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沈默和陶虞臣的文章摆在一起,唐顺之细细对比品读一番,这才摇头笑道:“有人说文如其人,我看未必。”说着一指陶虞臣道:“你明明是个老实人,偏偏文章做得奇崛险峻,让人惊心动魄,可谓诡道矣。”又看看沈默道:“你明明……更灵活些。”其实他想说‘你不老实’,但当着那么多的考生,这种话是决计不能出口的:“文章却做得四平八稳,堂堂正正,可谓正道也。”
见天色已晚,府尊大人这架势也不会再看卷子了,考生们便纷纷到一边交卷,然后再回来看热闹。
看到身周地考生越来越多,唐顺之干脆提高嗓门道:“如果这是会试,甚至是乡试,考官会毫不犹疑判定正道生出。”这些人名义上都是知府地学生,他当然要尽一些点拨的义务了。
沈默却心中不爽,暗道:‘定然是欲抑先扬。’
“但是,府试只是一场入学考试,”果然听老唐话锋一转道:“评判地标准与正式科举不一样,应该以考察能力为主。”
沈默心中一片拔凉,暗暗哀叹道:‘六首梦啊,这就先飞走了……’
“所以,”只听唐知府沉声道:“我宣布……”
考场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本届府案首出炉的一刻。很多与陶虞臣认识的,已经开始构思祝贺词了。
却听知府大人不紧不慢道:“两人同进五魁,暂时不分胜负,待本官将所有卷子看完,再选出三个,加试一场,最终再排定座次。”
闹了半天竟然是个‘待定’,这不是吊人胃口吗?众人纷纷失望的叹息道。
沈默却已经麻木了……
众人纷纷退场时,唐顺之突然叫住沈默,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加不加入?”在旁人看来,这是知府大人在对有前途的后学进行点拨,都十分羡慕。
沈默坚决的摇摇头,轻声道:“我不。”
唐顺之气得直翻白眼,小声道:“那就别怪我铁面无情。”
“唯求公正尔……”沈默轻声道,说完向他行一礼,便转身离去。
望着他夕阳下无限拉长的身影,唐顺之神色古怪的笑了,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
科举考试既是脑力劳动,又是体力劳动,尤其像沈默这种吹毛求疵的,更是对身心极大的负担。他一考完就疲累欲死,如果没有姚老爹来接,走回家去都是很大的负担。
回到长子家,沈默草草吃几口饭,对精心准备晚餐的姚大婶说声抱歉,便回房倒头大睡。
不知睡了多久,仿佛身心都松缓许多,沈默便又开始做梦,这次他梦见唐顺之带着他的‘越中十子’,将自己绑去那艘船上,逼着自己给王圣人磕头,还在自己脚心上刻上字……左脚是‘王门’,右脚是‘学人’,合起来便是王学门人。
只是脚心被挠得好痒,让他不由出声直笑道:“痒痒,痒痒……”
这一笑便醒过来了,一看是沈京在用一根鹅毛挠自己的脚心,他不由恼火道:“扰人清梦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沈京却朝一边的长子嘿嘿笑道:“学会了吧?下次就这样叫他起床。”
长子认真的点头道:“确实比我的法子又快又好。”
沈默不理这两个损友,顺手拉开窗帘,和煦的阳光便射到他的脸上。他微微眯上眼睛道:“今天不错,太阳不毒。”
“都过午了,阳光当然不毒了。”沈京怪笑道:“你笑我日上三竿起,自己却睡到日下三竿。”
沈默有些不好意思,便穿上鞋,披衣起身,转移话题道:“什么事?”
