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痛快罢了。
沈默知道冯保这是诚心要给陈以勤添堵,却不点破,对巴望着自己的裕王道:“恭敬不如从命。”
裕王顿时大喜道:“冯保,快去摆棋!”
“好嘞!”冯保眉开眼笑道。
这一杀便是个昏天黑地,冯保在边上抓耳挠腮,见谁快输了便帮谁,让这俩人一直分不出个胜负来,最后都快成光杆老将了,只好认了平局。
裕王直起腰来,意犹未尽道:“来来。再杀一盘!这次非要分出个胜负来!”
沈默摇头笑道:“要是再杀一盘,陈师傅和殷师傅就要直接‘双炮无垫子’了。”便起身道:“还是改日再战吧。”
沈默出去不久,陈以勤还没进来。冯保看了看桌上的座钟……那是沈默送给裕王的礼物……便叫道:“哎呀,已经快午时了,王爷,咱们还是先开席吧。”
“这不好吧。”裕王道:“陈师傅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就对了。’冯保腹诽一句,面上却一脸不赞同道:“陈师傅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一讲起来便长篇大论,没有两个时辰是没法结束的。”说着两手一摊道:“到时候您也饿着,沈师傅、殷师傅也饿着,又不好打断陈师傅的课,还不如吃饱喝足了,再慢慢讲呢。”
裕王本来就耳朵根子软,闻言点头道:“好吧,就这样吧。”
这时,陈以勤也进来了。高声道:“殿下,今天咱们讲‘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裕王便笑道:“不管孝不孝,先生,咱们都得去馔酒食了。”
“呃……”陈以勤一时没反映过来道:“干什么去?”
“王爷说。吃饭的时间到了。”冯保抢着回答,打开们,做出个请的动作。
裕王原先还想看看陈师傅的意思,现在让冯保这么一弄,是不去也得去了,只好伸手延请道:“师傅请。”
“哦呃……”陈以勤脑子还没转过来,便稀里糊涂被请出了书房,被风一吹才反应过来,格老子地,这下可丢死人了。
去往饭厅的路上,他脑子里便琢磨这事儿,不用说,那冯保肯定是罪魁祸首,再想想沈默,这家伙跟死太监一个鼻孔眼里出气,合起伙来作弄我吧,一定是这样的。
坐到饭桌前时,陈以勤已经憋了一肚子气,非得撒出来不可,但想要找冯保时,却发现那死太监已经不见了人影,显然躲开去偷偷乐了。
他是越想越生气,只好先拿沈默撒气,便开始搜肠刮肚的想法子,要报这一箭之仇。
因为开席时间提前了半个时辰,厨房还没开始炒热菜呢,只好先把些凉菜冷拼端上来,给王爷和三位师傅下酒。
当陈以勤的目光落在桌上时,他看到了一盘拌笋丝。便抢先尝了一口,竟一脸陶醉道:“好菜好菜,这一定是江南的嫩笋。”
“哦,陈师傅何以见得?”裕王饶有兴趣道。
“因为我们那里有个上联说得好。”陈以勤故意看沈默一眼道:“江南嫩笋,嘴尖皮薄肚腹空!”
这屋里只有沈默一个江南人,且年纪最轻,自然是那‘江南嫩笋’了,就连裕王爷听出来了,吃吃笑道:“先生说笑了。”
老陈出招了,沈默自然得接着,他淡淡一笑道:“尝出产地来不算本事,我凭着一双眼睛,便能分辨什物是从哪来的。”
“哦,倒要见识见识,”陈以勤冷笑道。
沈默便指着餐桌旁一盆棕树道“这颗老棕,定然是蜀西的。”
“何以见得?”裕王笑道:“听说过西南各省都有生长的。”
“臣有下联为证啊。”沈默呵呵一笑道:“蜀西老棕,梗长叶大根基浅!”
“你!”这桌上就陈以勤一个四川人,他脸上登时挂不住了……明显是在说老夫,一大把年纪了,还一事无成嘛!
