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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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1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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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管家又软语相求,李时珍活动下酸麻的颈背道:“好的,排队去吧。”
  “还有多长时间?”管家小心翼翼的问道,唯恐惹恼了这位架子比巡抚还大的祖宗。
  “两三百人吧。”李时珍的徒弟答道。
  管家回头望望轿子里呻吟出声的少爷,只好咬牙道:“如果神医先给我家少爷看,寒家愿意捐出五百副祛疫药……”这是他家老夫人教的。
  李时珍的身子顿了顿,沉声道:“一千副。”
  “好吧。”这也正是他家老夫人开的价钱。
  在处理完那个伤患之后,李时珍终于缓缓站起身子,揉着酸麻不堪的腰道:“带我去看病人吧。”
  借着火光,沈默这才看清,李时珍个子不高,又黑又瘦,满脸疲敝之色,甚至要扶着徒弟的肩膀才能直起腰来……
  李时珍的医术果然是神乎其技,也就是一刻钟左右,便从轿子里出来,写一个处方对那管家道:“回去,照着方子抓药,七天就好了。”
  管家感谢不迭,要去接那方子,李时珍却一收手,不让他拿去。
  管家恍然,连忙命人抬了四大担药包过来,李时珍验过之后,才将方子给了他。
  待那伙人抬着轿子走了,已经是四更天了,李时珍伸伸腰,终于把目光投向沈默道:“贵驾有何指教?”
  沈默一躬到底道:“虽然这样说很自私,但我还是不得不说,学生家中有个病人,只有您能救了。”
  李时珍将挽起来的袖子放下道:“你也看到了,我没工夫出诊。”看看天上的星星道:“如果尊驾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睡两个时辰还要再起来忙呢。”
  沈默再施一礼道:“我知道我妻子命并不比任何人金贵,如果这时候乡亲们也都是命悬一线,急需救治,我肯定掉头就走。但这半天来我看了也听了,知道乡亲们都是骨头愈合畸形,这个病不治不行,但也不是像我妻子那样危在旦夕,稍微晚几日也不会……”
  李时珍一抬手吗,打断他的话道:“出去!”
  沈默却不为所动,继续道:“我还听您的徒弟说,眼看天气转暖,震区肯定是要发生疫情的,到时候死的人要比之前多十倍,我愿意捐出十万两银子来,让先生购买药材,以祛除疫情,也算是帮我妻子积阴德了。”
  李时珍的手指终于颓然放下,无限苍凉的叹一口气道:“十五万两,全部买成祛瘟药……”
  “可以。”沈默躬身道:“在下这就给您立字据。”
  第三三八章 没问题
  李时珍也不跟他客气,冷冷盯着沈默写下一张欠条,看到落款的名字时,不由道:“沈解元?”
  沈默抬头望向他道:“先生认识在下?”
  李时珍竟然向他拱手施礼道:“北上之前,在下曾在胡中丞帐下听用。”
  看着李时珍给自己施礼,沈默竟有些受宠若惊,这可是皇帝赐宴时都没的感受,便道:“既然都在中丞帐下待过,您能不能给打个折?”
  “不能。”李时珍想也不想的摇头道:“你要是出不起,就找你岳父要,反正是他闺女,不能不掏这个钱。”
  沈默苦笑道:“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李时珍不禁莞尔道:“解元郎说的坦诚,那我也照直说,我李时珍虽然是个看病的,但也知道是非,您帮着胡中丞担下天大的干系,保着浙江没有乱起来。对于您的义举,在下是十分钦佩的。”
  “那还不便宜便宜……”顺杆爬一向是沈默的必杀技,就算不能得逞,也能迅速拉近关系。
  “我可以一分诊金都不收你的。”李时珍摇头道:“但是你不掏这个钱,就是为富不仁了。”说着一指满地的灾民道:“你可以怨我逼你,但请你看看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从去年腊月十二地震至今,没见朝廷有一粒米,一两银发下来,他们在饥寒交迫中捱过了严冬,饿死冻死的人比地震中压死的还多!万般无奈之下,他们连预留春耕的种子都吃光了!要是灾情还得不到缓解,恐怕不等瘟疫降临,就已经全部饿死了!”
