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把迎出来地沈贺乐坏了,朝沈老爷拱手谦逊笑道:“大兄谬赞了。”
沈老爷刚要说‘不要太谦虚哦’,却被沈贺拉着往后走道:“前院都是拙言捣鼓的。小弟带你去后面瞧瞧,那里才是我地心血所在呢。”
沈老爷只好笑着跟他穿过月门洞,到了二进的园子里。一进去便见到一柱假山紧贴东墙而筑,山腰垒上。植以花木,虽仅方寸之地,却也有天然之妙。再看园内种植翠竹百竿,微风吹起,竹影婆娑。中有卵石小径,穿园而过,四角遍植芭蕉、石榴和葡萄,并有兰花、萱草和不少盆景点缀其间。确实与前院风格迥异。
沈贺满是得意的笑道:“这些花树都是上月从别处移栽过来的。大兄看不出来吧?”
沈老爷终于吃一惊道:“竟能如此翠挺?”仔细一看,竟然一株发蔫的都没有,不由暗叹道:“这宅子里的风水起来了。”
跟着沈贺走过小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便见到二进的一排房屋,屋檐下竟还有个方不盈丈。水清见底,金鳞游泳地小池。池旁有一棵大树,枝干苍虬,冠如华盖。
浓荫下已经摆好了一张八仙桌,四把太师椅。桌上摆两把宜兴砂壶,分别泡着毛尖和芥片,四只极细腻的成窑杯子,摆在桌子的四角。当中是七八个小碟子——分别装着晶饺、烧卖、绿豆饼、扁豆糕、蜜橙糕、韭盒、春卷。还有个粗使丫鬟在边上站着。
沈贺请沈老爷上座,自己作了主陪。沈京沈默也各自坐好,那丫鬟便开始沏茶。看完他家天翻地覆的变化后。沈老爷由衷为这爷俩高兴道:“愚兄亲眼看着你们爷俩。一步步走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啊。”
听了这话。沈贺不由想起当初住草棚、借阁楼时的情形,那时候连看病都没有钱,压根都没敢想过能有今天,不胜唏嘘道:“是啊,变化真大呀。”说着眼圈便红了,哽咽道:“可惜他爷爷奶奶没看着。”
沈京见老叔要掉泪,赶紧打岔道:“这么大的好事,应该多请些亲朋好友,大家一起庆贺庆贺才是。”
沈默也点头笑道:“我也觉着乐呵乐呵未尝不可,不过老爹说不行那也只能作罢。”
沈京擦擦眼圈,不好意思的笑道:“拙言中了两试魁首,下月院试后必须得摆宴请客,若是这次也摆,两次隔得太近,似乎有炫耀的意思了。”
沈老爷赞许点头道:“咱们家是读书人家,确实应该低调些好。”
沈贺点头应下,几人吃了一阵茶,那沈老爷搁下茶盏,看看沈默,再看看沈贺道:“今天拙言也在,有件事我要问问你们爷俩地意见。”
父子俩点头笑道:“您请讲。”
沈老爷嘿然一笑,看一眼沈京道:“还是你来讲吧。”
沈京便笑眯眯的望着沈默道:“潮生,我爹的意思是,你介不介意有个后娘?”
沈默正喝口水,闻言赶紧偏过头去,‘噗’地一声,好险没喷在桌子上。赶紧拿手巾擦擦嘴,朝沈老爷歉意笑笑,转而瞪着沈京道:“到底怎么回事?”
沈老爷接过话头来,呵呵笑道:“人伦大事!老夫准备帮你爹续弦,你愿不愿意?”
沈默心说:‘我当然不愿意了。’爷俩住得好好的,突然插进个外人来。换谁谁也不愿意。便斜瞟老爹一眼,只见他满脸忐忑,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顿时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三个串通一气啊!”
