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阁老发话了,众大人当然识趣道:“正事要紧,正事要紧!”这才放开了沈默等人。
李本笑容可掬的对沈默、诸大绶、陶大临三人道:“三位去偏殿更衣,等回来这里咱们便出发。”
沈默三人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只能人家说啥是啥,便在三名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下,往偏殿中去了。
偏殿里已经用幔布围成三个更衣室,鸿胪寺官员带着三人各进一个,吩咐等在里面的宫女为其更衣,便退到外面等。
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沈默先脱得就剩一条裤衩,然后将棉布中单换成了白绸所制的……这意味着,他正式成为大明朝官员的一份子,可以合法的穿着绫罗绸缎了……虽然他已经不穿布衣很多年了,但能理直气壮的穿绸子总是好的。
然后那宽袖的深蓝色进士罗袍,也换成了赤罗青缘的圆领朝服,与大臣们无异;腰间革带则换成了光素银带,挂药玉佩,就连头上的乌纱帽,也左右各簪了一朵大红花……本来沈默还挺爽,但那花一插上,他就不乐意了,心说插了这玩意儿,不像状元郎,倒像是新郎官了。
其实新郎官的盛装,正式模仿状元郎而来,只是比起人人都会当的新郎来,三年才出一个的状元郎就太稀罕了,以至于沈默一见到簪花状元帽,第一反应竟是新郎官的帽子。
宫人们细心为他穿戴打扮好,然后端来镜子,沈默一看,心说没有那两朵花该多好啊。但状元簪花这是规矩,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
确认无误后,由宫人引着出来,另外两位已经等在外头了,相互挤眼笑笑,沈默心里便平衡许多,原来诸大绶和陶大临的乌纱帽上,也都各自别着一朵花,榜样在左,探花在右。
不过也得承认,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是有道理的,原先穿着那身蓝黑色的进士服,三人就像三个士子,现在换上朝服后,果然就有了官儿样。
当三人回到奉天殿前,内阁四位大学士,除了已经累瘫了的严阁老外,徐阶、李本、张治都等在那里,一见三位青年俊彦出来,三位阁老呵呵笑道:“别的不说,单看卖相,这届的三鼎甲,就好于之前二十年的。”
三人哪敢跟阁老口花花,赶紧恭敬行礼道:“恩师……”徐阶李本是会试的正副主考,张治是殿试的首席读卷官,所以都得这么叫。
徐阶李本自然十分高兴,可张治的笑容里,却有一丝勉强,其实从昨夜面圣至今,他都没缓过劲儿来……
回溯昨日,当陆炳将状元和祥瑞硬扯在一起后,张阁老的表现好似那戏文里唱的:‘闻听此言大吃一惊,好一似凉水浇头我的怀里抱着冰。肝肠寸断,说不出话,云蒙遮眼两耳鸣,心如刀扎周身是得得得得战……’
他心里骂自己‘好蠢’一万遍,其实他在最后总核的时候,已经发现了会元卷落进了三甲了,当时就一脑门子汗,心说会元是皇帝钦点,若落到三甲里,让嘉靖帝的老脸往哪搁?
却又不敢得罪炙手可热的李时言了,便想了个两不得罪的法子,利用首席的特权,将沈默点为二甲前茅,并给予评语曰:‘文采斐然,字迹俊秀,当为第一,然论点谨小慎微,稍有暮气,不及余子。’也就是说承认沈默的文笔书法都无可挑剔,但对策过于谨慎,恐不符合圣意,所以不交给皇帝也就有理了。
可心刚放下,最不应该反对李默的陆炳,竟然突兀的抛出了‘六首祥瑞说’,且深得陛下欢心,这让张阁老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但事情若是仅止于此也就罢了,反正早就打好了埋伏,把沈默的卷子取来,让皇帝点为状元,遂了他的心愿也就罢了。
可当嘉靖帝看了沈默的卷子,竟然大发雷霆道:“如此老成持重的谋国之言,撇去祥瑞不祥瑞,也该当之无愧,你们竟然说是暮气!朕看是你们冒进吧!”更是将两位尚书骂了个狗血喷头道:“朕观你们推荐的状元,竟然主张重开海禁,建海上强军,重现太宗之雄威!想过没有,这要花多少钱?劳民伤财,大而无当!立论十分的轻率!”说着直接将矛头指向两位尚书道:“也必然说明你们的观点同样冒进!”
