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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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3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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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殿下有所不知,”高拱笑道:“那沈默的同年同乡,几乎全在翰林院中,他又跟李春芳、张居正等人相善,只要他想,哪能不会成行?”说着轻声道:“归根结底。他那一代的官员,已经逐渐成长起来了,而身为丙辰科领袖的沈默,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虽然官职不高,却可以一呼百应、领袖群伦,这便是我想要招徕他的原因。”
  “原来如此,”裕王终于明白了,却担心道:“你怎么知道他愿意跟我们走,万一景王也招徕呢?别忘了,现在的局面,可是他占了优势的。”
  “哈哈,殿下放心吧,张太岳已经去了,此事定能成行。”高拱十分笃定道。
  “那万一不行呢……”裕王弱弱问道。
  “呃……”高拱差点没噎死,好半天才无奈道:“不行的话,那也是他没这个福分,活该跟景王一起灰灰了。”
  “您就这么笃定我不会输?”裕王小声道。
  “是的。”高拱狠狠点头道:“殿下一定会赢!”
  “为什么?”裕王巴望着他道。
  “这个……”高拱彻底无奈了,叹口气道:“您只需稳坐钓鱼台,剩下的就看我和张太岳的了。”
  “哦……”裕王点点头,小声道:“好吧……”话虽如此。可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没有人知道皇帝的真实想法,就算目前京里的主流看法……陛下属意景王殿下……也不过是主观的猜测而已。
  其实对这个儿子,嘉靖同样十分冷漠,一年中也难得见他几次面,虽然确有些亲疏之分,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区别。不过景王诞下唯一嘉靖帝唯一的孙子,这让景王的支持者,平添了许多底气,毕竟如果几年内,裕王生不出儿子,也就自然失去了竞争储君的资格。
  到时候景王殿下就是实际上的一国储君,哪怕陛下永远不立太子,也改变不了这个铁的事实了。于是乎,京城风向大变,虽然大臣们碍着‘王公与大臣不得私自结交’的祖训,不敢登临景王府,却把景王的几位师傅家中,门槛踏破、板凳坐穿了。
  唐汝楫虽然是景王殿下四位讲官中,资历最浅的一个,却是众人心目中份量最重的——原因无它,此人乃是正牌严党,被当做‘党代表’派到景王府中,自然非同小可。
  所以从景王殿下诞下世子那天起,他的门前便车水马龙,大臣们纷纷奉上厚礼,请他专呈景王殿下,以表达恭贺之情……当然也少不了给唐老师一份同等分量、甚至更重的礼物,请他多多美言。
  唐汝楫也是见过世面的。不动声色的把自己那份收起来,再将给景王的分出一半,送到严府中,最后才把剩下的一半,用大车装了,欢天喜地的给景王送去。
  景王殿下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金银财宝呢,简直把他都欢喜爆了,恨不得趴在上面不起来。
  看着殿下的丑态,唐汝楫心中暗叹一声:‘这就是未来的皇帝?怎么这点出息?想当年老子去苏州,沈默给我五十万两好处,我都没激动成这样。’他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也不看看景王摊了个什么爹。
  “咳咳……”见景王迟迟不肯自拔,唐汝楫只好咳嗽几声,才把他唤了起来。
  景王站起来后,便是一个活脱脱的朱厚熜,只是比他年轻许多,且没有眉宇间的深不可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暴戾之色:“唐爱卿,这些人这么有钱,怎么还整天哭穷呢?实在是该杀!”
  唐汝楫苦笑一声道:“殿下,京官这个行当。那是穷的穷死、富的富死,拿兵部来说吧,武选司、武库司一个管武将升迁、一个管军械发放,全国的武将都得孝敬着,肥得流了油;可同样是兵部,要是到了职方司,那就是鬼都不理,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哦,原来如此。”景王冷哼道:“这些人贪了我的钱,再用来孝敬我,还要我感念他们。真是取之于孤、用之于孤啊!”说着狠狠一挥手道:“早晚都把他们杀掉!”