“府试的榜单出来了。”沈京道:“你是五魁之一,但前五名没有排定座次。”
长子接话道:“知府衙门来传话说,府尊大人晚上要宴请你们五个。”
沈默叹口气道:“请大娘帮我下碗面条。”
“你去坐席哎,还要先吃饭吗?”沈京大惊小怪道。
“你见谁在鸿门宴上能吃饱了?”沈默冷笑道。
“有,樊哙……”
第一二四章 夺魁(下)
沈默早就知道,绍兴府衙和会稽山阴两县的县衙中间,相距不过百丈。
等姚大叔把他送到府衙前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金黄色的光辉下,知府衙门显得分外壮观。从规制上讲,一府衙门肯定要比一县的高上两个档次,体现在建筑上,便是更大更美更浪费……
只见府前广场上照壁比会稽县衙的长了两丈,足有五丈长。照壁东西各有一座闳壮的四柱牌楼,其石础径达六尺,汉白玉制成,厚重高贵;楼柱高二丈有余,金丝楠木制成,矗立云表。
自然也少不了旌善亭、申明亭之类,但时间太紧不容细看,沈默瞥一眼便匆匆往府衙正门走去,递上请柬后,门子便引他进去,进去后衙门里分三路,中路是知府衙门,左侧是同知府,右侧是通判府。
沈默跟着门子从正路直入二门,进到府前大院,里面依然是对应六部、类似六房的办事机构,穿过去才到了与正门一模一样的仪门。
进去仪门是大堂,过了大堂是二堂,知府大人便在二堂设宴。
沈默进去时,发现另外四位童年早就到了,正拘谨的坐在偏厅里,等候知府大人的到来。除了陶同学外,还有两个长得很像的,一个个头很矮的。
一见他进来,陶虞臣便起身笑道:“三位同年。我那传奇师兄来了。”三人起身相应,双方客客气气的序了齿,又自我介绍一番,原来那两个模样相仿地乃是余姚县的一对兄弟,年长的二十七岁,叫孙鑨字文中,小他三岁的叫孙铤字文和。另一个矮个子乃是萧山县人。名唤陈寿年,字松龄。却是几人中最大的一个,有三十好几岁的样子。
又是一番见礼,双方便按照县试成绩和年齿叙了座,孙鑨是余姚案首年齿最大,坐了上位;沈默也是案首,但年纪小,只能坐次席;孙铤和陶虞臣都是二魁。便按长幼坐了三四位,那年纪最大的陈寿年因为是萧山四魁,也只能末座。
虽然马上就要重排座次,但就这一会儿却也马虎不得。
五人坐下后,沈默对陶虞臣笑道:“方才听你说,我是什么传奇师兄?”
陶虞臣刚要说话,那孙铤却抢先笑道:“是在下早就听闻拙言兄地轶事,一直仰慕的紧。这才向虞臣兄问到地,还请拙言兄恕罪。”他的举止从容优雅,即使道歉也如清风明月一般……不是刻意装出来的,而是仿佛天生如此,若不这样反倒才让人奇怪。
‘有道是三代出一个贵族,不知这孙家是个什么光景。’沈默心中暗道。面上笑容和煦道:“文和兄哪里话,小弟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惭愧的笑笑道:“只是小弟庸碌,除了小时候几次胡闹之外,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
陈寿年插言笑道:“拙言兄过谦了,别处我不知道,单说我们萧山县,你‘瓶里镀金’、‘河中除树’还有‘隔瓶断绳’的掌故,便是妇孺皆知,都把你当成曹冲,文彦博那样的神童了。”士子之间先看成绩再序齿。所以陈同学得管每个人叫哥。
沈默情形地笑道:“好在没把我看成仲永、孔融。”
他谦和的态度让众人好感顿生。气氛也逐渐热络起来,沈默暗暗观察他们三个……发现那兄弟俩虽然长得像。性格却截然不同。孙铤一副浊世佳公子做派,说起话来让人如沐春风;乃兄孙鑨则面色严肃,沉默寡言,只有非说不可的时候,才会迸出几个字来,却每每一语中的,让人十分佩服。
至于那陈寿年可能是年纪大、阅历足的缘故,能说会道,圆滑自如,反倒让沈默颇为不喜,只是他皮里阳秋,面上根本看不出来爱憎来。
正说着热闹呢,便听有仆役高声道:“知府大人到。”
五人赶紧起身相迎,只见一身便服的唐知府,在两个同样便服的官员陪伴下,施施然到了厅前。
一番见礼后,五人才知道,那两人原来是本府的同知和教官。
既然府尊大人到了,便有仆役轻声问道:“大人,可以开席了吗?”
