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其实他也挺想出一下现场的,只是一想起要验尸,就一阵阵反胃,显然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
又看下一份状子,是吴县升平坊里正,诉说一外县人当街杀一男一女,乡人以人命大案将其扭送至衙,这也是前几天的事儿。
沈默再看其余几份卷宗,竟然是清一水的吴县案件,没有一例长洲县的案子,不由问道:“怎么如此一边倒?”
归有光回话道:“按例长洲的案子是由长洲县令负责,而吴县因为也是府衙所在,所以既可以在县衙告、又可以在府衙告,”说着笑笑道:“老百姓都觉着越大的官越公正,判决也更有效力,所以一般都是来府衙禀告。”
“那王润莲岂不是清闲?”沈默笑问道。
“那倒不是,”归有光笑道:“您可以将案子交付给他审理,也可以命他协助调查办案,根本没法偷懒。”
沈默点头笑道:“那就好……王润莲是个能吏,可不能就此便宜了他。”
见大人说完了,归有光便将状子重新抱起来,道:“差点忘了,那个万福记的老板已经来了,正在二堂候着呢。”
“传。”沈默颔首合上卷宗道。
沈鸿昌长相不错,面色白皙,双目炯炯,三缕断须修剪的十分整齐,虽然年近四十,身材却一点没有发福,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他是个精明的商人,这从他穿着布衣来见府尊大人,便可见一斑。因为现在这年代,商人不许穿纻罗绸缎的法令,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最古板的老古董才会奉之如圭臬。
最近生意红得发紫的沈鸿昌,自然是有钱穿绸子衣服的,但他却以布衣相见,显然是为了避免授人以柄,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恭敬的给府尊大人磕头后,沈鸿昌奉上一个精美的小食盒,道:“素闻大人美名,小人万分仰慕,今日终于有机会觐见大人,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一盒敝店出产的酥饼,请大人赏脸品尝。”
沈默笑道:“久闻万福记的大名,正想去买一盒回来一饱口福呢。”
一听府尊大人都知道自己的店,沈鸿昌的骨头登时都酥了一半,将食盒打开,双手奉上。
“那本官就不客气了。”沈默正好有些饿了,看到那金灿灿、层次分明的酥饼,登时有了食欲,用白绢擦擦手,捻起一个一尝,果然是脆而不碎,油而不腻,香酥适口。不由赞叹道:“确实美味无比,怪不得名气这么大。”说着很和蔼道:“你先坐,待本官把这个饼吃完,咱们再说。”
见大人是真的喜欢,沈鸿昌欢喜无比,小心翼翼的搁半边屁股在椅子上,恭声道:“既然大人喜欢,那从明日开始,每天的第一炉酥饼,都给大人送来。”
沈默吃完一个酥饼,拍拍手的碎屑,端起茶盏啜一口道:“美食不可尽享,若是成天吃,就算龙肝凤髓也有腻歪的一天,”说着呵呵一笑道:“那样的话,岂不是糟蹋了这份儿享受。”
“大人至理,”沈鸿昌一脸心悦诚服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小人最近才明白。”
“过犹不及……”沈默搁下茶盏,缓缓道:“说得好。”说着定定望向沈鸿昌道:“这个道理你是怎么悟出来的?”
“这个么……”沈鸿昌强笑道:“偶然所得,也说不出个名堂来。”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不见得吧?”
沈鸿昌面色一紧,心里咚咚打鼓,强装镇定道:“小人才疏学浅,就像茶壶里煮饺子,明明肚里有,却倒不出来。”
“才疏学浅?”沈默笑声转冷,紧盯着沈鸿昌道:“这话我可不信,一个能创造出‘酥饼券’,挣未来钱的天才,怎么会是才疏学浅呢?”