  嘉靖帝像他这么大时候,已经在与满朝文武的斗争中取得完胜了,可裕王和景王却还一个不成器、一个不着调,可见教育要从娃娃抓起,两位王爷就是吃了念书晚的亏。
  唐汝楫心中郁闷道:‘这就提前把自己当成皇帝了?’可他也不敢给景王泼冷水,因为这位爷的脾气实在太古怪,动不动就要抽鞭子,就连他这样的师傅,也不能幸免。
  景王一屁股坐在宝座上,顾盼自雄道:“唐师傅,那个‘如意’送了什么礼物过来?”
  唐汝楫想一想,轻声道:“他刚从外地进京,对京里的人事还不清楚,不过最晚也就这两日了……”
  话音未落,便听景王一拍桌子道:“现在大明谁不知道,孤王的世子降生?这么大的事情他却视而不见,这说明什么问题?他没把孤王放在眼里!真该抽他二百鞭子,让他长个教训!”
  唐汝楫苦笑一声,道:“他毕竟是陛下赐给黄玉如意的近臣,殿下还得给他留些颜面的好。”
  一听‘黄玉如意’四个字,景王当即瞪起眼来道:“好吧,让他速速将如意送来,免得一顿皮肉之苦。”
  “这个,不好吧。”唐汝楫苦笑道:“那毕竟是御赐之物,他就是敢送人,殿下也不能要啊。”
  “倒也是。”景王使劲挠挠头,烦躁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呵呵,殿下虽然不能强要那玉如意,”唐汝楫笑道:“但可以把沈默招徕到麾下。如此一来,他持有如意,您却持有他,不就等于您拥有那如意吗?”
  “让我想想,有点晕……”景王抱着头想了半晌,最终开窍,大喜道:“确实不错,你快把他找来,让他从了我吧。”
  “这个还需从长计议。”唐汝楫干笑一声道:“我得亲自跑一趟。殿下就静候佳音吧。”
  “速去速回。”景王挥挥手,面露贪婪之色道:“他在市舶司干了这么多年,肯定捞了不少油水,你知道该怎么办的!”
  “臣知道……”唐汝楫随口敷衍道。
  嘉靖皇帝如愿了,他将一柄颜色特殊的如意抛出,便将京城上空搅得疑云四起,而沈默这个可怜的人儿,甫一进京,就成了各方瞩目的中心——他们怀着不同的目的走到一起,几乎是同时给他下了名帖。
  “胡植,这是严阁老的。”徐渭翻动着桌上的一摞名帖道:“张居正,这是徐阁老的;殷士瞻,这是裕王府的;唐汝楫,这是景王府的。”说着呵呵一笑道:“恭喜沈大人众望所归了。”
  沈默坐在大案后,左手支颐道:“少在这幸灾乐祸!”说着叹口气道:“就知道见了皇帝准没好事儿……原本我想夹起尾巴来,低调做人的,结果可好,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躲都躲不掉。”
  “要我说,该站队时,就得站队。”徐渭道:“你看这四党犬牙交错,勾结敌对,朝堂中谁人不牵连其中?想要击鼓买糖、各干各行,已经是不可能了……就算你想清静,可别人会主动找你,让你躲不开、绕不过,只能深陷其中。与其被动的被席卷,还不如亮明态度,旗帜鲜明一些呢。”
  沈默轻轻摇头道:“这个态度我不能亮,陛下将那柄如意赐给我,就像压住孙猴子的五行山,让我不敢轻举妄动。”那柄如意的意义太重大了,沈默每走一步,都要掂量掂量,会不会让人产生什么联想,又会不会引起嘉靖帝的不快,无形中便好似被套上一副沉重的枷锁,让他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这些怎么办?”徐渭将那些名帖一把推给沈默道:“见还是不见?”
