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陈洪有些沮丧道。
“不要不开心,朕是为你好。”嘉靖看他一眼道:“现在出去,肯定要被陆炳杀了的……李芳已经老了,等过几年,朕就打发他回安陆老家养老去。”言外之意,掌印太监的位子就是你的了,当然不明说的意思,就是最终解释权在朕。
陈洪激动了,颠颠的退下了。
修炼房中只剩下嘉靖帝一人,他长长舒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得罪朕的人,你还是死的最轻松的呢。”便继续打坐起来。
李默自杀身亡消息,使京城涌动的暗流,全部浮出水面!
李默下狱的当日,嘉靖即下旨意罢免尚未上任的王诰,进浙江巡抚胡宗宪为兵部左侍郎兼左佥都御史,总督东南六省军务。
次日,又以大学士李本兼掌吏部事务,提侍讲学士李春芳为翰林学士,开始双管齐下,彻底清洗李默的两大班底。
一时间,京城人心惶惶,百官人人自危,唯恐这场惨烈的斗争蔓延到自己身上。
几家欢喜几家愁,严党自然是春风得意,气焰嚣张。其中又以赵文华为最。虽然以他的智商,不足以勾画如此险恶致命的阴谋,但那封奏章毕竟署着他的名字!经此一疏,既清除了李默,又为自己洗清了罪名,消除了皇帝的疑心。重新赢得了嘉靖的信赖,你让赵大人如何不兴奋!
而且严阁老说,陛下有意让他再次南下,提督江南以指导胡宗宪的工作。虽然当初他是哭着喊着要回来的,但此一次彼一时,现在朝中严党一家独大,再也没有能威胁到他的了,也不用担心有人告刁状了,此去东南可以尽情作威作福无虞,自然比在京里装孙子强多了。
做着江南春梦,赵部堂一步三摇晃的出了老爹的书房,看到大学士李本,还有个其貌不扬的小官儿在外面等待。
朝李本随意的拱拱手,赵文华笑道:“老李,这是你什么人?”
李本摇头笑道:“原先是不认识的,”说着朝那黝黑面庞的官员笑笑道:“你贵姓啊?”
那官员行礼道:“回禀大人,下官新任兵部武选司主事杨继盛。”虽然是从五品的小官,却依然让两位从一品的大员眼前一亮……管文官升迁的是吏部文选司,管武官升迁的是兵部武选司,傻子都知道,皆是一等一的肥差。而且武将们克扣军饷,大吃空额,比文官们更加心狠手黑脸皮厚,所以说武选司主事是六部最肥的主事,相信没人会反对。
“武选司,”赵文华心说:‘看来是来上供的。’便道:“你应该去找小阁老,他的书房在隔壁院子。”
杨继盛却掏出一份儿名刺道:“是严阁老叫我来的。”
一看是干爹要见的人,赵文华不再多事,挥挥手道:“那就去吧,回见了。”后一句却是跟李本说的。
严嵩先见的却是杨继盛,倒不是想借机羞辱李本……他已经命严年告诉李本,咱们的事情比较重要,待老夫先打发了这个小子再说。
书房里,杨继盛规规矩矩的行礼之后,便正襟危坐,沉默的等着严嵩发话。
没有预想中的感恩戴德,甚至没听到一个感谢的词儿,这让严阁老十分的失望……因为杨继盛能有今天,全靠他的提拔!
