陛下说要见他,没说让他见,所以沈默只能隔着厚厚的纱幔,根本见不到皇帝长什么样。也许因为陶仲文告诉他不少内幕,其实更是因为心里有了底,跪在那里便显得端正而肃定……沈默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没戏了,嘉靖也不会召见自己,因为此人极度排斥见大臣,不到非见不可,是不会召见的;既然召见自己,且还是单独召见,那就说明有戏,大大的有戏!
便听到里面若远若近的声音道:“你就是那个沈默?”
“正是微臣。”沈默赶紧答道。
“沈默。”那个声音幽幽道:“字拙言,绍兴籍,嘉靖十六年五月生人,也就是说还不到二十岁。”虽然说话鬼里鬼气,但那种万人之上的气势,却体现的淋漓尽致,让人不敢怠慢。
‘果然不是一般皇帝啊,还知道先了解谈话对象的背景资料。’沈默尽力平静回答道:“臣是绍兴人,还差三个月二十岁。”
“嗯,”嘉靖帝缓缓道:“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此话诚不欺人,你当时不过一个小小的生员,朕破格超擢,让你当上了浙江的巡按……翻看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二十名巡按御史,哪个不是两榜进士出身,不是久经历练?只有你沈默,不过巡察浙江几个月,便以二九年华,秀才出身,当上了代天巡狩的御史。此等殊荣,翻看成祖建极以后,可曾有过一例?”
“不曾有过……”沈默摇头道。
“那你还敢公然烧毁证物,让朕亲自吩咐下去的钦案断了头,”皇帝的怒气上来了,声音也变得冷硬起来:“你太让朕失望了!太对不起朕的栽培了!”
沈默没法答话,因为皇帝不问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这点规矩他还懂。
“朕本以为,你身为沈炼的学生,就算不对赵文华恨之入骨,也不可能和他尿到一壶里!”皇帝的火气不消,说出的话也越来越难听:“你这个无君无师无父的东西,让所有人都失望了!”便听他厉声喝道:“说,你还打算让朕第二次失望么?”
沈默赶紧摇头道:‘不敢。’
皇帝便提高声调道:“说,你到底想保谁?”
第三二一章 奏对
“说,你到底想要护着谁?!”嘉靖帝阴冷不带一丝感情的问话,仿佛毒蛇般缠绕着沈默,只要稍不中意,便将他勒死。
“罪臣不过小小巡按,无品无级,微不足道。根本没本事护着谁,”沈默的声音越来越沉稳,到后面几乎是一字一句:“也绝不会偏袒回护任何一人!”
嘉靖帝似笑非笑道:“赵贞吉的奏疏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你从一开始,便阳奉阴违,与地方官勾勾搭搭,几次暗阻办案。最后竟然铤而走险,烧毁物证,被他抓了个正着。这件事,事实清楚,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呢?”
“臣没有可狡辩的。”沈默却不为所动道:“臣一颗丹心,可鉴日月,不需要狡辩!”
“呵呵……理直气壮啊!”嘉靖帝被他气笑了:“是不是哪位大人物,教你只要死不承认,就可以化险为夷啊?”
“不是。”沈默摇头道:“没有人教我说这话,是我自己要说的。”
“还是狡辩。”嘉靖帝淡淡道:“看来这里面的水很深啊,让你见了朕都不说实话,朕问你最后一次,你倒底是谁的人呢?”
这话一出,沈默立马道:“回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员都是朝廷的人,都是陛下的人。”
“幼稚。”嘉靖的声音有些松缓道:“大明朝这么大,官员那么多,朕一个人是管不过来的,还是得分锅吃饭,分家过日子的……说说吧,你沈解元是在姓严的锅里捞食呢?还是姓李的姓徐的?”
