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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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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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即使是沈先生,也只能做到,你愿意学我就认真教,你若是不愿意学,我也不会耳提面命,连拉带拽。所以对后排坐着的几个,他向来是顺其自然,只要不影响别人学习就行。
  沈先生也确实从不提问他们,但不包括他想发难的时候……他从沈襄那里,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与他所料想的不差,果然是沈庄那伙人胡作非为,拿一只死猫作弄新来的沈默。
  这让沈先生终于无法容忍了,在他看来学问好坏无伤大雅,但人品好赖却是天地大事……所以在对沈默的人品有看法之后,他才会那般的不近人情。
  而现在沈庄几人的行为,已经超过了沈炼的底线,他又怎会若无其事呢?
  之所以没有在外面发作,是因为他县官出身,信奉正大光明,绝不在暗室判决。
  见沈先生板着面孔,学生们很快停下笑。只听他声音冰冷道:“沈京且不说,他还在读千字文……”沈京脸上这个臊啊,他都十七了,还跟小孩一个年级。
  便听先生矛头指向沈庄道:“你可是已经背过《四书》的,文言精义我也给你讲过数遍了,怎就一窍不通,狗屁不通呢?”说着‘砰’的一拍桌子道:“你都学了些什么?”
  沈默心中一动,老匹夫把沈京轻轻放下,却将沈庄重重提起,显然不只是为了诗文这点事,多半是要借题发挥了,看来他也不是那么不分青红皂白啊。
  沈庄苦着脸道:“先生,学生愚笨……”
  “愚笨?你可不愚笨!”沈炼冷笑连连道:“连大罗上仙的神猫都能想出来,你怎么能称得上是愚笨呢?”他终于道出了真实原因。
  沈庄登时面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还不把你的神猫拿出去!”沈炼两眼一瞪,十分厌恶道。沈庄赶紧跑到沈默座位底下,将那只死猫拎出去,不知扔到什么地方。等他再回来时,发现自己的三个死党也被揪了起来。
  只听沈炼面无表情道:“原先我容忍你们,只以为是少年人爱胡闹,等年纪大些便好了。”说着闷哼一声道:“但现在看来,你们已经不是胡闹了!而是诬陷!嫁祸!欺凌!讹诈!你们是大大的心术不正!不配为圣人门徒!”
  沈庄惊呆了,他本以为这次又是打板子呢,谁知二叔竟有决绝之意!
  四人赶紧给先生跪下,苦苦哀求起来,说什么学生初犯,下次绝对不敢之类。要是就这么被撵走了,还不被老爹给揍死啊!
  沈炼却看都不看他们道:“圣人学堂容不得半点玷污,你们出去吧。”但终究还是自家子弟,他也不忍太过绝情,最后又加一句道:“回去好好反思反思,什么时候改过自新了再说……”这下揍个半死既可。
  将四个哭哭啼啼的家伙撵出学堂,沈先生又把目光投向沈京道:“今天这事情你虽然没有错,但你的学问是在太差了……”
  沈京吓得一哆嗦,赶紧磕头道:“先生饶命……”一着急,连‘饶命’都出来了。
  “我不会要你命的。”沈先生沉声道:“但不会再容忍你旷课了,我沈炼的学生连个‘关雎’都背不下来,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
  ‘这不还是要我命吗?’沈京低下头,暗暗叫苦道。
  “你可以选择像他们一样回家玩耍。”沈先生端坐回大案后,不疾不徐道。
  “学生不敢。”沈京哀声道:“我以后都乖乖上课。”
  “好,我姑且信你这一次。”沈炼沉声道:“若是你再旷课一日,就永远不要再进这个门了!”