上午冯保对对子时,他也是这么想的,可见对自己迟迟不得升迁,已经形成怨念了。
那边殷士瞻看俩人快掐起了。赶紧插话道:“对对子光你们俩热闹,我与殿下只能看热闹,实在没有意思,不如咱们行酒令吧。”
“好。”大家都没有意见,自然由裕王殿下先行令,他想一想道:“就来析字酒令吧。”便笑道:“听我的起先——山上有明光,不知是日光、月光?”
这对沈默三个大才,自然毫无难度,殷士瞻便笑道:“堂上挂珠帘,不知是王家帘、朱家帘?”
轮到沈默,他笑笑道:“有客到舘驿。不知是舍人、官人?”
最后是陈以勤,他也不假思索道:“半夜生孩子,不只是子时、亥时?”
见三位接令的都没难住,裕王只好喝一杯道:“跟师傅们玩这个,实在太吃亏了。”
便轮到殷士瞻起令了,他本想出个难的,可考虑到裕王殿下的水平,便笑道:“我这酒令有些复杂,第一句拆一个字,第二句一句俗语,第三句引出一句唐诗’,听我的起先——品字三个口,宁添一斗,莫添一口;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说着给对面的陈以勤端起一杯来……他不想让沈默以为,两人在合伙作弄他,所以用了令主的权力指定人对,又因为他最后一句带号令了,所以陈以勤得喝了再说。
陈以勤只好接过来喝了,眉头一皱,旋即展颜笑道:“听我的——淼字三个水,青出于蓝,冰生于水;水,水,水,会须一饮三百杯。”说着给下首的沈默端起酒杯道:“沈大人您慢慢喝,解不了的话,我再让人给您上街去买。”如果沈默不把他最后一句化解掉,就得把这三百杯喝光……当然,醉了为止。
沈默却呵呵一笑道:“这有何难?听我的——掱字三个手,大处着眼,小处着手;”说着摆三下手道:“手,手,手,醉翁之意不在酒。”便将陈以勤的攻势化解掉了。
剩下裕王一个。他抓耳挠腮了半天,也没对上来,便又喝一个,摆手道:“我可玩不过你们,还是看热闹更有意思。”便退出了酒令。
殷士瞻也笑道:“那我也不玩了,让他们俩一决雌雄吧。”
两人也不推辞,你来我往对了几回,发现谁也没奈何谁,知道一般的酒令是没用了,陈以勤便道:“我再出一个,你要是对上来,就算你赢了。”
“请讲。”沈默微微一笑道。
“旦底、挖工、横川、侧目、缺丑、断大、皂底、分头、未丸、田心!”陈以勤一口气说一串道。
沈默的面色立刻沉起去,飞速思索如何应对。
裕王不大明白,小声问殷士瞻道:“什么意思?”
“就是一到十、十个数。”殷士瞻小声道:“旦字底部是一、工字挖去竖为二,横了川字为三,躺下的目字为四,丑字缺一笔为五……”
“原来如此。”裕王这下明白了,大字断了是六、皂字底部是七、分字头部是八、丸字末了那点是九、田字的心里是十。
这可太难对了,因为沈默要想对上来,势必要将十个数含在里面,且也得是这种,由十个字谜组成,反正裕王想都不敢想……他不禁为沈默捏了一把汗,心说不行咱就认输吧。
但沈默却浑不在意的喝口茶水,笑道:“百万军中无白旗,夫子无人问仲尼,霸主失了擎天柱,骂到将军无马骑,吾今不用多开口,滚滚江河脱水衣,皂子时常挂了白,分瓜不用把刀持,丸中失去宁丹药,千里送君终一别!”
也是一到十,而且是用押韵的长句还回来,这难度可就高太多了。陈以勤终于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沈默的对手,便叹口气道:“我认输了。”说着一饮而尽,面上有些挂不住。
裕王忙出来圆场道:“本就是助兴的娱乐,输了也是乐子。”说着一举杯道:“来,咱们共饮此杯!”