  沈默心里这个哭笑不得啊,他字据都立了,还反悔个什么劲儿?不过是习惯性的套下近乎,等着对方让步,自己再表现一下大度罢了。却没料到这位李神医却如此不通世故,只好自认倒霉,讪讪道:“我就是随便说说……”
  李时珍这才不跟他一般见识,走到灾民们中间,老百姓们已经听说李神医要走,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便一片片的给他跪下,就连那些伤号也在亲人的帮助下,向他表达一份谦卑却真挚无比的谢意。
  李时珍赶紧团团一躬道:“诸位乡亲,我要跟这位大财主去给大家买种子和药了,你们暂且等些时日,李某去去就回。”
  五日后,驿马奔回北京,正好是城中锣鼓齐鸣,欢天喜地大报喜的时候,一队队游街欢庆的人流,将北京城的交通都阻塞了。
  沈默一行人被挡在前门外进不了城,李时珍又拉下脸道:“南倭北虏愈演愈烈,华中又遭了大地震,全国都在死人,也不知有什么好快乐的?!”
  这一刻,沈默分明看见一位愤青,而不是神医,只好小声道:“他们寒窗苦读不容易,今日好容易熬出头,些许狂放还是可以理解的。”
  李时珍点点头,竟然憋出一句道:“贪官生涯开始了……”
  沈默这个汗啊,苦笑连连:“您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
  “洪洞县里本就没好人!”李时珍冷笑道:“拿我接触最多的县令为例,大明给的年俸是四十五两银子,可哪个县令不是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光那一房房的娇妻美妾,就不是这点官俸能养活的!”
  沈默无语了,他发现再说下去,两人就彻底没法沟通了。现在还得指望他给若菡看病呢,哪能得罪这位祖宗,便顺着他道:“这是个大问题,不过您一个大夫,我一个举子,生气也是白生,咱们还是绕个道,从崇文门进去吧。”说着便伸手去牵李时珍的马缰,竟然一把抓了个空,神情恍惚片刻,才定定神,重新抓住马缰道“走,咱们走吧。”
  李时珍本来还没批判过瘾,但见沈默状况不对,稍稍一想便明白了缘由,再不忍心和他拌嘴,便住口跟他走了。
  好容易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客栈时已经是过午时分了,留守的铁柱听见动静,出来一看,登时大呼小叫道:“大人,中了!连中五元啊!”卫士们呼啦一声围上来,又是作揖又是鞠躬,七嘴八舌的向他道贺,比自己娶了媳妇还高兴……
  这是真的高兴啊!要知道这些人的命运依附在沈默的命运上,固然沉沦时可以做到不离不弃,但谁又愿意自己主子一辈子走背字呢?当然是越风光越好了。
  沈默一听说又中一元,自己都有些意外,当然更多的是惊喜了,只是一想到李时珍对官员的恶感,那股兴奋劲儿便不敢表露出来。
  看他憋着,李时珍噗哧一笑,拱手道:“恭喜啊!你有个好岳父,用不着做贪官,就好好当个父母官,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吧。”
  沈默哪有心情谦虚,点点头道:“先看病人吧,一去十多天,也不知怎样了。”便翻身下马,领着李时珍往西厢房去了……其实他看到卫士们这个高兴劲儿,就知道若菡应该没问题。
  但当看到若菡本人时,还是吃了一惊……只见她的皮肤也有光泽了,气色竟然比走的时候还要好一些呢,虽然还是昏迷不醒。
  “雪莲养荣丸,”李时珍拿起桌上一个青花瓷的药瓶,打开一闻道:“胡太医的看家宝啊,宫里的嫔妃青春常驻,就靠这个了。”
  “美容养颜的东西?”沈默吃惊道:“他还跟我说是延年养命的呢。”