  沈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应下。
  “回去坐好,继续上课。”沈先生沉声道。
  学堂中便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从来未曾起过涟漪,只有那四个空出来的座位,提醒着所有学生,不要行差踏错。
  沈先生又讲了一个时辰的《诗经》,便到了申牌末刻,终于收起书来,宣布下学。
  却又把沈默和沈京两个留下了。
  沈先生交给他们每人一张纸,淡淡道:“你们两个明日的作业。”说完又‘哦’一声道:“别忘了再抄写《学规》一百遍。”
  沈默两个无可奈何,乖乖的行礼退下。
  两人出了书屋,走出老远后,沈京一屁股坐在个水池边,两眼发直道:“我的好日子到头了。”
  沈默也坐下,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也该学点东西了,不学无术总是不好的。”
  所有人都没看到沈先生痛批沈默的场景,沈京也不例外,所以他不知道沈默才是最惨的那个。沈京丢一块石头到水里,轻声道:“其实我也知道,不学无术走到哪都让人瞧不起。但是我娘死得早,父亲又在京城做官,他将大哥二哥带在身边,我和沈庄则留在家里跟着大娘……大娘极是偏心,根本不送我去蒙学念书。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还觉着是好事呢,便四处去玩,结果玩疯了,玩野了,等父亲去官回来,我已经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了……”
  “那沈庄怎么也是一团浆糊的?”沈默轻声问道。
  “大娘倒是溺爱他,想不读书就不读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千依百顺,便顺出这个么东西。”沈京叹口气道:“论起肚子里的墨水来,我们是半斤八两,一对子二百五。”
  第六十六章 较量(下)
  两人又坐了一会,沈默拍拍屁股起身道:“回去吧,说不得要熬个通宵了。”
  沈京‘哦’一声,爬起来唉声叹气道:“熬通宵也是写不完的。”
  “把你的功课给我看看。”沈默伸手道。
  沈京递给他一看,原来是将千字文抄写一遍。沈默再看看自己的,竟然也是同样的要求,两人不由苦笑道:“学规一共是七十八个字,一百遍便是七千八百字,再加上这个,今晚要写八千八百个字。”
  沈京便掐指头算道:“到明天上课还有七个时辰,就算不吃不睡,一个时辰要写一千二百个字,那是不可能的……”
  “写多少算多少吧。”沈默一咬牙道:“快回去写了。”两人便匆匆分开,各自回去写字了。
  沈贺正在扶着床沿在地上慢慢行走,便见沈默从外面跑进来,叫一声‘爹’,便从书箱里拿出一摞宣纸,再挑一根舒适的羊毫笔,就端坐在桌前,小心的磨起墨来。
  “先生留作业了?”沈贺小心的问道,唯恐打断了儿子的节奏。
  沈默蘸蘸墨汁,悬笔在纸上,轻声道:“八千八百字。”说完就打开一本千字文,开始抄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一行工整漂亮的蝇头小楷便跃然纸上。
  他的底子是很好的,起初还因为几日没动笔,有些生疏,写着写着便越来越快。渐渐的,他的呼吸平顺了,眉宇间的焦躁之气也消失了,每一次落笔提笔都不假思索,彷如流水般缓缓淌出。
  沈贺悄无声息的站在他背后,望着凝神静气,奋笔飞书的儿子,这一阵子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其实早就察觉,自从沈默从病中醒来,整个人便成熟了许多,为人处事圆滑自如,进退之间拿捏得当,仿佛二世为人一般,让他这个当爹的自叹弗如。
  而且这孩子仿佛一下子开了窍,左一个点子,右一个主意,让人觉着似乎没有能难倒他的事情一般。
  事实上,巨大的赞誉,士绅的赏识,甚至一些财富也接踵而来,这一切都可以向他佐证,自己的儿子是多么的优秀!
  其实沈贺也深知,儿子天生就是个做官的料,只要能鱼跃龙门,金榜题名,将来呼风唤雨,光宗耀祖,似乎根本不用他担心。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担心。他十分担心儿子在巨大的赞誉面前,飘飘然不知所以然,以为凭着自个的聪明才智,不废吹灰之力,功名利禄便能唾手可得了。
  因为不管沈默有多聪明,都必须在‘县府院、乡会殿’这六次大考中走一遭,与天下刻苦读书的士子学生,比一比苦功夫、真学识。而‘学识’这东西,乃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聚小流无以成江河’的,一丝一毫都由不得松懈——可不是天生聪明就能应付的!