“这个……”沈鸿昌额头见汗。
沈默趁势逼迫道:“你也不是讲不出来,你是不敢讲!因为你自己都害怕了,我说的对吗?”双眼如利剑一般,盯得沈鸿昌动都不敢动。
沈默似是而非的逼问,给了当事人极大的压力,在沈鸿昌听来,分明是对方已经摸清了自己全部底细,后背一片汗水道:“大人明鉴,小人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商人,从不缺斤短两,也不坑蒙拐骗,承受不起您的责难啊。”
“事到临头,你还想抵赖?”沈默冷笑一声道:“其实本官已经知道你所卖饼券,已经远远超出生产能力,现在就可以用欺诈罪查封你的店铺,三木之下什么都能问出来!”
沈鸿昌如遭雷击,不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沈默怜悯的望着他,放缓语气道:“之所以不这样做,是看在你往昔修桥铺路的善举,不愿将你逼上绝路罢了。”
他上午翻阅卷宗时,无意中发现近十年新增桥梁道路的出资人中,赫然有沈鸿昌的名字,此事说出来,效果是必杀性的!
沈鸿昌一听,大人连这事儿都知道了,那肯定是把自己摸了个底儿掉,那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不由涕泪俱下的叩首连连道:“请大人饶命,求大人救命,请大人饶命,求大人救命……”
沈默见诈唬奏效,也不再耍厉害了,轻声道:“起来说话。”
沈鸿昌如闻仙音,用袖子擦擦鼻涕和泪水,站起身来,满脸哀求的望着府尊大人。
“你把你制作饼券的动机和过程从实招来,”沈默让他坐下道:“让本官看看有没有一线生机。”
沈鸿昌虽然无比精明,但面对着反手之间就可以将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府尊大人,还是没有一点反抗能力……这与智慧无关,纯属地位悬殊造成的。
深吸口气,整理一下纷乱的思路,他将自己卖饼券的经历,向大人细细道来:
万福记酥饼店,可以追溯到大明未建立的年代,已经有一百八十多年历史了,因为用料考究,制法独到,从开业伊始,就深受苏州人的欢迎,如今已经成为老百姓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传到沈鸿昌这一代时,万福记的名声已经不限于苏州城了,连扬州、应天、松江都有人慕名而来。按说远近闻名是好事儿,可每天店门口都排起望不到尾的长队,店里开足马力生产仍是供不应求。
不仅如此,还经常有官府和大户插队下大订单,一单就足够万福记忙上几天的,门面生意自然就照顾不了了。有钱有势的大佬当然得罪不起,但是散客也是不能随意怠慢的。为了不让散客空跑一趟……当然也是为了多赚点钱,沈鸿昌情急之下,在收取散客的定金之后打下了白条,允诺在某日以后一定交货。
“战战兢兢等了一个月,唯恐砸了这百年老店的招牌和口碑。”沈鸿昌讲述道:“我却惊讶地发现,情况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每天拿着白条来提酥饼的客人寥寥可数,门面卖出去的酥饼也不比以前多出多少,但每天回笼的铜钱却多出来不少。”
第三八四章
府衙签押房内,茶水已冷,谈话仍在继续。
“这是为什么呢?”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但沈默还是希望听听当事人是怎么说的。
沈鸿昌擦擦额头的汗珠道:“我也觉着奇怪,便留心观察、多方打听,才知道有很多人买这个饼,并不是自己吃的,而是作为馈赠亲朋的礼品。而且收礼的人,也不见得会自己吃,因为谁都有个人情事事,想要送礼还是首选万福记。”说着有些自豪道:“我们万福记的酥饼,包装精美、用料考究,作法独到,苏州人都是认可的。”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便听沈鸿昌道:“所以买的人不吃,收礼的也不吃,甚至可以这么一家家永远传下去……但问题是,酥饼存放时间长了就会长毛变味,没法再送人了。”说着笑笑道:“再者,拎着偌大的饼盒到别人家里,既不方便又惹眼。”
听他这么说,沈默不由看一眼桌上的饼盒,引得沈鸿昌一阵紧张道:“这是小人自家出产,孝敬大人当然是不惹眼的。”
沈默笑笑没有答话,而是道:“于是,好多人就买了这种白条专门送人,反正谁想吃酥饼了,就可以去你家兑换,若是想继续就不兑换,这样就不怕腐烂变质,对吗?”
