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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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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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找不到那种‘追星’的感觉,不禁为自己心态的苍老而羞愧。
  胡思乱想间,马车停下来了,赶车的在外面轻声道:“公子,前观巷大乘弄到了。”
  在车夫的搀扶下,沈默从车上下来,从袖子里摸出一点碎银,顺手递给他道:“快中午了,到前面那家铺子吃个饭,慢慢等我吧。”
  车夫想不到他会这样说,满脸感激道:“多谢公子爷啊。不如您也先吃饭,然后再去……”说着挠挠头,红着脸解释道:“据说那人性子古怪,还刻薄小气……”
  沈默望了望那条狭长幽深的弄堂,看到深处的大门是虚掩着的,便笑道:“我是去示威的,若是吃饱了肚子再去,岂不是明摆着示弱吗?”说着拍拍那车夫的肩膀,呵呵一笑道:“我还就去他家吃了!”说着挥挥衣袖,大步走了过去。
  从狭窄的街巷拐进更窄小的弄堂,头顶的天空便细如一根琴弦了。踏着碎石子铺就的小道,看着四周攀满粉墙的藤萝,已经透着淡淡的绿意。轻嗅着初春的味道,沈默那被琐事缠绕的心,便不知不觉平静下来。
  他想不到,那位近年来颇有怪诞之名的徐天才,竟然住在这样一处清雅的地方。
  前行大约十几丈,便看到围墙变成了黛色,墙上开着个方方正正的大门,样式十分特别。不用任何人告诉,沈默也知道,这就是徐渭家了。
  他轻轻叩响有些破败的大门,除了狗叫没有人回应,再敲还是没有回应,便变敲为锤,使劲砸门开了。
  这才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带着浓重方言的咒骂声和脚步声由远及近。终于门开了,一个衣衫散乱,睡眼惺忪、胡子拉碴、又高又白的男子,出现在沈默面前。
  沈默摆出微笑,刚要开口,那男子却抢先道:“我最近有钱,不写字。”
  沈默嘴角抽动一下道:“我不是来找你写字的。”
  “也不作画。”男子也不看他,一边歪着头掏耳朵,一边就要关门。
  沈默却伸手抵住门板,不让他关上,男子没好气道:“不写字不作画,那你找我干啥?”
  “来你家吃饭啊。”沈默微微一笑道:“还不请我进去?”
  那男子一听,差点没趴在地上,这才瞪大眼睛打量着沈默,突然嘿嘿笑道:“有意思啊有意思,想不到我专吃白食徐文清,也有被人上门白吃的一天?”
  “出来吃总是要还的。”沈默便要往里走。
  徐渭却伸胳膊拦住去路,瞪眼道:“主虽好客,无奈不是留客天!”这就要撵人了。
  沈默却不为所动,笑容可掬道:“客已饥饿,有心便为东道日!”
  徐渭不由笑道:“终于碰上个比我脸皮厚的。”便闪开身子,让他进了院子。
  进去后沈默便看到一棵手臂粗的虬曲青藤,攀满了整个一面墙,看来这就是徐渭那‘青藤’之号的出处。再看院子里,是一排坐北朝南、一楹三间的平房。只见一排花格长窗依于青石窗槛上,几竿稀疏碧竹掩映着黑瓦白墙。
  院子不大,却很精致,只是地上丛生的杂草,门窗上落满的灰尘,在幽怨的控诉着主人,你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俺了。
  徐渭说屋里乱,让沈默在门口稍候,自个便先进去拾掇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门道:“进来吧。”
  沈默一进去,却见到除了一张桌子收拾出来,其余地方还是那么凌乱。他又闻到一股红烧鱼的香味,可那桌上却空空如也。不由暗骂一声:‘原来这家伙先进来就为了把鱼藏起啦。’他先不动声色的坐下,等着徐渭招待。
  谁知徐渭也坐在对面,跟他在那大眼瞪小眼,竟一点动弹的意思都没有。
  沈默心说‘你可真好意思啊。’便看着空无一物的桌面道:“老兄真爱干净,这是我见过最干净的桌子了。”这纯属睁着眼说瞎话,那桌子上油迹斑斑,黑里透亮,苍蝇落上去就不会飞走……苍蝇若有灵,会说:‘非不愿,实不能矣!’的。
  徐渭不由笑道:“何出此言?”
