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终于受不了,站起身道:“娘娘,您就别乱点鸳鸯谱了,不然我只能离开京城,永远不见你们了。”
“难道你不喜欢他么?”李娘娘不解道。
“喜欢,喜欢的刻骨铭心……”苏雪深吸口气,眼中泪光晶莹道:“他对我恩情似海,又尊重有加,让我挺过了最难的日子,让我获得新生。在我苏雪心里,早就有了这个男人,而且永远不会再有别人!”
“那你为什么?”李娘娘轻声道:“姐姐,也许当初你说过什么,错过了机会,现在觉着回头太难。可听妹妹一句,收起一时的自尊,却能得到一辈子的幸福,划算!”
“呵呵……”苏雪摇摇头,眼泪终于从面颊滑落,对李娘娘道:“我何尝不想和他长相厮守?但他已经有了美好的家庭,对他来说,这时多一份感情,就多一份负累,也必然会破坏他家庭的和睦,对他有害无益。”说着深吸口气,带着泪珠笑道:“我爱他,所以我只希望他好,所以我不能给他添麻烦,更不能去破坏他的家庭,因为那样不是爱他,而是爱我自己。”
第六二五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上)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二月,距离春闱只有几天时间了,礼部已经组织人员,开始打扫贡院,布置考场,考生们也到礼部排队领取考牌,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袁炜果然被任命为此次春闱的主考官,副主考是原太常寺卿,现礼部左侍郎严讷,这二位有个共同的长处,那就是青词写得好,嘉靖每每命题,他们都能完成的又快又好,深受皇帝喜爱,便能一路扶摇直上。
这让莫名其妙被搁置在家的沈默,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感情咱立了那么多功劳,还比不了几篇鬼都不瞧的文章?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所以他也没找人诉苦,就默默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潜心钻研学问。
有道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未曾想他这种无奈的消极,竟赢得了许多人的敬意,觉着他‘荣辱不惊,不以己悲,有古仁人之风’,一时间嫉妒之心大减,中伤他的恶语也几乎绝迹。
这意外的收获,让沈默哭笑不得,后来他干脆想开了,这样也好,不用几年就能洗掉身上惹眼的东西,对将来的日子大有好处。
不过他也不是光读书去了,还是通过自己的关系,暗中查清了一些事情……
这日过晌,沈默正高卧酣睡,外面三尺禀报道:“大人,十三爷来了。”
“哦,快请。”沈默猛然坐起来,揉着眼睛道:“十三爷也不是外人,让他来里屋吧。”
等朱十三进来,沈默已经披着棉袄,坐在炕头上,沏上了一壶好茶。
他是沈默的老兄弟了,自然不会客气,进了屋便脱鞋上炕,盘腿一坐道:“唉,大人过的这日子。神仙一般啊。”
“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脚知道。”沈默垂着眼皮,将一杯茶送到他面前道:“事情办的怎样了?”
“嘿嘿,咱爷们办事儿,还有啥不放心?”朱十三端起那茶,一口闷下去道:“全齐活了。”说着嘿然道:“有了上次应天乡试的教训,他们今次特别小心,字眼没传到下面之前,咱们是一点有用的东西没得到。”看来他对自己的成果十分得意,在那里自吹自擂起来。
沈默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也不催促,一边慢慢喝茶,一边微笑听他讲道:“但他们其实是瞎谨慎,因为不管怎么保密,最后总得把秘密传给下面人吧?”
