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大明朝头号二号都支持的好事,居然变成这个结果,原因出在哪里呢?
其实还是在嘉靖皇帝身上——不是每个皇帝都梦想着建功立业,开疆拓土,至少在专心修炼的嘉靖帝看来,建功立业太遥远,平平淡淡才是真……
所以激动……确切说是冲动过后,嘉靖帝开始打起了小九九……收复河套固然是泽被子孙的好事,可要是不顺利呢?谁来收拾烂摊子?而且即便顺利,国家要进行战争动员、要征集粮食,要调兵遣将,要运筹帷幄,不累死也得烦死,这样的日子想想就头大,才不要过呢!
于是很快自食其言,下诏曰:‘今逐套贼,师果有名乎?兵食果有余,成功可必乎?一铣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乎?’意思是,复套这主意不错,可还有很多问题没法解决,比如说没有一个合理的名义、士兵粮草也不充足,仅凭曾铣一言,万一打败了,老百姓可就遭殃了。
当然这都是所谓的托辞,其背后隐藏的意思是——都别给我找麻烦!
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尤其是天性执拗的嘉靖帝,已经四五十的人了,不可能一夜转性,变成励精图治,誓要中兴的英主!
现在争议的声音这么大,而且实际情况也确实是,一旦海禁大开,对东南沿海,乃至整个大明的影响和冲击,谁也无法估量,谁也无法预测……沈默敢打赌,三分钟热血之后,嘉靖帝就应该开始头大了。
所以这次的策问题目,嘉靖帝之所以抬出二位祖宗,不是真心要让人将其分个高下,而是恰恰显示他内心的矛盾之情……其实嘉靖帝根本没想过改变什么,只不过是穷疯了想弄俩钱花花,现在起了这么大的争议,肯定是大违皇帝本意的。如果事态就此发展下去,恐怕八成又是一个‘曾铣复套’!
想通透这一点,沈默也终于汗湿衣背,突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异常尴尬,如果大张旗鼓的支持开禁,弄不好就要重蹈曾铣的覆辙,如果掉头改为反对开禁,自己的良心不过去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会给皇帝和大臣们留下一个‘朝秦暮楚、没有原则’的坏印象,从此为士林所薄,一辈子都坐冷板凳。
这真是进也难,退也难,愁得沈默直揪头发,恨不得交份白卷回去,大不了过三年再考。
就在无限纠结中,不知不觉过去一个时辰,久坐不动的监考官们,纷纷感到腰酸背痛,开始下场活动手脚,顺便也翻看一下考生的卷子……对于张治和李默这种大佬来说,下面难免有他们的徒子徒孙,正好借这个机会,将其开篇一一记在心底,好加以照拂。殿试本就宽松,这几乎是一种习俗了。
赵贞吉也在四处走动,但他的目的与两位想要徇私的大佬不同,他想要记住某些人的卷子,将其黜落掉。比如说沈默,还有那个帮凶徐渭。在赵大人看来,这并不是个人恩怨,而是为国锄奸!朗朗乾坤、朝堂之上,怎能任由这种助纣为虐的小人立足呢?
其实他早就看到那俩人了,只是不能做的太明显,是以转悠了好大一圈,才行到徐渭身后,装作不经意的拿起卷子一看,不由一阵阵的倒吸冷气,真是好文好字!要比王唐二位还胜一筹,恐怕整个大明也只有解缙、杨慎能与之比肩了吧!
‘这样的大才子若是取低了,我这个考官定要被世人和史书耻笑的。’赵老夫子暗叹一声,搁下那文章,郁闷的走到沈默背后,一看,不由乐了……考试时间过半,卷面上竟然一字未落,空空如也!