沈鸿昌真心钦佩道:“大人真厉害。”
沈默淡淡一笑,摇头道:“后来呢?”
沈鸿昌深吸口气,小声道:“后来,我就暗自琢磨着,做一盒酥饼要用油用面,还得搭上人工,一天也出不了几百盒。但这种白条却可以不用投入,就凭空坐地收钱,岂不是无本万利?”
沈默微微皱眉,抿住嘴没有责备他,听沈鸿昌接着道:“所以我就开始印制盖有我私章的饼券,在门面叫卖起来。卖饼券的好处确实很诱人……一来,酥饼还没有出炉,就可以提前收账,我不用再像以前为讨要赊账而愁破头了。二来,卖饼券的钱还可以用来做其他生意,还不用付利钱,就等于别人白把钱借给我使。还有就是,顾客手中的饼券总会有部分遗失或毁损,这些没法兑换的酥饼就被白赚了。”
“所以那些布庄、肉铺、米店的老板看着都眼红了,一窝蜂地跟着模仿,卖起了布券、肉券、米券?”沈默出声问道。
“是的……”沈鸿昌小声道。
“算盘确实打得精明。”沈默沉声道:“如果你能将空手套白狼的欲望,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内,不失为一个天才的创意。”
“是啊……”沈鸿昌用手捂住面颊道:“可后来事态的发展,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因为饼券上面没有标明面值,按照购买时的价格付钱,提货时不用多退少补。”顿一顿,为沈默解释道:“酥饼是用粮食做的,价格跟着粮价变化。原本江南是鱼米之乡,粮食几乎年年丰收,但这几年兵灾厉害,倭寇来去无踪,导致粮价起伏很大,也让酥饼价格最高和最低时相差数倍。一些精明的百姓将饼券攒在家里,等酥饼涨价时再卖给别人。”
怕沈默不明白其中的奥秘,沈鸿昌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追涨杀跌。”沈默淡淡道。
沈鸿昌彻底服了,看来这位府尊大人虽然年纪轻轻,但是精明过人啊。
“对,就是追涨……杀跌。”沈鸿昌点头道:“但是也有性子急的人,不屑于这种守株待兔的做法,他们通过赌来年的收成,做起了买空卖空的生意。倘若来年是丰年,现在的饼券就跌价;倘若来年是荒年,现在的饼券就涨价。”
“不仅仅是饼券,市面上其他的券也被人用来投机。其中更是有那些实力雄厚的当铺和票号见有利可图,不仅仗着自己本钱雄厚来分一杯羹,轻而易举地操纵起价格,而且还接受百姓各类券的抵押,放起了利子钱。”
待沈鸿昌讲完,沈默问道:“这样的危害你想过没有?”