唐知府颔首笑道:“可以。”便领着众人来到正厅。
正厅里已经摆好了席面,桌上皆是些寻常菜肴,量不大数也不多。餐具也都是普通地白瓷所制,十分的朴素。
见众生眼中的吃惊之情,那同知大人一脸感慨的笑道:“咱们府尊大人不喜铺张浪费,实乃我等的榜样啊。”显然已经到了马屁不假思索的地步,距离成为终极屁精只差一步之遥了。
唐顺之淡淡笑道:“华服美食谁不爱,只是会消磨意志。”一边招呼五个考生坐下,一边微笑道:“你们若是吃不惯,可以叫厨房加餐。”沈默是看透了,这家伙总是一副道貌岸然地样子,实际上骨子里坏透了。
几人自然连连摇头,那陈寿年还谦卑道:“大人教导如醍醐灌顶,学生回去后定然卧薪尝胆,以磨练自己的意志。”
“那倒不必。”唐顺之依旧淡淡笑道:“诸位先用饭,咱们待会再说正事。”便举箸夹一筷子菜。
五个考生这才开动,只是心中揣着小鹿。怦怦直跳,吃什么都像味同嚼蜡。
沈默倒不紧张,但他吃饭一贯斯文,看起来跟那些人一样没食欲。
唐知府略略用了些饭,见他们如此紧张,便温和笑道:“看来这顿饭不对大家胃口啊。”
众人赶紧摇头道:“太好吃了。”那孙铤又加一句道:“只是一肚子紧张,装不进饭菜去。”引得唐知府哈哈大笑。众人也陪着笑了起来。
“好吧,先办正事后吃饭!”唐知府拿过手巾擦擦手。微笑道:“本次府试全案已定,本官已从五千名考生中取中三百位,作为参加院试的人选。而你们五位功底俱深,文笔并佳,可为本届地五魁……”说着微微一叹道:“绍兴府果然人杰地灵,你们五位的文章,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皆有荣登案首的资格,这可难坏了本官。”
五人顾不上高兴,都屏息听知府大人道:“所以本官决定,今日为尔等加试一场,总要排出个名次来。”说着轻啜口茶水道:“但作文时间太长,作诗又不是科举正道,所以不如本官考你们破题吧。”又看一眼那府学教官道:“老教授意下如何?”
那白发苍苍的儒学教授笑道:“卑职看过几位俊彦的文章,基础都极为扎实。相信只要破得题来,作一篇好文章是不在话下的。”说着朝唐知府竖起大拇指道:“府尊大人这法子切中要害,实在是高明啊!”原来这才是顶级屁精。
唐知府笑笑道:“那好,就这么办了。”唯一沉吟,便捻须笑道:“几位都是破题千万的老手了,寻常句子自然不在话下。但本官这个,你们肯定没破过。”说着便提起笔来,在一边早已备好地白纸上,画了一个圈。
众人凝神静气,等他下一步动作,却见知府大人搁下了笔,灿烂笑道:“破吧。”
所有人地嘴巴都像那个圈一样,那老教授更是咳嗽起来道:“大人,似乎题目应该从四书五经上出吧。”屁精也有屁精地坚持,一触到祖宗家法。就只能把知府大人排在第二位了。
可唐知府是什么人。那绝对是智商过剩之人,他让人拿来一本论语。翻开那老教授看道:“看吧,每一页都有啊。”
原来这时候地书籍,都在每一章的开头先印一个‘〇’,表示与上一章隔开,所有的印刷都采用这种格式,四书五经自然也不例外。
老教官嘴唇翕动几下,擦擦满头的大汗道:“我需要冷静一下。”却也不再阻拦。
在这里知府大人是老大,他让你破‘〇’,你就得破‘〇’。
五人便开始绞尽脑汁,各自拿着笔在纸上画来画去寻找灵感。
唐知府端着茶碗,一边喝茶一边笑眯眯看着五个童生,补充一句道:“忘了说了,限时一炷香,现在已经烧了一寸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方才仆役端上来的是香炉不是砂锅,心说‘不当官能行吗?不当官就老官被玩。’便一个个憋红了脸,使劲寻思起来,恨不得把头发都揪下来……
一炷香的功夫转瞬即到,五个俊彦各自有了答案。
唐知府看沈默破地是‘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
孙鑨的破题目是:“夫子未言之先,空空如也。”
陈寿年的破题是:‘圣贤立言之先,无方体也。’
孙铤的破题是:“先行有言,仲尼日、月也。”
陶大临的是:“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
阅后沉思良久,他终于为本次府试排定了名次:
五魁者陈寿年也。
四魁者孙铤也。
三魁者孙鑨也。
二魁者陶虞臣也。
案首者会稽沈默也。
第一二五章 大人物和小人物
府衙花厅,洞烛高照。
那名列第四的孙铤忍不住问道:“大人能讲一下,您是如何判定的吗?”