很显然,沈默猜中了皇帝的心思,嘉靖现在为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后悔了,也被一旦开禁所面临的问题吓到了……
怒气冲冲的皇帝,竟然将三人原先公推为状元的徐渭打入了二甲……好在他的青词写得实在是太棒,让皇帝不忍心痛下杀手,给了个第一传胪。既然不黜落徐渭,后面持此论者也跟着沾光了,没有跌得太惨。
但原先放到后两名的诸大绶和陶大临,却被皇帝点为了榜眼、探花,只因为二人的文章与沈默观点相近,都说‘圣明无过太祖,不许民间下海是正确的,但太宗同样英明无比,由官方独家进行贸易,可以有效遏制民间走私,增加财政收入。’但两人与沈默的差距在于,并没有提出可行性建议。而沈默则详细论述了,应该如何去做,才能以最小的麻烦,取得最大的成果,实在太对嘉靖的胃口了。
外行看热闹,只以为皇帝想显示自己是亲自阅卷的,但三位大人可是看门道的内行,都清楚等被落了名次的卷子,无一不是支持开海禁的。而被抬了名次的,都是主张谨慎而行的,这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很显然,三位大人搞错了圣意,或者说没跟上嬗变的嘉靖帝,放在别的皇帝那里,也不算什么,大不了道个歉,保证紧跟陛下的步伐就是了。可嘉靖帝十分看重‘君臣默契’,对跟自己想不到一起的官员,向来弃之如敝屣……
三人自然不甘心被皇帝化为‘没有共同语言’的一类,最后挣扎道:“其实臣等也想过这样排,但一想到前四名都是绍兴士子,恐怕会惹人非议的……”
“有什么好非议的?”嘉靖帝不悦道:“朕记得永乐二年,前五名都是江西吉安人呢。这都是祥瑞!”说着冷冷扫过三人道:“莫非你们徇私舞弊了?”
“臣等不敢。”三人赶紧矢口否认道:“是臣等顾虑太重!”
“该多想的时候不想,不该多想的时候乱想,”嘉靖帝哂笑一声道:“这就是朕的股肱大臣啊,都退下吧……”
回去之后,张治越想越害怕,以至于今天见了这三位还心有余悸……一时间,竟动了告老还乡的念头,当然这是后话。
第三四六章 御街夸官
三人由三位辅政大学士亲送至午门外,礼部尚书早又迎接上来,亲自扈送三鼎甲,向承天门正门招摇而出,众进士随行在左侧官道上……
沈默居中,诸大绶和陶大临跟在左右,三人行在只有皇帝才能走的御道上。毋庸置疑,这辈子不会第二次走在这条道上了,所以在沈默的带领下,三人走的很慢很慢,都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赵贞吉回头几次,却也不好催促,毕竟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梦,那么对读书人来说,现在他们三个所经历的,就是这场梦里最美最激动的一段吧。
好梦不愿醒,这是人之常情。所以赵尚书便放慢了脚步,缓缓走在前面。
直到了承天门内,便见已经搭起了席棚一座,棚内悬挂着进士金榜,早有顺天府京兆尹与大兴、宛平两县令,分别牵着一匹亮银色无杂毛,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在榜下恭候。
顺天府尹为沈默将头上的红花换成金色,再给他身上十字披红;两县令也为榜眼、探花如是炮制。装束已毕,京兆尹亲递马鞭于状元,两县令递鞭于榜眼、探花,扶三人上马。
后面还有‘连中六元’、‘状元及第’旗各一对、绿扇一对、红伞一柄、锣鼓音乐排列前行。大吹大擂,出去承天门,到了长安街上。