沈默倏地抬起了头,双目含泪,声音微颤道:“回陛下的话——臣本布衣,庸碌幼稚,蒙陛下不弃,委以一省巡按,又受命协查倭寇侵袭南京一案。虽说协办官员应以主问官为尊,但臣更知道,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所以臣的一切所为,只听皇上的,只为大明朝着想,绝不会听他人指使,也没有任何人能左右臣的本意……”说到最后,脸上已经流满了泪水,只听他语带着无比的沉痛道:“至于此次未能察明钦案,让陛下失望。一切责任,归根结源,皆是臣一人之过,更与他人无关……但臣向陛下坦言,如果再遇到这种事情,臣的选择还是不会变……”仿佛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可以一吐心曲一般,说到最后,沈默已经泣不成声了。
嘉靖帝有些烦躁道:“哭也没有用,烧了账本就是坐实了‘私毁证物’之罪,别人要治你,朕也救不了!”
听了皇帝的话,沈默擦干泪道:“臣……恳请陛下赐予刀剪。”
嘉靖帝不悦道:“死能说明什么问题?”
沈默这个汗呀,赶紧解释道:“臣不敢置君父于不义。臣不过是有样东西要呈给陛下。”
里面没了声息,过一会儿,帘子掀动,那胖太监端着个托盘出来,上面摆了一把金柄小刀,还好心提醒道:“你可悠着点,在陛下面前动刀,稍有出格便会被乱刀砍死的。”
沈默感激的朝他一笑,便拿起小刀,在夹袄的底部隔开一个大口子……然后从里面掏出个密封良好的油布包来,再割开夹袄的另一侧,又取出同样一个油布包。深深望着手中的东西,沈默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为了这东西,臣是几死还生,今日终于可以呈奏天子了!”
胖太监轻声问道:“这是什么?”
沈默缓缓打开油布包,一本蓝皮的册子便出现在他的眼前,胖太监不禁轻呼一声道:“账本?”这十分出人意外的一句,连帘子里的皇帝都是一怔。
只见沈默将两个包里的两本账册合到一起,长舒口气道:“启奏陛下,罪臣原浙江巡按监军道沈默,呈上于浙江巡抚别墅处所获的账册两本,其中一本是进账册,一本是出账册,敬请圣览。”
大殿里檀香缭绕,针落可闻,所有人都望着帷幔后的帝王,嘉靖帝也不叫那胖太监黄锦去接那个辞呈,而是定定问道:“为什么之前要骗朕,说那账本已经烧了?”
“回陛下,臣确实隐瞒了实情。”沈默沉声道:“但臣有不得已的原因……因为这账册牵扯到浙江一省、甚至东南数省的局势,一旦处理不好,可能会使刚有起色的抗倭局面,转眼化为泡影,所以微臣愚见,这东西必须让陛下第一个见到,雷霆雨露,皆有君出,方可使东南不至于动荡,使大明不至于陷入内争,使群臣知道一切都简在帝心,皆由陛下乾坤独断!”
他脸上的狂热让那胖太监看得眼前一亮,心说真没看出来,这家伙马屁功力炉火纯青啊!竟然第一次见陛下,就拍出如此有水准的马屁……却不知是这是多亏了陆炳和陶仲文的考前辅导,才让沈默有的放矢的。
‘铛……’一声磬响清脆悦耳的,那厚厚的淡黄色帷幔,便无声无息的向两侧卷去。
沈默便看到一个铺有明黄蒲团坐垫的圆形坐几,坐几旁隔着个架在紫檀木架子上的玉磬,磬里斜插着一根同样颜色的磬杵,那一记清脆的磬声定是从这里敲响的。
但视线也仅止于此了,他不敢再抬头,毕竟大明朝的皇帝还没有与人对视的习惯。
但那蒲团上终究是坐着人的,沈默便听那里发出更清晰的声音道:“你担心有人拿这个做文章,逼迫朕就范么?”
“臣愚钝,”沈默赶紧低下头道:“也许是庸人自扰,但只要有万一可能,臣就情愿这样做。”
“呵呵……”嘉靖帝竟然笑出声来:“年青就是好啊,有冲劲没顾虑,脑袋里也没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
沈默刚要松口气,却听皇帝继续道:“但是年青也有不好的地方,考虑问题不周全,你可想过这样的后果?先不说赵贞吉,单说他的老师徐阶,还有杨宜的同乡李默,不管你出于什么动机,藏起了这本账册,都已经在事实上得罪了两人,就不怕他们给你小鞋穿?”