“想过,”沈鸿昌咽口吐沫,道:“我们店放出去的饼券,如果要全部兑现的话,在不接受新订单的情况下,要十五年时间……且我们这还是保守的,其他店放出的券,甚至有五十年也还不完的。”说着脸色煞白道:“一旦出现挤兑,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不收手呢?”沈默沉声问道。
“停不下了,”沈鸿昌双目乞求的望着沈默道:“现在就是我们想停,那些实力雄厚的当铺和银号也不允许了。”
“他们武力威胁你们吗?”沈默问道:“放心说出来,朗朗乾坤,本官会为你们做主的。”
“不用武力威胁,”沈鸿昌满嘴苦涩道:“他们手中攥着大把的券,私下威胁我们,只要谁敢不听摆布,就挤兑死哪一家……他们银号钱庄背后都是有贵官家撑腰的,我们小本小号哪能跟他们抗衡。”说着长长的叹口气道:“其实现在,整个苏州城都被他们绑架了,说东西值多少钱,该发多少券,全是他们说了算。”
“如此下去,早晚有一天,苏州城的物价会彻底崩溃,这些票券将一文不值,所有人都损失惨重,愤怒的百姓会把我们抽筋扒皮的。”说完跪在地上道:“小人一时贪心不足,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甘愿承受一切罪责,只是……”便叩首于地道:“万福记是小人祖宗数百年的心血,请大人帮着保全招牌和声誉,不然小人无脸见就九泉下的祖宗啊。”
“早想到你祖宗,就不该光想着钱,”沈默骂一声道:“你起来吧,本官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谢大人!”沈鸿昌惊喜道:“如果能得搭救,小人情愿献出这几年来的不义之财。”又道:“如果有必要,小人可以代大人约见几位票号和当铺的老板。”
“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沈默缓缓道:“不要打草惊蛇。”
“那他们若是问我,大人找我干什么,小人该如何回话?”沈鸿昌问道。
“你就说,”沈默道:“认了个本家吧……”
沈鸿昌一听,登时激动的热泪盈眶,他知道,大人这样说,那就是一定会保住自己了,不然怎会乱认亲戚呢?给沈默磕头连连道:“侄儿鸿昌,叩见堂叔了。”
沈默心说你还真会顺杆爬,不由笑道:“我可不敢当……”却也没有一口拒绝。
他之所以认这个本家,确实要保住这沈鸿昌,因为此人是第一家放券的标志性人物,若是此人倒了,苏州的‘票券界’,定会引发信任危机,继而连锁反应,造成大地震的!
沈鸿昌告退后,签押房中只剩下沈默一人,他负手立在堂中,望着墙上一幅素白的中堂,上书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看题款,这是上任知府留下的,他也懒得摘下来。
看着那两行大字,沈默的思绪却飞到了九霄云外,放在以前,他怎么也不敢想象,在这十六世纪的大明朝,已经出现了如此初具雏形的金融交易。如果继续顺利发展下去,或许将会形成为一定规模的证券市场和期货市场吧?
但稍稍理智些,就会知道这种充满了投机与侥幸的买空卖空,以及不良资产抵押贷款,更有可能引发一场小型的金融危机,把苏州府的财富涤荡一空的同时,也把这种令人欣喜的小玩意儿,扼杀在萌芽中。
这些天来,沈默已经想明白了,凭自己一人之力,休想挑战整个社会的秩序——没有一个大时代、大潮流,这个该死的皇权至上、地主执政,充满小农意识的社会,是不会被任何人改变的。
所以自己应该做的,还是将一些本来就已经萌芽甚至存在的东西,呵护成长起来;将一些阻挡人们视线的窗户纸捅破;将一些潜在的危险扼杀,能把这三样事情做好,他就无愧于心。
剩下的,就交给这个蕴藏着一切可能的大时代吧!
一直缠绕在心头的死结终于解开,沈默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突然听到一阵咕咕直响,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腹中的声音。不禁莞尔,高声道:“来人呐,老爷要吃饭了。”
丫鬟们早就端着盘子等在外头,只是不经传唤,不敢擅入签押房,闻听沈默一声,便流水般送上精美的菜肴来。
下午未时初,吃饱喝足,又午休片刻,沈默精神抖擞的来到二堂接着办公。二堂的门户叫寅恭门。寅恭,出自《尚书》‘同寅协恭’,意思是同事们要和衷共济,精诚合作。因为这才是知府日常办公的地方,且府衙的重要机构多围绕此处布置,如东侧有粮捕厅,西侧有理刑厅,东南侧税课司,西南侧照磨所等。
下属们早就在二堂恭候,问案之后,沈默便命书办将所有人写的条子收上来,看了几眼,便微微皱眉,吩咐一边的书办道:“拿一块黑板还有粉笔来。”
书办赶紧去耳房取来,按照沈默的要求,支在大案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