“你不问我也要讲。”唐顺之微微颔首道:“同样一个圆圈,你们却能想出五个不同的破题。虽然据之写文,各有不同,但有道是一叶知秋,还是能分出立意高下的。”
他拿起沈默的卷子道:“拙言将圈圈破为‘天象’。天象有得有不得,是顺乎自然,是中庸。这个圈圈,就大可发挥了。”说着语重心长道:“点他为案首,皆因其立意‘堂堂正正’……而老夫观摩历届之状元卷,都逃不开这四个字。”看看若有所思的四个考生,唐知府沉声道:“你们都是有希望金榜题名的,若想更进一步,当以为拙言榜样。”四个考生齐声称是。
谢过老唐后,沈默便拿着卷子出去,作为案首他不能听考官对别人的点评,那样会被认为是骄躁的。
待他出去后,唐知府又拿起陶虞臣的卷子道:“你将这个圈圈看成空,‘未言之先,空空如也’,后面一句自然是‘既言之后,实实在在’,将空与实、空与色对比来也很恰当,但比起拙言有失空泛,所以判你为二魁。”陶虞臣点头受教。
待陶虞臣出去,唐知府再拿起孙鑨的卷子,沉声道:“你将其看成是‘太极’,圣人未言之先,浑然一太极也。看似与沈默的一样。但他侧重地是中庸,你却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注重的是演变。”说着淡淡一笑道:“其实就立意知道,你还要胜于他,但注定为考官不喜,所以第三一点也不委屈你。”
孙鑨板着脸寻思片刻,才低声道:“学生还是觉着太极更恰当。”
唐知府淡淡一笑。没有理他。待他走了又继续对那风流倜傥的孙铤道:“先行有言,仲尼。日月也!”忍不住笑骂道:“真是个马屁精,这就得看碰上什么考官了……碰上个古板的,直接把你卷子扔地上,遇到个好奉迎的,立刻将你引为知己,高高抬起。”
孙铤轻抚一下鼻梁,微微羞涩道:“学生也是想不出来别的。只好歌功颂德了。”
唐顺之笑骂一声道:“滑头。”
待孙铤也走了,他将最后一份卷子拿起来,对那陈寿年道:“说实在的,五个人就属你破题最为贴切。”他破地是‘无方体也’,无方自然是‘有圆’了。
陈寿年笑容可掬道:“学生定有不足之处,请恩师不吝指教。”
唐知府端详他一阵,轻声道:“先贤以方喻原则、以圆喻灵活。你却用‘无方’破题,实在不是好兆头。”寻思一会。他还是实话实说道:“这说明你意识中认为是一切都可以圆,而‘方’则是可以放弃的。”说着一字一句道:“当然这只是本官地个人臆断,做不得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作人要‘外圆内方’,如外圆内也圆,那就危险了。”
陈寿年心中不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