  柔娘端来水,李时珍挽起袖子,洗干净双手道:“倒也不是骗你,这东西温润滋阴,正好调和着殷小姐体内的阳热之气,使其一时不得发作。”说着哂笑一声道:“不过没必要用这么好的东西,随便抓点滋阴的药就行了,太暴殄天物了。”心说是不是像我一样,宰冤大头啊?他这倒是冤枉人家胡太医了,老人家给贵人们看病,向来是只重疗效,不计成本的,所以对那些便宜药,脑子里根本没印象。
  “无所谓,不是还能美容养颜么?”沈默呵呵笑道,若是若菡醒来,发现像原先一样漂亮,肯定会高兴坏了……那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李时珍笑笑,便开始诊病,他不像一般大夫那样,只把把脉就下结论,而是望、闻、问、切,一步不落,都十分的仔细认真,足足半个时辰才算完事,招手示意沈默,到外间去说。
  一出来,沈默赶紧让人奉茶,陪笑道:“您辛苦了。”
  李时珍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不辛苦,这么高的诊金,我得仔细点。”
  “啊……”沈默没想到是这个答复,不由张大了嘴巴。李时珍这才呵呵一笑道:“世之医、病两家,咸以脉为首务,不知脉乃四诊之末,谓之巧者尔。上士欲会其全,非备四诊不可。”
  “哦……”沈默擦擦汗道:“那么四诊之后,您有所得了吗?”
  “当然。”李时珍清声道:“殷小姐的症状是少汗头昏,口干,干咳痰少,舌红少苔,脉细数;病因只为外感风热,本应该滋阴解表。然日久病症变化,本应观其脉证,知犯何逆,随证治之,但是庸医乱用药物,加上忧郁伤神、心气耗伤,营血暗亏,雪上加霜,终于被压垮了。”
  “能治么?”沈默对那些术语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想知道这一个问题,如果再得不到肯定的答复,那可真是走投无路了。
  但李时珍是凌驾于太医之上的逆天级大夫,只见他捻着胡须,很淡然道:“能!”
  说完好一会儿,却见沈默仍然巴巴的望着自己,不由奇怪道:“你看我干什么?”
  “没有‘但是’、‘然而’、‘不过’之类了吗?”沈五元一着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当然没有了。”李时珍朗声笑道:“十五万两银子呢,就是上了黄泉路,我也给你拉回来。”
  “怎么治?!”沈默感到自己的心脏快要迸出胸腔一般。
  “你先把这个喝了。”李时珍不知从哪里变出个葫芦道:“全喝光,不然这病没法治。”
  沈默满是疑窦的接过那葫芦,打开一闻,一股馥郁的果酒香味,不由道:“先生你让我喝酒作甚?”
  “让你喝你就喝,哪有那么多为甚?”李时珍皱眉道:“快点。”
  如果换了别人,沈默是决计不会喝的,但李时珍这块金字招牌太亮了,所以沈默咕嘟咕嘟的便将那酒全喝下了去,末了打个酒嗝道:“我觉着……我醉了。”说完便软软醉倒在椅子上。
  铁柱他们见大人倒了,立刻冲进来,七手八脚的扶住,怒目而视李时珍道:“不知道我们大人不能喝酒么?”
  “笨蛋,我是在救他。”李时珍板着脸道:“快把他放开!”
  第三三九章 张愤青
  沈默是被一阵淅淅沥沥的细雨唤醒的,他没有急着睁开眼,而是凝神倾听窗外的滴滴答答声……其实他知道,春天已经来了,因为风不再料峭,河流开始解冻,阳光变得和煦,人们也除下厚厚的棉袄,但他始终无法将冬的印记抹去,因为还差这一场春雨。
  闭着眼睛,他便能想象,那闪亮而柔和的雨丝,湿了树梢,润了土地,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清新起来,不再是满天的阴霾……那深灰色的云是积攒了一个冬天的忧愁愤懑、痛苦不快吧?