“臣当然怕仕途阻断,甚至锒铛入狱。”沈默掷地有声道:“但臣更怕有人借此要挟君父,让陛下做出不得已的选择。为了维护主上的权威,微臣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怕!”
“哈哈哈……”嘉靖帝放声笑起来,笑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快意道:“朕果然没有看错人。”说着伸出瘦而修长的手。
黄锦便将账册呈上。
嘉靖将账册举得远远的,眯眼翻阅起来。起初面色尚算平静,慢慢地,两只眼睛变得冷沉沉……他久居深宫,不与大臣接触,对权柄的把握,却比历代先帝都要紧,都要牢,其秘诀无外乎对人事权和财权的掌控。所以看账本对他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
嘉靖帝坐在那里边看边沉思,沈默跪在地上,黄锦则木然立着,大殿里没有别的动静,只是间或听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更显得安静无比。
时间缓缓流淌,直到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皇帝才缓缓合上账册,脸色又完全平静下来。
嘉靖终于开口问道:“你看过这本账册吗?”
沈默咬咬牙,轻声道:“不敢欺瞒陛下,臣是看了之后,才发现万万不能外泄,只能交由圣裁的。”
嘉靖帝缓缓点头,脸上的神色甚是复杂,既有些赞许,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气,转过头问黄锦道:“你知道这账册上记载了什么吗?”
黄锦嘟噜着胖脸憨憨道:“奴才不知道。”
嘉靖冷声道:“告诉你吧,是嘉靖三十四年全年,浙江的各项税收加派,提编寇饷的最终流向!”
黄锦一愕,茫然望着嘉靖道:“都流到哪去了?”
“哼……”嘉靖鼻子发出一声怒哼道:“扣除解赴朝廷、移交藩王等用向不说,单说花掉的一百万两军费,真正落在军队身上的,不过是五十五万两而已,其余四十五万两,”说着重重一拍桌面道:“全都流进了他赵文华和胡宗宪的腰包!何等贪婪,无法无天啊!”
黄锦赶紧跪下道:“陛下息怒……”
“怪不得沈默不敢将此账册交出来,”嘉靖的胸口剧烈起伏,面色铁青道:“若是被捅出去了,这侵吞巨额军饷的罪名,神仙老子也保不住!他们全家都得人头落地!”
第三二二章 圣心独裁
“这帮家贼,蠹虫,强盗,流氓,下三滥……”
如果单听这一连串的咒骂声,谁也不会将其与大明朝的至尊,天下最高贵的男人联系起来。其实即使让你亲眼看见,也很难把这个身穿葛布道袍,脚踏黑面布鞋,面容清矍,须发飘飘的道人,与皇帝这个金黄色的职业间划等号。
但现实的荒谬,往往超出人们的想象,这位老道确实就是大明朝兆亿子民的君王,大明嘉靖皇帝陛下。
只见嘉靖帝将双手负在背后,绕着那明黄色的蒲团一边兜圈圈,一边破口大骂,太监们噤若寒蝉的匍匐在地,唯恐成为陛下发作时的牺牲品。
直到皇帝骂够了,骂累了,这才一屁股坐在蒲团上,闭目仰天喘着粗气。
看着皇帝真是气得不轻啊,沈默心里犯嘀咕道:‘不会怪我将烫手山芋递给他,而给我小鞋穿吧?’其实他原本没这么胆小,都是让陆炳和陶仲文给吓唬的。
显然,对喜怒无常的嘉靖皇帝,近臣们有些妖魔化了,至少皇帝没有一点怪罪沈默的意思,他渐渐调匀了呼吸,表情也恢复了平静,缓缓道:“大道修之有易难,也知由我亦由天。”说着睁开眼睛,支起身子,甩着宽大的袖袍,飘然起身,来到沈默的面前道:“若非积行修阴德,动有群魔作障缘……你觉着胡宗宪和赵文华,算不算朕的魔障?”