“嗯。”沈默凑趣笑道:“是这么个理儿。”
“所以嘛。他们煞费苦心,咱们得来却全不费功夫!”朱十三得意洋洋道:“咱们的人,在胡植家藏得很深,他的大公子正好应试,我就猜着这老小子不能老实了,便让人仔细留神这父子俩,果然就有了收获。”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纸片道:“您看。这就是从胡公子房中,找到的关节字眼。”
沈默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道:“第一篇,用‘也夫’二字结尾;第二篇,用‘而已矣’三字结尾;第三篇,用‘岂不惜哉’四字结尾。”因为科举考的就是头场的三道四书题,所以必然是用在三篇四书题的结尾处。
“这九个字了不得啊。”沈默面色复杂的笑道:“寒窗苦读数十载,比不了这九个没用的虚字。”说着伸出二指重重一点那张纸道:“得了这九个字,哪怕你不读书,不用功,也能朝为布衣,暮拾青紫;而那些得不了的,任凭你头悬梁、锥刺股,读得满腹经纶,做得锦绣文章,也入不了考官法眼!”
朱十三点点头道:“读书何用?不如生为权贵子啊!”
“倒也不能那么说。”沈默笑笑道:“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公正的……就其本身来说,已经是最公正的选材制度了,如果在隋唐以前,像我这样的寒门士子,那是永无出头之日的。”
“这么说,经是好经,就是让歪嘴和尚念坏了。”朱十三道。
“不错。”沈默颔首笑道:“所以我们得把这些和尚请出庙里去。”说着眼中寒芒一闪道:“这次的监试官定了吗?”
“定了。”朱十三笑道:“是朱七哥。”
“很好。”沈默闻言欣喜道:“如此,便可操作一番了。”便问他道:“能联系上他吗?”作为监试官,朱七已经被隔离起来了。
“那是当然。”朱十三却笑道:“随便让个当值的兄弟,进去捎句话就是了。”
“太好了。”沈默便让他附耳过来,把自己的打算讲给他听。
“哦……”朱十三听完了,面上露出失望的神情道:“不太便宜了那老小子?”
“呵呵,这次便宜那老小子了。”沈默微笑道:“这事儿不能闹大了。不然没法收场。”
“莫非大人还忌惮他不成?”朱十三不解道:“您可是敢单枪匹马闯龙潭,只手灭了杨大帅的沈大胆啊!”
“什么乱七八糟?”沈默笑骂道:“怎么还一套一套的?”
“天桥说书的都编成段子了。”朱十三睁大眼睛道:“难道您没听说过吗?”
“我没听说过。”沈默白他一眼道:“戏文里的也能当真?亏当时你还在场,不知道我是硬着头皮、提着脑袋蛮干的?”
“嘿嘿……”朱十三怂恿他道:“那这次再蛮干一回呗?”
“万万不可。”沈默坚决摇头道:“上次我是查案钦差,名正言顺,把案子办得也极为漂亮,回来后却被晾在一边,为什么?还不是皇上嫌我自作主张,才惩戒于我。”
“不会吧?”朱十三难以置信道:“年前迎接您老凯旋,那是多大的阵势,几十年没见过啊。”
“一码归一码。”沈默淡淡道:“打了胜仗就要热烈欢迎,因为那仪式不是为了迎接我,而是大明需要、皇帝需要,我不过是件比较引人注目的道具罢了。”说着自嘲的笑笑道:“但触怒了皇上,还是一样没好果子吃。”
朱十三默然点头,轻声问道:“也就是说,这次您不能出面了?”
“嗯。”沈默点点头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如今赋闲在家,如果还敢胡来的话,定然没有好果子吃的。”说着笑笑道:“如果我不出面,担子就全压在朱七和北镇抚司身上,东厂可正盯着你们,巴不得出点大事儿,好趁机把你们摆平呢。”
“我们也不是人人捏的软柿子!”朱十三不忿道。
“可终究还是那些太监离着皇帝近。”沈默长叹一声道:“如今我也不能进宫,你们是彻底没了能在君前说话的。太吃亏了!守成尚且困难重重,又何谈进取呢?”
“唉……”朱十三知道沈默字字良言,全都是为他们着想,所以虽然心里不甘,却也还是遵命而行。
见他如此沮丧,沈默有些不忍,还是透些口风道:“你放心,这次饶过那老小子,不过是为了逮更大的鱼……”
“哦?”朱十三这下来了精神,道:“大人准备怎么做,会让严世蕃完蛋吗?”