  沈默看一眼那些花花绿绿的名帖,点点头道:“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管他是群英荟萃,还是萝卜开会,便让他们一起来吧。”说着起身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顺其自然吧。”便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徐渭跟着起身道。
  “我都进京三天了,再不去司经局看看,恐怕要被御史上本了。”沈默拿起乌纱帽,道:“你要是有事儿就去忙,没事儿的话,就在这给我盯着。”
  “陛下从昨天起,闭关一个月。”徐渭笑道:“我这一个月就都没事儿。”
  “真好命。”沈默随口说一声,便出门上轿,直奔礼部去了……之所以先去礼部,是因为成化以后,向来由礼部尚书兼任詹事,所以沈默得先拜会了礼部尚书赵贞吉再说。
  其实在见到赵贞吉之前,沈默心中是有些惴惴的,不知道这位老冤家,会不会给自己小鞋穿。
  但他显然不了解赵老夫子的脾气,这位老人家只有公愤、没有私怨,原先以为沈默是严党分子,自然会向他横眉冷对,但时间已经证明,他只是个干实事的能吏,除了与胡宗宪交厚外,并没有与严党纠缠不清,所以赵贞吉对沈默的怨气已经消散,反而生出些愧疚之情。
  一听说沈默拜访,他竟然亲自迎到门口,与他携手进了签押房中,又和他挨着坐在大案下的一溜椅子上,还命人上好茶,让沈默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这块臭石头,怎么转了性。
  赵贞吉看出他脸上的不解,不好意思的笑笑,还是直说道:“往日误会太重,多有冒犯沈大人的地方,现在想来,实在是老夫愚昧鲁莽,先入为主,又受了那吕窦印的挑唆,才会让沈大人受了那么多的委屈,还险些把姓名和前程赔上去。”说着叹口气道:“现在每每想来,都会觉着羞愧的无地自容,实在不知该如何向你道歉。”说着起身向沈默深深一躬道:“就让我先给你鞠个躬吧。”
  沈默赶紧把赵尚书扶住,轻声道:“部堂切莫如此,当年拙言也是少不经事,行事欠妥,自然会让您起疑心,受些磨难也是自找的。”说着呵呵一笑道:“且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被押到京里,有了几番奇遇,说起来还是得比失大啊。”
  见他如此宽宏,赵贞吉更羞愧道:“我空活一把年纪,倒不如你个后生明事理。”
  沈默笑道:“部堂的正直无私,实是我们这些后辈的表率,”说着给赵贞吉深鞠一躬道:“当年学生殿试,若不是部堂大人不计前嫌,回护了学生,又哪有我今天呢?”他就是会说话,其实当年,赵贞吉不过是凭着良心,没有为难沈默罢了,根本谈不上什么回护,但让沈默这么一说,赵贞吉心里就舒服多了,而且有了这点因缘,感情上一下靠近了许多。
  两人再坐下时,终于前嫌冰释,竟比一般同僚还要亲近许多……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赵贞吉感慨昔日道:“也不知那个吕窦印现在怎样了?”
  沈默神情有些黯然道:“吕大人,在一次剿匪中为国捐躯了。”虽然事实远非如此,但死者为尊,沈默在上报朝廷时,为吕窦印做了粉饰,让他不仅保全了名节,还追封苏州同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哎,想不到啊,想不到。”赵贞吉连连摇头道:“真是是非成败转头空啊……想想这些年,多少人被大浪淘沙?张经、李天宠、周珫、李默、王忬……都是显赫一时的名称,现在却归隐的归隐、作古的作古、坐牢的坐牢,都成了故人。”
  沈默轻轻点头,他不明白赵贞吉为什么要感慨这个,只好顺口道:“好在还有部堂这样的中流砥柱,撑着朝廷的脊梁。”他只是几句口不应心的赞美,却引得赵贞吉面色一黯道:“恐怕,老夫也要步他们的后尘了。”
  “为何?”沈默吃惊道。
  “呵呵……”赵贞吉惨然笑笑,道:“那日拙言也在场,怎会不知道为什么呢?”
  第五零六章 素手调羹
  沈默默然,那天赵贞吉不过是为王世贞说了几句公道话,如果这样都要遭到严党打击的话,万一自己说情的事儿要是被严世蕃知道,那还不被整的死去活来?
  想到这他额头微微见汗,轻声道:“部堂怕是多虑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明年考满之后,您就要廷推入阁了,身负着百官的仰望,又怎会因为几句气话下野呢?”