‘哈哈,看来这小子之前的文章,肯定是有枪手代作的,现在到了一览无余的殿试上,便彻底露馅了。’这真是报应不爽啊!赵老夫子直想大笑三声,以泄心头快意之情。
众考官也注意到他怪异的表情,赵贞吉赶紧把脸一板,背着手溜达离去了……就这样吧,杀一个留一个,正好让人无话可说,赵老夫子如是想道。
咬牙寻思了将近两个时辰,沈默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条两全之策,当下文思如泉涌,构思出一篇对策,但看看高台上摆着的沙漏,已经还剩不到一个时辰了……若是打好草稿再誊抄可能来不及了,所以,他干脆撇开草纸,定定心神,直接开始动笔。
这时候,平日里下得苦功夫便显出来了,一个个用墨乌黑,结体方正,用笔光润,匀圆丰满的端庄小楷,从笔尖流露下来,一个时辰功夫,便一口气写了一千余字,正好作完。
第三四二章 富有嘉靖特色的下半场
擦擦额上细密的汗珠,稍稍检查一遍,上面便一声锣响,命考生停笔交卷!
因为这次考试时间太紧,有些考生仍未誊抄完毕,还想抓紧时间再添几笔,却被收卷官们大声喝止,并恐吓道:“再写一个字,按作弊论处!”吓得考生们赶紧丢掉毛笔,正襟危坐,只是免不了愁眉不展、甚至暗自垂泪也是有的。
沈默这一行,是李默亲自监督收卷的,他已经从赵贞吉处,得知了这小子的座次……话说沈五元可能是人品耗尽,好运到头,他出道以来的对头也不算多,偏偏这次三个读卷官中就占了两席,比起之前五场,考官一路眷顾有加,简直是天壤之别。
偏生他这次又不是无懈可击……待收到他的时候,收卷官禀报道:“这个贡生的草稿纸是空的。”
李默阴着脸走过来,一看,发下来的稿纸上果然是空空如也,便冷笑连连的打量着沈默,沈默也面色平静的回望着他,丝毫没有慌张的意思。
‘死到临头了还装样!’李默冷笑一声,挥手沉声道:“把这份卷子黜落了。”此言一出,有些混乱的考场中霎时针落可闻,所有考官和考生齐刷刷望了过来。
“敢问大人,学生触犯哪条戒律,引得如此无妄?”沈默只好起身一礼,不紧不慢的问道。
看到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李默便气不打一处来,一字一句道:“你这考生难道不知?科场必具其稿,以防代作之弊吗!”说着直接拿起那卷道:“黜落了!”
“且慢。”沈默一拱手道:“大人且听学生一言。”
李默手一顿,面带讥笑的望着他,只听沈默不卑不亢道:“正如大人所言,科举考试之所以须草稿与答题卷一起上交,盖是为仿制有人代作而已。然今非试于号舍之内,而试于殿陛之间,一举一动,众目所瞩,有何嫌需要避之?”
“强词夺理!”赵贞吉正欲发作,大学士张治过来道:“这考生说的有些道理,众所瞩目之下,确实没法代做。”说着呵呵一笑道:“孟静,身为部堂,当严则严,宜宽则宽么。”
李默也没法当众驳阁老面子,只好怏怏作罢,心说:‘反正我已经看了他的卷子,到时候低低的落进三甲里去,让他中了进士也跟吃了苍蝇一样。’此人睚眦必报,气量比赵老夫子还不如。
礼部官员将卷子收上去后,鸿胪寺官员端上来钦赐的‘盒饭’……装在朱漆盒子里的一品豆腐、金菇掐菜、三仙丸子、溜鸡脯和罐煨山鸡汤,两荤两素一个汤菜,色香味俱全,尽显御厨手艺,但每样都是一小份,决计撑不着你。
只是贡生们都在担心下午的考题,谁还有心思吃饭?一个个面色愁苦,味同嚼蜡,瞎了鸿胪寺的一番心意。
吃完午饭,稍事休息,第二场接着开考,待考题发下来,所有人都倒抽冷气,心说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儿啊,却一个不敢吱声……
因为这一场,考的是一种极为华丽的骈俪体,名曰青词,要求考生以严格到变态的对仗格律,华丽丽的文字,表达出皇帝对上天神灵的敬意和诚心。