“这个么……”沈默神秘兮兮的一笑道:“天机不可泄露。到时候便知道了。”
“唉,每次都是这样。”朱十三郁闷道:“似说非说的,让人心痒痒又没法挠,简直要把人憋死。”
三天后,便到了钦天监为嘉靖壬戌年恩科,择定的入闱吉日。从头一天天黑时起,本次恩科的主考官袁炜,就没有合过眼,他独自一人焚香默坐在锦衣卫给安排的房间内,静待吉时来临,也想使自己心中的不安,能稍稍平复下来。但周遭越静,他心里就越乱套,越发矛盾。
皇帝在接见他和严讷时说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嘉靖嘱咐他们务必秉公取士、为国选材,还说这次抡才大典是对他俩的一次考验,看看他们除了青词写得好,还有没有别的本事。
他能听出,皇帝是有心让自己入阁了,不然自己已经是礼部尚书,还有什么好考验的?入阁为相,一展平生所学,那不正是他一直期望的吗?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多想好好表现,让皇上放心啊!
可他偏偏就做不到,因为当初严党推举自己成为礼部尚书时,除了‘精诚团结,互惠互利’之类的虚言外,还有实实在在的条件——如果自己能主持这次会试,需要录取严党的亲戚子弟作为报答。
当时他一心想当礼部尚书,哪能想顾得了那么远?便一口答应下来,如今事到临头才发现,这简直就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前途开玩笑!
一边是皇上的殷殷期盼,一边是严世蕃的急切盼望,两边都不能得罪,也都不想得罪。袁炜真是体会到骑虎难下、进退两难的滋味来。
胡思乱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真章来,突然听到一声炮响,袁炜知道子时正刻到了,便回过神来,深吸口气道:“佛祖保佑,千万让我平安无事,一旦顺利过关,我将终身信佛,为佛祖修庙!”不愧是当官的,知道不行贿办不了事儿,在佛祖那儿也不例外。
发下了宏愿,他心里终于肃静下来,让下人为他打水洗漱,穿好冠带朝服,便对外面守卫的锦衣卫道:“可以出发了!”
锦衣卫便抬来一顶绿呢大轿,又有几十人的仪仗,护卫着主考大人往京城西南角的贡院去了。
等轿子落下,袁炜下来时,看一眼满天寒星,斗柄倒旋,还不到四更天,他吐出那口憋了很久的气,紧一紧大氅便在护卫的簇拥下,沉稳得向龙门走去。
副主考严讷并一众同考官早就等在那里,见主考大人来了,紧走两步来到他的面前,施礼道:“您老来得可真早啊!”
“呵呵,”袁炜为人倨傲不逊,但此刻心里有鬼,态度自然硬不起来,只见他微笑着还礼道:“诸位来得更早啊。”
“应该的,应该的。”严讷等人笑道:“时辰快到了,请大人主持仪式吧。”
自然还是那些宣圣旨、敬孔子、请文曲星、武圣人之类的套路,但对袁炜来说是头一次,所以依然觉着很有满足感。等他表演完了,就该请‘恩’鬼和‘冤’鬼进场了。便见不知什么时候,每排考舍前,都插上了红旗黑旗,在一声声‘恩鬼进,怨鬼进。’的呼唤中,两边旗下齐烧纸钱。
这时是二月,又是在考舍间的甬道中烧纸,一阵北风飒飒的吹过,火苗、烟灰乱窜,仿佛真有无数鬼魂,从四面八方飞过来,聚集在旗下一般。
在至公堂前观礼的同考官小声议论起来,这个说:‘可见平时要做好人,到这时候就见出分晓来了!’‘是啊是啊,贡院这地方最是灵异,要是平时坏事做绝的,生生的就要给怨鬼拉了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些同考官的对话,却让袁炜不禁打个寒战,不悦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里是贡院,夫子的地盘,不要妖言惑众!”