  ‘伤仲永’的故事人人皆知,却有几人能自知?
  但看到儿子第一天放学,就饭也不吃的扑在书桌上,全神贯注的写字。他便觉着自己多虑了……‘这孩子太知道好歹了,比我当年可强多了。’沈相公不由暗暗感叹道,如果他知道儿子第一天便被罚了,也不知会做何感想。
  看了一会儿,沈贺低声指点道:“主笔所向,副笔铺陈,随从实笔所向,虚笔再承接。一势接一势,势势相连,自然的拉出走势。”
  沈默飞动的笔触,自然而然的随着父亲的指点而变化。又听沈贺继续道:“有速度才看出调控的功力,这种调控只能靠心。如果靠眼比量以后,再用手去调整的话就根本写不快。所谓意在笔先,你要笃定地书写,写着一个字已想着下几个字了,而想的也根本不是形,而是意,形只是意流露……快不能保证一定心手合一,但只有达到一定速度,才能忘我,才能心手合一。”
  沈默渐渐的忘掉了对字形的关注,只想着我接下来要写什么字,竟然越写越快,越写越自如!
  “让速度形成气脉。呼吸的停顿,加墨的停顿,词句的停顿,换行的停顿都在加减速中完成。涩出要推,润处要拉。笔软要提气,墨多要加快,墨少要放慢。换行、拉纸就象是穿针引线!所谓真气鼓宕,都是自速度的转换中产生出来的!”沈贺的声音越来越郑重,父子俩已经完全沉浸在书法之道中。
  只见沈默的笔下墨迹,就像长江之水,从远处滚滚本来,速度越来越快,气势越来越足,这时候他的眼里只有字,他的心就是字,他的笔就是字!
  速度果然让心手合一,内容与字合一……
  天黑下来,沈贺点上灯,墨没了,沈贺悄悄磨上。
  万籁俱寂中,只听到沙沙的写字声,没有人打扰,没有人聒噪,沈默沉浸在这白纸黑字之上,丝毫感觉不到枯燥,也丝毫没有厌烦,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之情,缭绕在他的身周。
  时间飞速的流逝,黑夜和白天无声的转换,不知不觉中,老爹又换了三次油灯,天色便渐渐亮起来了。
  当第一声雄鸡啼鸣时,沈默突然把笔高高的抛起,大喊一声:“累死我了。”便躺在凳子上呼呼大睡过去。
  沈贺无力将他抱到床上,只能再拉一张凳子过来,垫在儿子的脚下,让他感觉舒服一些。
  沈贺静静坐在床边,怔怔看着疲惫熟睡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骄傲,突然轻声道:‘老天爷啊,我再不骂你了。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第六十七章 极限(上)
  翌日清晨,沈家大院东厢,翠竹掩映的族学内,琅琅书声依旧。
  沈京是唯一一个没有用心读书的,他翘首望着门外,眼中满是焦急……马上就到卯时,先生随时回来,怎么沈默那小子还没来?不会是没写完不好意思来了吧?一定是的,他那么爱面子的。
  正在胡思乱想间,便看见一道白影从门外闪进,嗖得一声已经坐到了他身边。刚想夸赞一声‘兄弟,好轻功。’便见沈默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趴在桌子上。
  “你就不能早起一会?”沈京有些得意道,他想不到还有轮着自己说这句话的一天。
  沈默翻翻白眼,刚要说话,便见板着脸的沈先生出现在门口,赶紧正襟危坐,连脸上的汗都不擦。
  沈炼走到大案前站定,沈襄便领着学生们起立,向先生鞠躬请安。
  沈先生的目光扫过每个人,这才端坐下来,沉声道:“坐吧。”
  待学生们坐下,他又惜字如金道:“检查功课。”
  右首第一位学生便起来,走到先生面前,像昨天那样把书摆上,先将昨日就背过的再背一遍,然后背昨天学的,中间有磕磕绊绊,最后免不了要吃板子。
  沈默发现这先生总是起先几下打得重,后面的便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虽有响声,却不伤人。