三十年前除了道士之外,谁会写这些鸟玩意儿?但现在满朝公卿,就算不会写公文,也都会写这种形式工整、文字华丽,空洞无物的东西,而且上至阁老,下至科道,无一不日日钻研,精益求精,都想写出比别人好的青词来。
为什么?无他,皇帝需要尔,嘉靖陛下求仙心切,性子又急,所以青词总是供不应求。官员们很清楚,要想青云直上,就得讨好皇帝;要想荣华富贵,也得讨好皇帝;要想永保平安,还得讨好皇帝。既然吾皇就好这一口,咱们就得投其所。那些写的出类拔萃的,就进了内阁,比如说严嵩、李本、张治,甚至于徐阶,虽然有更深刻的政治意义,但同样也是青词高手。至于写得一般的,那也得写,因为诚意比什么都重要,是加官进爵,消灾免祸的重要法宝。
上面也知道考生们没做过青词,所以连同题目发下来的,还有一篇格律表,实在不会,就比着葫芦画瓢吧。好在八股文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这青词虽然复杂繁芜,却也逃不脱‘骈俪’二字。
于是乎,紫光阁前的平台上,众考生吭哧吭哧,搜肠刮肚的遣词造句,既要符合格式,又要合辙押韵,还得把神仙和皇帝都夸进去,这对初涉此道的贡生们来说,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即使沈默也吃力的紧……他之所以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所恃者无非经书学得扎实,八股做得好,以及远超同年的从政经验,这让他的文章无可挑剔,令人心服口服。但这种学问应试性太强,于文学一道,可以说是高分低能,所以即使连中五元,在琼林社中也不敢称才学第一。
现在变数出现了,这青词虽然他也可以做得,但既不是他擅长的八股时文;又不是可以体现他高人一筹的政治敏锐性的策论,完全抹杀了他的长处,暴露了他的短处,让沈默第一次感到了深切的危机。
偏这危机又不是可以凭急智解决的,非得有华丽丽的文采才行,沈默自问没有这方面特长,至少与徐渭比起来,两人的文章便如凤凰与老龟一般……虽然都是四大瑞兽之一,可光彩照人的程度就判若云泥了。
所以沈默笃定这一场比不过徐文长,甚至连诸大绶陶大临这几位也不如,不由有些沮丧,心说:‘好好写吧,怎么也不能迭出二甲三十六,不然就丢死人了。’便打起精神,咬文嚼字的写道: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原始天尊,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双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
诸如此类的遣词造句,可不如代圣人立言轻松了,好容易憋出一片尚算优秀,但绝对称不上卓越的青词,沈默想了半天,发现自己才尽于此,再想写得肉麻点倒还可以,但想再华丽点就万万不可能了。
一想到入了翰林,当了词臣,以后要经常写这种东西,沈默不禁头大如斗,心说:‘也不知张居正这十年怎么熬过来的。’又想道:‘要是没选中庶吉士,落个榜下即用也好,倒省了整日写这种狗屁了。’想到这里,心情又轻松起来,一掸那卷子,暗道:‘爱谁谁吧,别了,我的沈六首之梦……’
三月份天还短,到了酉时已经黑下来,考官便发了一根蜡烛,燃尽之后其实还没到酉时末呢,便敲锣收卷了。
这次考生们学乖了,都老老实实坐着,没人敢喧哗,待所有考卷收齐之后,本次殿试的总监官张治和颜悦色道:“诸位辛苦了,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两日,陛下会在明后两日亲阅诸位的试卷,大后天,也就是三月十八,请诸位准时前来参加传胪大典,一个都不能少哦。”