“部堂大人别不信。”有个年纪稍长的同考官,对他道:“下官就亲眼见过,当年我考乡试,同号里有个书生,是个饱学秀才,文章做得那叫一个好,连提学都说他定然高中。然而到快交卷的时候,他竟然把墨汁倒在了卷子上,一下子就作了废。”后来回去后,在客栈大病了三天三夜,险些连命都丢了。
“是他一时不慎吧?”袁炜道:“然后心里懊悔才长病的,一定是这样吧?”
第六二五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下)
“当时人也是这样想。”那同考官道:“但我和他是同乡,事后问他,他叹息道:‘合该如此啊!’原来他年少随父亲宦居在广西时,与乡间浪荡子为非作歹,打死过一个同窗,后来靠着当官的父亲、竟抹平了此事,回来后洗心革面、发奋图强,本想重新做人的。也是他天资聪颖,学业大涨,信心满满进了考场,七篇文章做的是花团锦簇,正得意呢。谁知那被他打死的同窗竟被招来,立在他面前,他一下子就动不了了,那鬼对他说:‘功名和姓名你选一个吧。’我那同乡倒是个知机的,便伸手打翻了砚台,那鬼就消失不见了。”说着叹息一声道:“后来他痊愈之后,再也无心向学,开始吃斋念佛、修桥铺路,到现在还好好的。”
袁炜听得后脊梁发冷,道:“鬼都是缠着考生,你现在是考官了。就不该再提这种事。”
“唉,大人,鬼魂还分你是什么人?”另一个同考官道:“当然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便也讲个掌故道:“当年学生秋闱时,副主考突然突然发癔症,爬上明远楼顶,高呼自己收了谁谁多少银子,受了谁谁的请托,便跟那些人约定通关节的字眼,要帮他们高中,然后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哎,部堂大人,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袁炜心说我都快被你吓死了!没好气的哼一声道:“科举神圣之地,严禁闲谈无忌。”见仪式已经结束,便背着手转身进了堂中。
此事天色拂晓,龙门洞开,于是举子们便秉着蜡烛烛,提着考篮,按照唱名顺序鱼贯而入,进去后不管你是贫富贵贱,一律宽衣解带、赤身裸体的接受官差的检查,让举子们斯文扫地,颜面全无的同时,也领教到了国家科考的严肃。
待检查完毕,没有怀挟,终可进到那一个个好像蜂巢似的考号里坐下……令考生们稍感欣慰的是,考号里并不算脏,稍微打扫便可以就坐了。这并不是因为考试规格高。官差们的服务就好,不过是因为顺天乡试也在此举行,几个月前才被考生打扫过而是。
搁下考篮考箱,摆好笔墨纸砚,考生们便都伸头向外张望,看试官开始发卷,于是考巷里孔孔露头伸足,却是鸦雀无声,一片肃穆。
那天的汝默和元驭兄竟恰巧分在同一条考巷,接考卷时两人对望一眼,相互鼓励的笑笑,便都低下头,开始完成人生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元驭兄心无旁骛,打开试题,便开始全心全意的审题构思,再不管什么鬼蜮关节、天塌地陷,只要问心无愧,考不中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而那汝默却没法将注意力集中到考题上,虽然是早春二月,冷风扑面,他的手上却满是汗水。面上的表情也阴晴不定,显然心里极不平静。
他自幼聪颖好学,徐家又是富户,让他得以不事劳作,全身心在书中寻找自己的乐趣。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终于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他惊谔地发现,自己原该姓申,而不姓徐,这些年来,一直靠着祖父的舅家关照度日。
这在当时人看来,是对自己祖先最大的不孝,这件事使申时行深受刺激和震动,愧愤交集之下,他想要自立门户而出,恢复祖先的姓氏,但他家三代都入了人家的族谱,徐家不答应,他也无可奈何。
一番深思熟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