  “佛家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沈默一本正经道:“说的就是您这张桌子吧。”
  ‘拐弯抹角骂我没招待啊。’徐渭难得老脸一红,只好起身去洗洗大瓷碗,倒半碗凉水往沈默面前一搁道:“但用白水半碗。”
  第一零九章 顺之心隐(上)
  “这哪能够呢?”沈默摇头笑道:“请上佳肴一餐!”
  徐渭终于遇到脸皮比自己还厚的了,知道这顿饭是推不掉了,只好端上一盘野菜道:“无佳肴只备山上荠菜,一菜二蛋三鱼四肉,唯其最为养人!”意思是我也没什么好吃的,只有一些介于菜和草之间的东西,你不怕淡出鸟来,我就给你整治。
  沈默哈哈一笑道:“劳盛情可烹院内黑狗,一黑二黄三花四白,数它顶尖滋补!”
  见沈默要吃自己黑狗,徐渭摇头苦笑道:“亡妻去后,只有大黑陪我做伴,却是不能招待你的。”
  沈默理解的笑笑道:“你也对我一联,对得上就不吃。”
  徐渭被激起了傲气,哈哈一笑道:“不是我吹牛,能难倒我的对子还真没有。”
  “那可未必。”沈默冷笑一声道:“听我的上联是‘眼前无路想回头’!”
  “这有何难?”徐渭脱口而出道:“身后有余忘缩手!”
  沈默登时哈哈大笑道:“既然忘了缩手,便把身后的鱼拿出来吧!”
  徐渭方知上了他的当,却一点都不恼,拍着桌子大笑一阵道:“痛快啊痛快,好久没这么舒坦了。”便高高兴兴转过身去,从锅里把鱼拿出来,请沈默一起享用。
  这下他也不小气了,从床下摸出一坛酒,从门后拽出一挂肠,又从柜子顶上拿下一包风鸡,再从各处犄角旮旯里,找出些个茴香豆、花生米、卤豆腐之类的下酒小菜,变戏法似的摆了满满一桌。
  看到这一幕,沈默的嘴巴可以塞进一个鸭蛋去,他心说这什么人呀这是?我说藏条鱼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吧,感情把能吃的都猫起来了。
  看他呆若木鸡的样子,徐渭一边倒酒一边坦然笑道:“我这人有个怪脾气,对人不对事,看上眼的怎么都行,看不上眼的一滴酒也不给。”
  沈默呵呵笑道:“看来我荣幸入贵法眼了。”
  徐渭往他面前搁一盅酒,自己也捏一个与沈默一碰道:“嘿嘿,有趣,当今这世道的人很无趣,我只喜欢跟有趣的喝酒。”
  沈默仰头干一个,擦擦嘴道:“知道吗,你是第一个说我有趣的,别人都说我很无趣。”
  徐渭抿着嘴,摇头晃脑道:“他们的眼光不行,看不透你内心深处的骚动。”说着又给沈默满上道:“其实咱俩不是第一次见面,当初我还沾你的光,赢了一大笔银子呢。”说着便得意的嘿嘿直笑。
  沈默恍然道:“原来那个在山阴投注是你啊。”
  徐渭点头笑道:“当初我就觉着,你是个有趣之人。”
  “那为什么还要为难我?”沈默翻翻白眼道。
  “因为两年不见,我怕你跟我那堂姐夫,学的一般无趣。”徐渭嘿嘿笑道:“他是唯一一个无趣,却能在我这喝酒的。”
  “贵堂姐夫是?”沈默有些吃惊的问道。
  “沈青霞啊!”徐渭大惊小怪道:“你的师母是我的堂姐,难道你不知道吗?”
  沈默不禁摇头苦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闹了半天还是自家人。”
  徐渭嘿嘿笑道:“严格说起来,我还是你的长辈呢。”
  “休想占我便宜。”沈默瞪眼道:“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叫你声大哥就不错了!”
  “那也行。”徐渭与他又碰一杯道:“既然叫我大哥,那我就得问问了。老弟,你是来干什么的?”