  ‘也许是为了第二天接着打吧。’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老家伙。
  待打完了,沈先生又为那学生点句领读、学生跟读之后,就算初步完成了今日的教读任务,回到座位上反复朗读去了。
  接着便是下一个,再下一个,沈默注意到先生教给每个学生的句子,数量差异很大,有的五六十句,有的仅有十几句……‘随意性可真大啊。’他又忍不住腹诽道。
  这些人里,就属那沈襄读得深,已经读到《礼记》了,其余年级相仿的多在四书上用功,小一些的还在读识字书……私塾教育由认方块字起,一般几个月或半年之后,读等于识字课本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神童诗》、以及《五言杂字》和《七言杂字》等等。
  大概用一两年的时间完成识字教育,这才开始正经读书。按照朱熹圣人的规定,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这《四书》之中,《论语》一万二千七百字,《孟子》三万四千六百多字,加‘大、中’约五万字,而且还要连朱熹的注解都要背熟,所以时间长些。但这是作八股文的最重要的基础。这点功夫非在十来岁时打好不可。
  然后再读《诗经》、《左传》、《书经》、《礼记》、《易经》等,自然也都要读熟,而且能背诵。这些读熟的书,为了防止忘记,必须经常温习,尤其是《四书》,更是要连本文带朱注,永远烂熟于胸中。随口引用,像说话那样自然,没有这点基本功,是谈不到作八股文的。
  用了一个多时辰,全学堂二十七个学生上了二十五个,就剩下沈京和沈默两个难兄难弟,先生不叫,两人也不敢上去。
  “沈京,你上来。”好在沈先生没什么恶趣味,很快点名道。
  “是。”沈京赶紧应一声上去,手里还拿着一摞上好的宣纸。
  沈先生接过那摞纸,一看到那些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腿的臭字,就皱起了眉头,叹口气道:“真瞎了这么好的纸。”
  沈京满脸通红,羞得低下头,小声道:“先生,这是最后一张,字写多了会累……”
  沈炼‘哦’一声,翻出第一章看一眼,又叹口气道:“还是瞎了。”
  沈京终于无语了……
  沈先生紧缩皱眉头,以极大的毅力看完这几张纸,搁下道:“学训抄了十四遍,千字文干脆没写。”
  沈京委屈巴巴道:“昨天学生一回去就写字,连晚饭都没吃,后来更是写着写着睡着了,今天一早到学堂里,还又写了一遍呢。”
  沈炼板着脸看他半晌,把个沈京看得浑身发毛……谁知,沈先生那张万年不变的古板面孔,竟突然露出一丝微笑。
  沈京使劲揉眼睛,他还从没见先生笑过呢。
  沈炼的笑容一闪即逝,表情又恢复严肃道:“看在你已经尽力的份儿上,这次就不做惩罚了。”
  沈京又使劲揉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道:“不打手板了?”
  “你如果愿意,我不反对。”沈先生冷冷道。
  “不了不了。”沈京连忙摆手道,他觉着今天已经是黄道吉日,真该去大兴摸上一把。
  接下来是教授时间,沈炼却没有让沈京拿书,而是叫他上前,手把手的重新教他正确的写字姿势,以及怎样执笔、运笔。最后把一本字帖递给他道:“从横竖撇捺折练起,写满一万笔,明天交给我。”
  沈京差点没晕过去,双手接过字帖,怏怏下去了。
  等沈京坐下,就剩下沈默一个没有被叫到名字的了。
  沈炼面无表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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