气氛一下从肃穆转成了热闹,只见宽阔的长安街上,挤满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幼。若不是道路中间,有顺天府的兵丁把守,恐怕真要水泄不通了。
就在街上众人翘首以盼时,突然间鼓乐大作。喜庆的乐声中,两排大汉将军护卫着两个披红戴花的礼部官员,抬着幡龙金榜缓缓而出。这金榜由礼部尚书护送,众进士随行,从午门正中而出,在长安街上缓缓行过。
传说中的‘御街夸官’仪式开始了!三位天之骄子骑在亮银色的高头大马上,接受长安街百姓的瞻仰与欢呼。这几乎是京城百姓们最热衷的庆典了,因为从寒门士子一跃成为新科状元,本身就是最好的励志故事,素为百姓们喜闻乐见。
而且今年的三鼎甲都这么年轻英俊,世人爱幕年少,自然要比往年更加热情激动。而这种兴奋,在见到‘连中六元’牌后,更是达到了沸点。男女老少,如痴如狂、尖叫连连,纷纷把篮子里的鲜花花瓣往他身边抛去。那些花瓣被风一吹,纷纷扬扬的飘洒在天街之上,更映衬的三人仿佛天神下凡一般。
这正是,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在爆竹声声,大吹大擂之下,状元夸官的队伍从左长安门出来,除了三鼎甲外,其余的进士便被引去礼部衙门,准备参加琼林宴。
而沈默三人继续经兵部街游行,至吏部衙门进去,入文选司、求贤科内的奎星堂上香。礼毕,复骑马出前门,在观音庙、关帝庙行香。然后才回到礼部衙门。此时除了本科同年外,历科鼎甲诸君,齐在衙门前,衣冠济楚,恭迎新贵。三人向诸位前辈各施三揖,然后至正堂中分次序而坐,御赐琼林宴开始了。
稍坐敬酒之后,诸位前辈起身言别,沈默率众同年恭送出去,回来后佳肴罗列,笳鼓喧阗,自是尽情享受今日之荣光。
沈默中得六元的喜讯,很快传遍京城,这确实是个不得了的祥瑞,让许久没有听到好消息人们,上下一片欢腾,朝野普天同庆。大街小巷,人流如潮,各地锣鼓声、鞭炮声响彻云霄。
就连素来鬼哭狼嚎的锦衣卫衙门,都破例放了几挂鞭,大都督还吩咐中午会餐,可以喝酒,以示庆祝。
但筵席摆好,一众锦衣卫军官却找不到他们的大都督,正在面面相觑时,朱十三道:“大都督说,他临时有事,不能来了,大家吃好喝好就行。”
众人连声叫‘可惜’,免不了猜测大都督有何公干,竟然罕见缺席了宴会。
其实陆炳不是公干,他换下了那身独一无二的金色蟒袍,穿上寻常的士子服,在几个心腹的伴随下,东扭西拐,差不多绕着北京城转了一半,这才到达此行的目的地,刑部天牢。
凭着一枚从刑部尚书何鳌那里要来的腰牌,陆炳一行人顺利的进入了幽深肮脏的天牢之内,七扭八拐,到了最深处一座单独关押的牢房外。
抬手斥退随扈,陆炳缓缓迈步进去,仿佛生怕惊醒了睡在里面的人。
但还是惊醒了,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今天送饭挺早啊!”
听到这个声音,陆炳竟有些哽噎道:“先生……”
那人闻言一愣,回过头来,露出一张须发凌乱的脸,依稀还能看出是已经被关了一年的前锦衣卫经历官,沈炼!
沈炼定睛一看,展颜笑道:“大都督来了,又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儿了?”
陆炳摇摇头,激动道:“不是,是好事儿,”说着深吸口气道:“先生可以出狱了。”
“什么?”沈炼一愣神道:“严嵩倒台了?”
“那倒没有……”陆炳笑笑道:“不过您的贵门生,沈默沈拙言,连中六元,成了本朝最厉害的状元郎!”说着兴奋的手舞足蹈道:“按照惯例,儿子中了状元,便可赦免其父罪过;现在拙言争气,中了六元,他今晚就会上书,请求陛下援此例开恩,将您无罪开释,陛下一定会答应的!”