  “呵呵,拙言有所不知啊。”赵贞吉的坦率无与伦比,他道:“一切都是表象,本质上还是乌漆吗黑的官场倾轧。”说着也不卖关子,直接分解道:“自从张志、李本相继去后,现在的内阁中,只有严徐二位阁老,双方能量都差不多,严阁老强一点也有限。所以都很看重这第三个入阁的人选……双方僵持了很多年,终于眼看着我要上位了,严党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除之而后快。”
  “既然明知如此。部堂又何必要跟严党提前冲突呢?”沈默不由轻声道。
  “呵呵,徐阁老说,我是什么都明白,可毁就毁在这个‘好刚使性’上了。”赵贞吉自嘲笑道:“其实老夫也是吃过大亏的,也想要改一改这脾气,无奈乎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五六十岁了还是这副德行。”
  沈默早就听说,赵贞吉性情刚硬、嫉恶如仇,在权贵面前毫无忌惮,从不为那五斗米折腰。据说当年,他刚刚被提升为左谕德兼监察御史,适逢俺答犯京城,递交言辞轻侮的国书,要求与朝廷互市,满朝文武惊慌失措,严阁老更是极力求和。
  年轻气盛的赵贞吉大怒,对自己的老师奋袖大言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既许贡则必入城,倘要索无已,奈何?”徐阶问他:“那你说怎么办呢?”赵贞吉便条理清晰的分析了当前的形势,提出了一系列合理的应急举措。然后徐阶说:“你的看法很好,可我做不了主。”
  赵贞吉便‘盛气’见严嵩,要当面指出他的错误,严嵩怕被难堪,婉言辞而不见。
  吃了闭门羹的赵贞吉登时大怒,竟然在严府门口,大骂守门的侍卫。这时赵文华先生来见严嵩,见赵贞吉还在门口大骂,完全不给干爹丝毫的面子,便喝斥赵贞吉,命令他闭嘴。谁知赵贞吉竟连九卿之一的赵文华,一起骂了个狗血喷头,抱头鼠窜,登时轰动京城。
  当然他也因此得罪严嵩,致使仕途坎坷,一度被皇帝认为‘漫无区画’而下诏入狱,吃了廷杖,后又谪贬为荔波典史,教训不可谓不惨痛。对于他的遭遇,徐阶心怀愧疚,得势后便将赵贞吉起复,先在南京恢复品级,然后调回京城来。在徐阁老看来,类似的经历会塑造类似的人格……当年徐阁老少时,也是盛气凌人,因为得罪了张璁,先是下了诏狱、又险些被判处死刑。最后侥幸被发配到福建的穷乡僻壤,当一个小小的推官,多少年挣扎起复,重新回到朝堂时,他已经不再是那个锋芒毕露、宁折不弯的翰林了,而是内敛世故,宁弯不折。
  他相信经历过类似的磨难沉浮后,赵贞吉应该会变得与自己一般,成为志同道合、相互理解的好战友。但来自巴蜀的赵大洲,根本就是个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家伙,回来后依然跟严党斗得不亦乐乎,后来徐阶跟他几次深谈,要他以大局为重,才稍有收敛。
  谁知王世贞父子的事情一出,赵贞吉又忍不住了,蹭蹭蹭地发了一通火,结果让严世蕃找到了发落他的由头……他这才猛然想起,徐阁老‘大局为重’的叮嘱,所以才默然无语,没有跟他顶牛到底。想想吧,一个敢到严府门前骂街的家伙,岂能怵了严世蕃?
  “当日我天真的以为,”赵贞吉苦笑道:“忍一忍便能度过这一关,不让严世蕃的诡计得逞。结果一时失算,完全被他压了下风,如此一来,大家都会以为我怕了严世蕃,将来整治我的时候,也不会有人出来为我说话的。”
  “徐阁老呢?”沈默轻声问道。
  “我们俩的关系。让他没法表态。”赵贞吉摇头道:“否则严阁老会很乐意,用朋党的罪名参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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