  “快雪时晴贴。”沈默轻声道。
  徐渭‘哦’一声,低头沉默一会,方才抬起头来道:“昨天我回来后,越琢磨这事儿越不对味,好像哥哥我被人耍了。”
  沈默没有插言,听他讲述道:“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几个月前,山阴的胡老板派人来告诉我,说得了一件宝贝,让我去鉴赏一下。一时心痒,我便去了,便在密室中见到了那份‘快雪时晴贴’,当时在场的几个行家,都是交口称赞,说是千真万确的真品。”他看沈默一眼,颇不好意思道:“我有个坏毛病,就是见不得小人得志,一看那胡老板得意洋洋的样子,便忍不住给那帖子挑了刺。”
  “山阴张侯。”沈默轻声道。
  “正是,我当时有些轻狂,便将早年间发现的疑点说了出来。”徐渭颇为郁闷道:“还说王右军的字都被唐朝的前几位皇帝,带进棺材了,现在传世的全是赝品!当时把那胡财主弄得灰头土脸,便不欢而散了。”
  “然后他前几天又找到你?”沈默轻声问道。
  “你猜得没错,”徐渭点头道:“他确实找到我,说会稽的义合源当铺,有一份真的‘快雪时晴贴’,让我收回原先说的话。我自然不相信,便找到殷财主,让他领着去看那字帖,一看果然又是二十八个字的,就把那话跟殷财主说了一遍。”
  “当时我也没多想。”徐渭十分懊恼道:“可第二天便听说义合源歇业的事,便知道八成是被胡财主那帮人给利用了。”
  “不是八成,是十成十。”沈默颔首道:“我来找老哥,一是为了见识下,远近闻名的大才子长什么模样;二是求老哥帮帮义合源和那四位朝奉;三是为了提醒老哥,别被歹人利用了……不过现在看来,这一条是多余的了。”
  “见到了长什么样了吧?”徐渭指着自己的脸道:“一脸衰样!”
  “这叫沧桑,”沈默笑道:“男人的魅力正源于此。”
  听他信口胡扯,徐渭忍不住又大笑道:“就冲你这句话,说吧,想让我怎么干吧?能做到我就听你的。”
  “很简单。”沈默轻声道:“去找殷老爷,跟他说‘其实是在跟你开玩笑呢,那帖子的真伪你也没法判断。’”说着便将他那些个歪理邪说讲给徐渭听。
  听得徐渭忍不住点头道:“论起胡诌八扯的功夫,我远不如你啊。”
  沈默刚要谦虚几句,却听大门被人推开了,还没看见人,便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道:“是那路神仙,能让徐文清甘拜下风啊?”
  沈默在这发呆,却听徐渭惊喜道:“义修哥?”
  ‘一休哥?’沈默吃惊的回过头去。
  ……
  PS:风云际会的大时代啊,闪闪发光的人物相继登场,想想就激动无比……
  第一一零章 顺之心隐(中)
  沈默起身回望,便见门口并肩站着两个老男人,一个面容白皙、相貌清奇,配上颌下的三缕长须、身上的宽袍大袖,活脱脱一段魏晋风流。与他一比,另一位就显得有些其貌不扬了,那位穿着栗色的布袍,身后背着斗笠,还有个三四尺长的细包袱,看起来像个跟班一般。
  但看他与那老俊男并肩而立,神态不卑不亢,便知道两人是平等的。仔细一瞧,便见那人双目小而炯炯有神,脸瘦而颧骨高耸,竟隐隐有些桀骜不驯的气质。
  沈默见徐渭迎上去,一个劲儿的和他的‘一休哥’问长道短,理都不理那斗笠男。沈默心好,怕那斗笠男尴尬,便朝他笑笑。出人意料的,那斗笠男也朝他报以微笑,竟十分有礼。
  徐渭表达完心中的激动,便拉着那‘一休哥’进屋入席,又恭敬的请他上座,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位,不好意思的笑道:“义修哥,我给你介绍个小朋友。”说着一指沈默道:“青霞先生的得意门生,本次会稽县试的铁定案首,沈默沈拙言。”
  沈默心里这个汗啊,但这里面最年轻的徐渭也有三十多了,人家又不知道他是二世人,叫他‘小朋友’还真没错。虽然心里不乐意,但他知道个巧,能让徐渭这种眼高于顶的家伙如此对待,必定是天赋异禀的奇人。