考生们谢过考官,又朝着紫光阁前的宝座叩首叩首再叩首,对那位早回去修炼的皇帝道:“学生告退……”殿试后,便是天子门生,这块金子招牌,可是十分了不得的。
礼部官员便将众贡生领出宫门,众人这才算是彻底彻底松了口气,不论好歹,总算是彻底彻底彻彻底底的考完了,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是件值得大肆庆祝的好事,毕竟比起天下千千万万的读书人来,他们已经是成功者了。
但现在天色已晚,人又疲累,考生们相约次日一同踏青庆祝,不见不散,便各奔东西了,沈默自然要回家看媳妇,不能与琼林社的几位兄弟同行……六人便挤在一个车厢里回去会馆,也不怕压散架了。
车厢里,孙铤突然道:“我觉着六首要悬,李默和赵贞吉……”这家伙说完就后悔了,赶紧捂住嘴道:“当我是放屁。”
“臭不可闻。”乃兄孙鑨冷笑道:“如果拙言兄没有中六首,我以后叫你哥。”
陶大临摇头道:“确实,我觉着文长兄会夺魁。”
诸大绶也道:“论文采,拙言确实稍逊一筹。”
吴兑却道:“我觉着不然……”五个人,三比二,看好徐渭的稍占上风。
这事徐渭却发出一阵古怪的大笑,指着众人道:“痴人啊,痴人,其实结果再明显不过了。”
“什么结果?”众人异口同声问道。
徐渭嘿嘿一笑道:“三天后就知道了。”
第三四三章 阅
贡生们考完了,可以彻底放松了,就该考官们忙的时候了。考试后两天内,要将全部四百人的卷子审阅品评完毕,任务之繁重,显然不是皇帝一个人能忙过来的。事实上,除了太祖皇帝曾经干过这种傻事,后面的皇帝们都是交由下面人组织阅卷……国初用祭酒、修撰等官。但正统后非执政大臣不得与,而去取之柄则在内阁……至于皇帝自己,则偷懒只看推荐上来的前十名的卷子,至于咱们的嘉靖皇帝,那更是决计不会例外的。
此次殿试的阅卷大臣,又称读卷官,便是由内阁大学士张治领衔,吏部礼部二位尚书为副,以及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詹事府左春坊、右春坊、太常博士等六位官员组成的超豪华阵容,在内阁值庐休息一晚,翌日齐聚紫光阁中,要为四百名俊彦排一排座次……
阅卷开始之前,照惯例众人先叩拜孔子,并对天发一通毒誓,然后按照官阶大小,各自回到一排长案后坐下。
这时阅卷监视官陆炳亲自把卷箱取来开封,将试卷先取出一捆打开,递给赵贞吉。再由赵尚书,按照阅卷官的官职,依次一卷一卷地分送到他们面前。分完后再取来一捆,直到分完为止。
每个阅卷官收完卷子后,即开始阅卷。看完一份,便递给左手边的阅卷官。同样的,等右手边那位阅完,也会把卷子给他,这样轮流传看,九位阅卷官都能看到每个考生的卷子。这种阅卷法叫‘转桌’,也只有殿试阅卷才会出现。
同时,每位考官都得在阅过的卷子上,写下自己的姓氏,但不署名……除非有同姓的,官位低的只好委屈写一下名……阅完之后,还得写上优、劣符号。按规定,优劣符号由高到低依次分为五等:即为‘〇’、‘△’、‘、’‘│’、‘Х’……
当然,每位阅卷官的口味不同,出现不同的评价也是正常,但差别不能太大,比如说这份卷子大家有的画圈圈、画三角,有的却画杠杠、画叉叉,这样是肯定不行的,会由监视官提起另派大臣阅卷,以防考官‘各存成见,有上下其手之弊’,一旦坐实了,会受惩罚的。
但历史早已经反复证明,任何制度都是存在弊端的,无论设计的多么精心,这种阅卷方式也是如此……由于担心被处分,所以考官们在批阅同一份卷子时,便会出现‘圈不见点,尖不见直’的现象,也就是说只敢与上一位的评价差一个等级,再多就不敢了。
显而易见的,首席阅卷官的意见,便显得举足轻重了,尤其是在打落试卷时,几乎是决定性的……如果他判了一份卷子死刑,基本上就死定了。
等九个阅卷官‘转桌’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