  如今,郁闷的云纷落成雨,最好的春天便来了。
  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沈默翻身起床,活动一下酸麻的四肢,穿鞋下地,推开了房门,便看到斜风细雨中,地上树上都萌出一层嫩嫩、淡淡的绿。那无声无息的绿,如一弯轻漾的湖,他的嘴角也漾起发自内心的微笑。
  “爷,您醒了?”一声惊喜的娇呼,让沈默将视线投向庭院中央,只见柔娘撑一支油纸伞,提一个小陶罐,柔柔弱弱的站在那里,满脸欢欣的望着自己。
  沈默点点头,报以微笑道:“我睡了多久?”
  “足足十天呢。”柔娘轻笑道:“您可真能睡。”
  沈默挠挠头道:“十天?”
  “可不是么,”柔娘点头道:“自从喝了李神医的酒,就一直睡到现在呢。”
  “这家伙,把我灌醉了有何企图?”沈默活动一下四肢,感觉有无穷的力量涌上来,头脑也许久不曾有过的清明。
  “您可不能冤枉李神医。”柔娘搁下陶罐,掩口轻笑道:“李神医说,您忧惧过度,身体又严重透支,已经到了大病一场的边缘,是他用千日醉让您长睡不起……他说睡觉是最养身子的,比灵丹妙药还管用。”
  “哦……”一听到‘李时珍’,沈默突然回过神来道:“若菡怎么样了?”
  “您自己去看吧。”柔娘笑着让开了去路。
  沈默朝她笑笑,便箭步冲过雨中,进了对面的西厢房,只见他的若菡斜倚在靠枕上,对他甜甜的笑着。
  那一刻,沈默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他觉着有些丢人,便伸手去擦。可那泪水越擦越多,双眼一片迷蒙,除了哭成泪人的若菡,什么也看不见。
  沈默一把抱在自己的未婚妻,紧紧地,生怕又得而复失了一般,仿佛要将她揉进怀里,合二为一一般。
  良久良久,也许是天长地久,门外响起一声不合时宜的咳嗽声,两人赶紧分开,沈默轻拢一下若菡的发丝,给她盖好被子,小声道:“我先出去一下。”
  若菡乖巧的点点头,柔顺的像小猫一样。
  “病人已经治好了。”一个身穿布袍,面色黝黑,精练干瘦中年人站在门外,对出来的沈默道:“只好再调养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复原如初,不留一点病根。”沈默连忙道谢不已。
  那中年人自然是李时珍,他摆摆手,示意沈默不必多礼道:“既然你俩都没事,我便要回去了,如果真感谢我,就派来得时候那种驿马把我送回去。”
  沈默叫来铁柱一问,那锦衣卫腰牌已经被朱十三要回去了,便不敢一口笃定道:“晚上给先生准信。”
  李时珍眉头一皱,无奈点头道:“好吧……不过我现在就得离开这,”说着搓搓手道:“我已经在大栅栏的和悦客栈找好地方了,你晚上派人捎个信吧。”说完要往外走。
  “先生……”他走的十分着急,沈默叫都叫不住。
  铁柱凑过来,小声道:“裕王府知道李先生进京的消息,昨天派人请他去给王妃瞧病。”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只有一个李时珍啊……”发完感慨之后,又问朱十三有没有遭牵连,铁柱道:“挨了三十鞭子,还特意过来让大人安心呢。”
  两人正说着话,前院一阵吵嚷,不一会儿,李时珍又气呼呼的倒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打着伞的男子,正在亦步亦趋的追他。
  走近了沈默才发现,那人竟然是张居正。小张大人也看见他了,这才放过气冲冲返回东厢房的李时珍,朝沈默拱拱手,不好意思笑道:“拙言兄……”
  沈默赶紧还礼道:“太岳兄,您这是演的哪一出?”
  “这一出啊,叫‘延医难’。”张居正苦笑道:“不瞒您说,裕王妃有些抱恙,非得李大夫给瞧瞧不行。”说着试探道:“要不,您帮着问问?”
  “裕王对在下有恩典,太岳兄对在下有隆情,”沈默轻声道:“帮忙肯定是没话说的……只是这李先生脾气有点怪,不是他愿意的,谁都得碰一鼻子灰。”
  “你不是请来了么?”张居正微笑道:“如法炮制不就行了?”
  “不瞒你说,十五万两银子的赈灾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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