这个杨继盛,出身于名声赫赫的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这一科的状元是李春芳,还有张居正,殷士瞻,王世贞等,被视为一群将来注定建功立业、名留青史的人。
与这些人比起来,杨继盛几乎没有可取之处,三代贫农出身的三甲同进士,长得也不好,文采也一般,更没有远大的前途。
唯一比他们强的是,他曾经蹲过传说中的诏狱……因为当初反对跟俺答做买卖的不抵抗将军仇鸾,而被下狱,吃了棍子,贬官发配偏远边区。
后来仇鸾倒台,所有反对过他的人,都重获新生,杨继盛也不例外,官复原职为知县,几年后升南京户部主事,一月前又升刑部员外郎……
回到京城向刑部报道后,人家不无嫉妒告诉他,你换地方了,去兵部武选司当主事吧。
武选司被称为‘又闲又富,肥得流油’,毫无背景的杨继盛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个职位,完全是因为严嵩的推荐。
而严阁老之所以保举杨继盛,主要是因为这人名声不错……经过这半年的折磨,严阁老痛定思痛,决心重塑一下自己的形象,扶持几个有声誉的官员来充门面。
而且此人曾经反对仇鸾。仇鸾也是严阁老过去的敌人。在严嵩看来,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所以他认为能够利用这一点,利用官位和利益收买这个人,能够将他收为己用。
所以此刻严阁老感到失望,也就不足为奇了。
任凭他旁敲侧击,暗示是自己才让他有今天的,杨继盛就如木头一般,毫无回应。很快严嵩便失去了兴趣,挥挥手让他退下。心说:‘怪不得皇上不喜欢直臣,这些人真是不解风情啊。’
他却不知道,此人岂止是不解风情这么简单?在此人的仇敌名单上,死鬼仇鸾只能排第二,第一位的位子永远是属于他严阁老的!
要问两人有什么仇?没有私仇,只有公愤!
把此人招进京城,简直是给自己找了个炸药包……
严阁老没有前后眼,还想不到会有多大的麻烦,要不肯定直接让杨继盛人间蒸发。
收拾下心怀,他便请李本进来……李本,本名吕本,冒姓李,绍兴余姚人。嘉靖十一年进士。他是嘉靖二十八年在夏言弃市后入阁的,多少年在严嵩的淫威之下,早已经俯首贴耳,惟命是从,丝毫也不敢违逆了。
没营养的寒暄之后,严嵩道出了找他来的目地,要他上书提请京察。
李本吃惊道:“现在已经是九月了,转过年去就是例行京察,有必要费这个劲吗?”
“有。”严嵩点头道,却也不说明原因。他十分了解‘冲动而感性,嬗变而聪明’的嘉靖皇帝,知道如果不接着皇帝盛怒的劲头,趁热打铁,造成既成事实的话。恐怕等过一阵子,皇帝气一消,回过神来,还是会找个跟他作对的吏部尚书,到时候再想扫除异己,培植党羽,可就难上加难了。
当然,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也有这半年严党失血过多,急需恢复元气的因素所在。
李本只是傀儡,没必要跟他什么都说明白,严嵩便从桌上拿起一份奏疏道:“你回去看看,没问题的话就抄了递上去,皇上肯定会准奏……还会夸奖你的。”
李本知道严嵩只是借用自己的职务罢了,无可奈何的行礼,拿着那份东西便出去了。
第二天,嘉靖帝边看到了兼管吏部大学士李本的奏疏,请求考察两京九卿、长贰府寺等衙门堂官及各总督巡抚……本朝督抚名义上都是京官,只是长期派驻地方罢了。
嘉靖看那奏疏上写道:‘近者当事之臣(也就是李默),内外用人,不论贤否,动以爱憎为用舍,徇私纳贿,祗取充位,是以庶绩日靡,南北皆乱。陛下圣意,屡更数易,即有龊龊自保之士,鲜能分主忧者。臣闻琴瑟不调,改弦更张;狼莠不除,嘉谷不生。故用人在去不肖。夫大臣者,小臣之马首也,大臣不职则小臣靡然从之,故去不肖者先大臣矣。’
这份奏疏其实是严世蕃原创的,他将矛头直接指向两京一十三省的红袍高官,检出异己之意昭然若揭。但巧妙的将李默扯了进来,说朝廷以前乱套,都是因为李默任人唯亲,所用非人的缘故。