陈以勤感激的笑笑,跟众人碰了一杯,自此便改了喜欢逞能挖苦别人毛病。
摆平了自命不凡的陈以勤,沈默的生活进入一段平静期,每日往返于王府和国子监,跟裕王相处的极为融洽,对学生们也尽心尽力,得到了广泛的拥戴,看起来,他已经完全适应了教书匠的生活。曾经的叱咤风云的那个沈拙言,似乎变成了传说,湮灭在这灰色的北京城里,已经不被人关注了。
转眼到了八月,整个朝廷政治生活的重心,转向了嘉靖四十年的秋闱,这是三年一度大比的起点,也是官场新鲜血液的注入,所以分外吸引人们的眼球……虽然在大比之后,那些天之骄子会被迅速的遗忘,但并不妨碍大人们此刻的关注。
秋闱按例在八月初七举行,今年也不例外。过了七月节,朝廷便公布了一十三省加应天乡试的主副考名单,至于天子脚下的顺天乡试,按惯例是要在考前七天才揭晓的。
名单出来以后,沈默小吃了一惊,因为此次顺天乡试的主考官,不是别人,正是他沈默沈拙言。要知道乡试主考可是个炙手可热的好差使,有道是一朝主考,终生受益,这话绝对不虚。想想吧,一录取就是两三百人,都得管你叫‘恩师’,一下多了这么多举人学生,指定要有一批出息了的,不用当上什么阁老尚书,就是一般中层干部,也是一笔宝贵的人脉。
所以人们对主考官这个位子,全都趋之若鹜……当然,也不是谁都能当上这个乡试主考的,翰林出身,四品绯袍,这是两个硬条件。虽然沈默现在仅是五品的国子监司业,但毕竟曾经当过巡抚,所以资格上完全说得过去。
但是接到这份又有面子又有里子的好差事,沈默却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为什么?因为顺天是京畿所在地,权贵豪门云集,王侯公卿满地!他可早听说了,每到乡试之年,走后门、拉关系屡见不鲜!
这次顺天乡试的竞争又相当激烈,共有考生五千七百多人,仅从中录取二百零六人。面对如此激烈的竞争,考生及其家族都使出浑身解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务必要占得先机,榜上提名!
有人要问了,不是科举有很完善的反作弊措施吗?神通再大有什么用?
答案是,定然有用的;如果觉着没有,那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的神通还不够大,如果神通够大,任何看似无懈可击的体系,在你面前都是土鸡瓦狗,止增笑耳。
这就是顺天乡试的主考官,为何要在考试前才公布名单的原因。就是怕那些防不胜防的通关节。
但是,就算主考官公正廉明,坚决不作弊,同考官也有办法,甚至誊录卷子的誊录手也能掺和进来,更不消考生的夹带、小抄,甚至内外勾结了。让人防不胜防,却又不能不防。
接到命令的当天,沈默便相当于被软禁起来,连家都没回,便被锦衣卫直接装上密不透风的马车,从国子监带到一处不知何处的庭院,然后开始命题……
用了三天时间,将头场的经义题拟好了,其中决定性的三道四书题,本着不求出奇,但求无过的想法,分别为‘居则曰不吾知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以及‘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都是堂堂正正,且不会引起不好联想的题目。
把经义题交给‘看守’他的锦衣卫,然后又用了两天时间,将后两场的考题拟定,同样交给锦衣卫,他便倒头呼呼大睡,心说这才知道,当考官比做考生还要煎熬呢。
到了初六这天,沈默才醒过来,感觉自己的精力重新充沛起来,便抖擞精神、沐浴更衣,准备与副考、同考们会合,迎接这场艰巨的挑战,或者说是战争!
这是一场考生与考官之间的战争,一场作弊与监视,制度与反制度之间的搏斗,作为维护制度的一方,沈默必须将任何违反制度的现象消灭……或者,至少减少到一个可接受的程度。
如果这次乡试砸了,他将身败名裂,谁也救不了他。
如果这次乡试没砸,此次的经历,将是他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第五三零章 是巧合?还是?