“臣人微言轻,年少无知,不敢乱说。”沈默轻声道。
“讲!”嘉靖的声音明显高了些。
沈默一凛,赶紧道:“回圣上,微臣姑妄言之,依微臣之见,朝廷出现截留贪污者固然是魔障,但东南的倭寇却也是大魔障……”偷眼一看,见皇帝没有打断的意思,他便接着道:“现在的难题是,要是把前者除掉的话,后者就会更加不可收拾;孰轻孰重,圣心独裁,微臣不敢妄言。”
“这还叫不敢妄言?”嘉靖帝挪揄道:“朕不是二百五,你已经说的够明白了。”
沈默赶紧道:“圣明无过陛下,微臣不敢狡辩。”说的极其顺溜,显然是找到了上辈子巴结局长大人的感觉。
“呵呵……”嘉靖帝轻轻拍一下他的肩头……这动作落在太监们眼里,简直如天雷滚滚啊,除了严阁老之外,陛下似乎还未向任何大臣,做过如此亲昵的动作呢……但施与受的双方,都没有察觉到这点,嘉靖帝俯首在殿中缓缓踱步道:“难道没了张屠户,朕还吃不了带毛的猪吗?”
沈默轻声禀报道:“我大明朝人才济济,除了胡宗宪,肯定还有可以胜任的人选,但胡宗宪已经熟悉了东南,且展开经营一年有余,如果此时换将,新任官可能有自己的想法,很难做到萧规曹随……一旦推倒重来、人员更迭,造成人力物力上极大的浪费不说,军队也至少瘫痪半年,后果可能无法想象。”
“哼,”嘉靖重重哼一声,却也没否定这个说法,而是沉声问道:“那你觉着,朕该如何处置他们?”
“这个微臣真的不知道了。”沈默是打死都不敢胡说了,摇头苦笑道:“微臣只觉着很难很难……”他知道嘉靖帝是极端聪明的皇帝,那肯定讨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之类的推托之词,所以如是坦诚。
果然嘉靖帝的脸上,流露出感慨之色,仰面望着殿顶,喃喃道:“你们回答不上来,就把问题往上一推,推来推去,最终还是落在朕的面前,朕又能推给谁呢?”
“微臣无用,不能替君父解忧,恨不能愧死当场!”沈默一脸郁卒道。
“哎,要是你死了能解决问题,朕立马杀了你。”嘉靖帝笑道:“可是没有啊……所以说,当皇帝是个苦差事啊。天下最苦莫过朕心,是宽亦误,严亦误,岂止是尔等迷哉?朕亦迷也……”
皇上一沉默,大殿里立刻安静下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到座榻上,也不盘坐,就那么伸着双腿坐在榻边,胳膊倚在蒲团上,眯起狭长的双目道:“老子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你怎么理解这话?”
“回陛下,这是老子治国为政的主张,微臣才疏学浅,不敢妄议。但微臣自幼家贫,尝在江边结庐而居,自江中捉些小鱼小虾上来,与家父下酒,是以对这‘烹小鲜’还有些发言权的。那些小鱼很鲜嫩,下国之后最忌乱翻动,如果用铲子频频搅动,肉就碎了,完全不像样子。”
顿一顿,见皇帝面露倾听之色,沈默方才大着胆子道:“老子用烹鱼比治国。是不是说,君主治理国家,要像煎小鱼那样,不要常常翻弄……朝令夕改、朝三暮四、老百姓就会无所适从,国家就会动乱不安。相反,如果国策法令能够得到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就会收到富国强兵之效。如此,一切外在的灾祸,都不会形成长久的祸患。”
听他说完,嘉靖面上的纠结犹疑之色尽去,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展颜笑道:“黄锦,你觉着他答得怎么样?”
“奴婢才疏学浅,一般阁老们讲话都听不懂的。”黄锦陪笑道:“但沈解元的话,奴婢能听懂,也觉着很有道理。”
“哈哈哈……”嘉靖帝指着黄锦道:“沈默,你听到没有,在黄锦看来,你比阁老们还有学问呢。”
“黄公公谬赞了,”沈默苦笑道:“可能是大学士们说话太深奥了,我们这些普通人都听不懂。”
“没错,就是听不懂。”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