一下子让正在气头上的嘉靖帝,相信了这种狗屁说法。还夸奖李本‘忠诚报国’,命其全权办理此事。
于是,李本将朝中大员一百一十三人划分为三等。上等二十八人,吴鹏、赵文华、严世蕃等;中等七十人,鄢懋卿、徐履祥等;下等十五人,即理当斥罢者则是南京吏部尚书杨行中、南京礼部尚书葛守礼、户部右侍郎马全、兵部左侍郎王忬、刑部右侍郎郑大同、工部左侍郎郭洌У仁迦耍迦酥兄挥幸话胧抢钅岚味穑溆嘣蚴遣豢弦栏窖系车恼敝俊
李本之前从未管过吏部,现在也不过是刚刚管事几天而已,怎么就一下子把一百一十三位大员摸得清清楚楚了呢?其中没什么奥妙,只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
只不过奉的不是嘉靖,而是严嵩罢了。
按律上等可酌情升迁,中等留用,下等谪黜。如果嘉靖批了这份名单,从此天下,就真没有与严嵩争锋的了……
第三六五章 意外的转折
第一份名单报上去仅仅三天之后,李本又以言官多‘浮躁不公’的罪名,主持对两京科道官进行考察,以不谨、浮躁、不及三类,提请罢免三十八名科道言官。
如果说对大员剪除时还遮遮掩掩,那么对这些年轻敢言的科道官,就是赤裸裸的清洗了,与李默过从甚密,曾经对严党进行弹劾的,如乌从善、李幼滋、孙濬、夏栻、王鸣臣等人皆在此列。
除了报嘉靖废黜调任此三十八人外,还请对‘御史留用者仍各杖四十’,就是要杀仅科道官之威风!
至此,此次临时京察,大臣之中凡是严党骨干人物皆得推为上等和中等,如吴鹏、赵文华,严世蕃、鄢懋卿等。反之,异己则以各种罪名斥罢,科道官中反严人物亦大都被清除。只要嘉靖帝批复下来,严党势力在朝中便会更加膨胀,严嵩地位也就固若金汤,从此后再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而且不幸的是,看目前这个架势,这场席卷政坛的暴风雨,已是在所难免了。
这下那些没有被波及到的官员也坐不住了,想安稳做官的,四处拜山头,请能遮风挡雨的大人物收列门下,以避灾祸;心中还存着正气的,则奔走呼号,希望有人能站出来拨乱反正,将这股逆流挡上一挡。
“当今天下谁能做到?唯二王与存斋公!”一个面目俊朗的青年官员,在一位紧闭双目的老者面前慷慨陈词道:“二王或有顾忌,然老师您不能亦如此啊,否则谁来保大明朝正气长存?”
青年官员是从六品翰林修撰张居正,老者是从一品太子少师兼内阁大学士徐阶。
面对着张居正的咄咄之言,徐阶却一言不发,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这让张居正从心底无限失望——在他看来,身为内阁次辅的老师,完全有资格有能力与严嵩掰一掰手腕,至少为那些正直的官员说几句话吧?
可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寄以重望的老师,竟然是一只缩头乌龟!只顾自己的权势地位,竟不敢挺身而出!
“老师,您倒是说句话啊!”张居正几近绝望道……这些日子,亲见自己身边好友、同僚被吏部控制,不知多少青年俊彦危在旦夕,他已经是忧心如焚,方寸大乱了。
过了一会儿,徐阶才睁开眼,却道:“你让我很失望。”
张居正感觉快要爆炸了一般,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老师,瞪大双眼道:“为何?”
“在没有实力的时候,却想做力不能及的事情,这不是愚蠢是什么?”徐阶冷冷望着他道:“你要我害死大家?”
“这……”张居正吐出一口浊气道:“好吧,既然老师这样想,那学生也就多说无益了。”说着正一正衣襟,向徐阶深深施礼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学生去了。”
“你要去干什么?”徐阶沉声问道。
“上书,”张居正一脸决然道:“死谏!”
‘啪’地一声,徐阶狠狠一拍桌案,须发皆张的愤怒道:“张太岳,你想害死裕王吗?!”