  便恭恭敬敬的唱个肥喏,轻声道:“晚辈沈默拜见前辈,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义修哥’似乎对他很有兴趣,上下打量沈默半天,才呵呵笑道:“老夫姓唐,草字义修,别号荆川。”
  听到唐荆川这个名字,沈默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赶紧再施一礼道:“先生大名如雷贯耳,学生平时研习最多的,便是您与守溪先生的大作。”唐顺之,字义修,号荆川。嘉靖八年会试第一,与那王鏊王守溪并称唐王,乃是时文界的泰山北斗。
  唐荆川面色古怪的道:“希望唐某没有误人子弟啊。”
  徐渭在边上嘿嘿笑道:“义修哥学识渊博,天文地理、数学历法、兵法乐律,无所不通,无一不精,你说的时文不过是他的小手段而已。”
  唐顺之摇头笑笑道:“对拙言小老弟来说,时文还是最重要的。”说着有些责怪的看徐渭一眼道:“我几年前给你的那些干禄文字,可有潜心钻研啊?”
  徐渭神色黯然道:“这些年陡遭变故,先是二兄在贵州病故,然后大兄、发妻又相继去世,心境始终不得平和,只能读一些杂书排解郁结,实在没心绪碰那些干瘪时文。”
  “造化弄人啊。”唐顺之摇头叹息几声,这才发现原本高高兴兴的久别重逢,被自己一句话给搅得凄凄惨惨,赶紧别过话头,对那同来的布衣汉子道:“柱乾老弟,这就是你一直推崇备至的徐渭徐文清。”
  又为徐渭介绍道:“文清小老弟,这就是你一直推崇备至的夫山先生啊!”
  徐渭‘哎呦’一声,瞪大眼睛打量着那其貌不扬斗笠客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何心隐……真是,真是……”他发现下面的话不太好听,便硬生生打住了。
  可那何心隐却冷笑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徐渭不由讪讪笑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何心隐依旧板着脸,有些挪揄道:“想不到传说中诗画双绝的徐大才子,竟然是如此……不修边幅。”
  “彼此彼此!”徐渭爆发出一阵大笑道:“我也想不到主张‘人为天地之心,心是太极,性即是欲’的狂侠何心隐,居然长相如老农一般。”
  唐顺之伸手拉着他俩的胳膊坐下道:“可见‘人不可貌相’这话,乃是真理也。”
  那何心隐却哂笑道:“你唐荆川便可以貌相,可见这话也不尽属实。”
  四人重新入席,唐顺之坐了主位,沈默敬陪末座,徐渭与那何心隐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
  何心隐这才把斗笠和长包袱取下,搁到桌上时,沈默分明听到了金属摩擦声,这才知道,那包袱里装的是刀剑。
  能见到‘一休哥’和传说中的何心隐,徐渭十分兴奋,一边敬酒一边便开了话匣子。沈默也插不上话,便在下首默默陪着……他们起初还说几句别后情由,徐渭自然是有问必答,那唐顺之却语焉不详,仿佛有些顾忌。
  沈默只听明白,两人是从北方来,最近地面不太平,便结了个伴。再就是这荆川先生好似是个官身,其余的就什么也没听出来了。
  徐渭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他的一休哥有难言之隐,便改变话题,开始向唐顺之讨教学问,先从一些文章字句开始,渐渐便扩展到诗词歌赋、诸子百家、乃至于人文地理,兵法农学。两人或是一问一答,或是互问互答,非但旁征博引,且均有前人未及之观点,令人闻之如痴如醉。
  他们谈论的话题跳跃性极强,上一句还在说什么‘竹林七贤’、下一句却跑到‘荧惑守心’上,再下一句却说到‘列子乘风’,便如天花乱坠一般,却句句言简意深,发人深省。
  令人吃惊的是,那位老农似的何心隐,虽然不太说话,但每每发言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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