《易经》有云,‘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意思是,君主通过观象台了解天象以察时运;通过贡院考察人文,以教化天下。所以顺天贡院座落在京城崇文门内东南角上,与观象台相对而立,取得就是这个喻义。
它修建于永乐十三年,起于元代礼部的旧址,自有明以来便是朝廷抡才大典的重地,除了承办北直隶一带的乡试外,还是全国会试的场所。所以在全国十五所贡院中,数它最大最尊贵,其规模之宏伟壮观,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感受的到。
沈默从四抬的绿呢大轿下来时,只见繁星满天,斗柄倒旋,才刚过半夜。他整整袍服,迈着沉稳的步伐向贡院门口走去。八月的京城,已经完全是秋的模样,在这凌晨时分,已经有了几分料峭的寒意。
迎面是三座比肩而立的青石牌楼。盘龙雕凤,芝灵纷缀,看上去甚是华丽庄严。左边的牌坊上的外面写‘腾蛟’两个大字,里面刻着‘明经取士’四字;右边的牌坊上外面刻着‘起凤’两个字,里面写‘为国求贤’。而中间最大的牌坊,则只有正面有字,是永乐大帝御笔题写的‘天开文运’四个大字。
透过牌楼远望,广场尽头便是贡院。贡院的墙有一丈五尺那么高,上面还布满了荆棘,防止有人越墙作弊,因此贡院有‘棘闱’、‘棘院’之称。四个角上还建有望楼,便于瞭望观察……这哪是考场啊,根本就是戒备森严的监狱嘛!
远远能听见谯楼传来的三更天的鼓声。沈默只见贡院门前的官道上,已经是灯火通明,专门派来监场的京营兵丁,一手持着灯笼,一手反握着腰间的佩刀,昂首腆肚、神情冷漠的排成两排,将整个贡院的范围都警戒起来。
沈默知道,这些兵丁不只是协助他监考,还是监视他们这些考官的。
当他将目光,从远处移到牌楼下面时,发现那里已经站了几十号官员,那都是他此次秋闱的属下了。
沈默走过去,那些人便在两位副考的带领下,沈默还礼一笑道:“诸位,多余的话我不说。就八个字‘齐心戮力、同舟共济’。”
众人都点头道:“尊大人号令!”然后一一相见,两位副主考一个是内阁司直郎、左赞善张四维,一个是翰林院侍讲吕调阳,三人见面不由会心一笑,暗道这次乡试的规格可够高的——可不是嘛,他们三个虽然官位不算太高,都是些五六品的货色,但本身成色摆在那里啊!
沈默,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状元。
张四维,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庶吉士第一名。
吕调阳,嘉靖二十九年,庚戌科榜眼。
毫不夸张的话,三人都有足够资格独立担纲此次顺天乡试,现在却要一起来完成此事,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上面无比的重视。
再看十八位同考官中,也有好几个老相识,有沈默的同年。大理左评事胡应嘉、行人司行人孙丕阳,还有王忬的小儿子、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以及另外几个他也认识,却没必要一一介绍了。
不一会儿,吉时到了。贡院前三炮响,在沈默的注视下,兵丁将栅门缓缓打开;又是三声炮,大门开;再放三声炮,龙门也开了!共放九声大炮,封闭了两年半的顺天贡院,终于重新开门了!
放过了炮,沈默便领着他的考官们,从道右侧走入了贡院,另有一排锦衣卫,从左侧并行进入,他们便是此次乡试的监试官了,领头的那个总监沈默还认识——陆炳的十三太保中的一个,北直隶千户所的千户朱九。
他看朱九一眼,朱九便马上察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一下子迎了过来,待发现是沈默后,马上敛起了锋芒,面上甚至还挂起了淡淡的笑,但这里不是打招呼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