张居正一下子呆住了,只见徐阶霍然起身,几步走到他的面前,冷冷盯着他道:“我敢打赌,你只要一上书,严嵩就会认定是裕王指示你这么干的!他一定会彻底倒向景王,帮着他一起把裕王撵出京城去,”说到这几乎是一字一句道:“你信不信?!”
张居正的喉头剧烈的抖动着,面色数遍之后,终于颓然的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双目一片通红,嘶声道:“好吧,我不上书,不上书,我走、我走。”朝老师草草一拱手,便踉跄着出门去了。
望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徐阶面上浮起深深的哀伤,他扶着门框,把额头轻轻的靠在上面,用只有自己的声音喃喃道:“小子,还是太嫩了……”
从徐府行尸走肉般出来,车夫请他上车,张居正却理也不理,就那么低头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远,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回头一看,一身官服的沈默正在含笑立在那里。
张居正站住脚,想朝他笑笑,但脸部表情已经僵硬,只能拱拱手问道:“拙言,君欲何往?”
“我那老师兄病了,刚刚溜号去看了看他,”沈默笑道:“正准备回宫呢。”
陆炳因为李默的事情,吐血晕厥过去,这事儿张居正也有所耳闻,便问道:“陆都督无甚大碍吧?”
“练功的人,底子好。”沈默点头道:“反正面上看不出大碍来。”说着指指心脏道:“但这里的伤,可不是一两天能好呢。”
张居正沉重的点一下头道:“国殇啊……”
沈默面色一紧,旋即恢复常色,拉着他的胳膊道:“中午了,咱们喝酒去。”
便不由分说,拽着张居正进了最近一家酒馆。
安静的单间里,几个小炒,一坛花雕,满腔苦闷的张居正,向沈默倾诉自己的惆怅:“本来么,借考察之际而清除异己,乃当政者固有之伎俩,这一点,谁当权都不能免俗!”说着重重一顿道:“可如此大规模,而且明目张胆的铲除异己,就是刘瑾王振之流,也不敢如此吧?”
沈默苦笑道:“确是闻所未闻。”
“嚣张啊,太嚣张了!”张居正拍案长叹道:“奸臣当道,群邪盈朝,却无人敢说一句公道话。”说着大口灌下老酒,也不擦嘴,就那么癫狂道:“古之匹夫尚有高论于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则?!非但如此,亦不许他人出言,又是何则?”
沈默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老兄,在徐阶那碰了个大钉子,只好安慰道:“太岳兄,存斋公也是有难言之隐的。”不管张居正和朝臣们如何看待徐阶,沈默始终认为,那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头子,是个高手中的高手。
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
“难言之隐?”张居正摇头喟叹道:“我大明群邪当道,民不聊生,内忧外患,国势窘迫,如果这时候还没人出头,亡国之日不远矣!还有比这更严重的后果吗?”说着冷笑连连道:“所谓难言之隐,不过是舍不得乌纱玉带的一种托词罢了。”
听他越说越放浪,沈默一把夺过他的酒杯道:“太岳兄,本来有些话,我是不便说的,但你数次于我有恩,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讲。”张居正双目迷蒙的望着沈默道。
“现在李默死了,朝中能跟严阁老抗衡的,就只有你存斋公一人了,”沈默沉声道:“他自然被严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徐阁老是皇帝近臣,平日里谨慎自守,谁也别想抓住他的把柄,所以他们都奈何不了他,但你、赵贞吉还有我们这些存斋公的学生,可没有那么高的地位,按说严党会毫不客气的剪除你们!可到现在为止,你们却没有损失分毫,想过这是为什么没有?”
张居正光想着别人了,却忘了看自己,经沈默这一提醒,有些清醒过来,喃喃道:“是啊,没道理呀。”
“怎么会没道理。是存斋公在为我们遮风挡雨,才让你我可以在这满朝风雨之中,泰然自若的喝黄酒,发牢骚。”沈默轻轻一锤桌面道:“对于正职来说,副职是他的天生敌人,严阁老处处提防着存斋公,压制排挤更是家常便饭,可存斋公却能在这么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