他不惜得罪李默老师,也要帮沈默敲定状元,为的就是此事!
但沈炼只是在听说徒弟中状元时,才高兴了那么一会儿,过后便恢复了平静道:“拜托大都督跟我那徒弟说,他很好,但我不会出去的,不要写那个东西了。”
“为什么?”陆炳紧皱着眉头劝道:“您已经上书弹劾了严嵩,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为什么还要在牢里待下去呢?”
“我还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沈炼缓缓摇头道:“在没有完成之前,我不能出去。”
“您还有什么使命?”陆炳难以置信道。
沈炼抬起头来,面容十分憔悴,但一双眼却明亮无比道:“万事休矣,只求一死。”
“只求一死?”陆炳吃惊道。
“如同上古的铸剑师,我必须用自己的生命,才能将这柄斩杀奸邪的利剑铸成。”沈炼沉声道:“不然不足以重振大礼议以来,江河日下、和光同尘的士风,不足以将士林被打断的脊梁,重新接起来!”这话直接影射嘉靖帝,好在现在的听众是陆炳。
陆炳摇头连连,想了半天才苦笑道:“就算这件事是必要的,但您也不能做。”
沈炼淡淡道:“为何?”
“您可能不知道,您的学生沈默,干的非常棒!”陆炳轻声道:“早在他没中状元之前,便已经是浙江巡按了,乃是简在帝心的臣子;现在他成了前无古人的沈六首,更是陛下一意栽培的未来股肱。”见沈炼流露出倾听的神色,陆炳继续鼓吹道:“他的两场考试卷子,我都看了,确实提出了解决朝廷财政问题,又不会触动太大的巧妙法子,实在是个既有才华,又能实干,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大能臣。如果假以时日,这样的人物必然是中兴大明的关键!”说着满脸痛苦道:“先生,就算他不是您的学生,您忍心毁掉这份大明的希望吗?”为了说服沈炼,他都把沈默拔到‘帝国希望’的高度了。
沈炼倔强的面容终于沉下去,缓缓低下头去。
见有门儿,陆炳赶紧趁热打铁道:“我朝历代帝王的尊号上都有个孝字,是为了说明我大明是以孝立国,如今您让拙言不上书,便是逼他不孝,这让他情何以堪?如何在士林立足?恐怕谁也不愿与他为伍了!”这话基本属实,只是有点夸张。
沈炼面无表情的呆坐许久道:“那我现在就上吊自杀,这总行了吧?”
“那拙言就是‘营救不利’。”陆炳叹息道:“别人会说他,没有将师傅放在心上,早营救的话,何至于会是这种结果?”
被他一阵狂轰滥炸,沈炼终于崩溃,往床上一躺,颓然道:“好吧……我出去就是……”
第三四七章 是的,我爱你!
下午时分,沈默又率领一众同科,在礼部恭候读卷大臣,銮仪卫使、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试、护军、参领、填榜、印卷、供给、鸣赞等等,所有在进士路上为他们服务的大人们,拜谢拜谢再拜谢,然后是更盛大的筵席,一直到三更天才散。
沈六首这个众矢之的,自然被灌得烂醉如泥,被铁柱死猪一样背回去。他所下榻的客店里,竟然没有人歇息,老板、掌柜、伙计、厨子,还有各房的客人,甚至左右的邻居,都齐聚在大堂里,等待状元郎的归来。
能有幸下榻过状元客店,已经是蓬荜生辉,可以夸耀百年了,现在开天辟地独一个的沈六首,便诞生在……哦不,下榻在他们的客栈里,这份荣耀足以让人幸福的眩晕过去。
可以想见,从此以后,这件客栈将成为读书人瞻仰的圣地,沈六首将此店成为永远的金字招牌,店老板的子孙后代,算是得着个吃不败的长期金饭碗了。一想到这,店老板就兴奋的膀胱发胀,买了足足一百挂鞭,开流水席大宴宾朋,以示庆贺。
一群人吃吃喝喝,胡吹海捧,有人遗憾道:“可惜我朝不兴状元尚公主,不然凭状元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