三人嘿嘿笑着不说话,显然是被他说中了。
沈默看看满脸乞求的沈贺,心中暗叹一声道:‘有道是男人四十一枝花,有车有房有钱花。就是老头现在地真实写照。’便叹口气道:“先说说对方是什么人家吧。”其实自从沈贺混出个人样,他就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
“实话告诉你吧。老叔看上的是城隍庙街胡保田家的二女儿,正经人家的正经闺女,就等你点头就去下聘了。”
“多大年纪?”沈默眯眼问道。
“年纪很大了。”沈贺小声道。
“很大是多少?”
“下个月就十八了。”沈贺低头道。这个年代女子十六及笄,十八嫁不出的极为罕见,所以他这么说也是有道理地。
可沈默受不了这个道理。一听差点就和自己同岁了,头登时嗡地一声,破天荒的拉下脸道:“你愿意找小老婆。我不愿意找小妈!”说着便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沈贺臊红了老脸,低头不肯说话。沈老爷只好苦口婆心的劝道:“拙言啊,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想啊,你爹今年才三十六,总不能当一辈子鳏夫吧?”说着又循循善诱道:“再说了,你考中进士是十拿九稳地事,到时候你拍拍屁股去外地当官,把你爹一个人扔家里。能放心地下吗?”
听了沈老爷的话,沈默沉默片刻,轻声道:“我也觉着自己明事理,不能让老爹下半辈子没个伴。”说着看一眼自家地老不休道:“但你起码找个等对点地吧?”一个三六,一个十八,正好差一倍。
“什么样算是登对?”沈贺小心问道。
“鳏夫对寡妇。这就很登对。”沈默没好气道:“你找个回来,就算拖油瓶我都认了。”
沈贺这才抬起头来道:“咱们是书香门第,怎么能娶寡妇呢?平白败坏了门风。”
沈默翻翻白眼道:“鳏夫可以再娶,寡妇不能再嫁,这规矩真扯淡。”使劲摸摸鼻子,闷声道:“那就寻一下,看看谁家有老姑娘。”
“你也不能作践我叔啊!”沈京在一边帮腔道:“老叔要啥有啥,凭什么要娶个嫁不出的回来?”
“感情非黄花大闺女不娶了?”沈默双手抱在胸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沈贺点点头,声如蚊鸣道:“你将来是要做大官的。不能给你丢人不是?”说着讨好的笑笑道:“你又不用叫娘。只喊声姨就行了。你那姨娘人很好,不会亏待你的。”
“不亏待你就行。”沈默烦躁的摆摆手道:“你们看着弄吧。我管不着。”便不再说话。
稍稍坐一会,他便借口去找徐渭,离席而去。
望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沈贺苦笑连连道:“想不到他反应这么大,平时看不出有这么大气性啊。”
沈老爷安慰道:“可能也是一时没法接受,回头想想就好了。”
“不可能。”沈京摇头道:“潮生认准了事情,从没改过一次,就别指望他改注意了。”
“那可怎么办?聘礼都下了。”沈贺焦急道,原来方才还是悠着说呢。
“别急,我想想……”沈京使劲挠挠头,馊主意便喷涌而出道:“有了,给他也找个媳妇。”
……
PS:沈贺毕竟是古人,他有这样的选择是必然而合乎当时习俗地,其实无可厚非。
但沈默毕竟不是古人,尽管他已经伪装的很像了,但他还是不会逆来顺受的。
第一二八章
那小厮沈安也跟着从家里出来,谦声热气道:“少爷,小的给您去叫车。”便一溜烟跑到街口去了。
沈默的心情这才稍稍好些,自嘲的笑笑道:“想不到我也是有书童的人了。”
绍兴城涌进许多难民,不少人家走投无路,只能卖身给城里人为奴。沈贺委托马典史买了个机灵小厮,给沈默当书童,同时打扫院子;再买个粗使的丫鬟,伺候爷俩起居,同时做饭收拾屋子。
只是他家虽然宽裕了,却还没到能再养个马夫的地步……因为一养就是人吃马嚼,花费太大了,远不如有事叫车来的划算。
沈安办事还挺利索,不一会儿便带着一辆轻便的马车过来了。
到了前观巷,沈默让沈安把车钱付了,然后等在外面,他自个则走进大乘弄里,却见有匹高头大马拴在徐渭家门前。
沈默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背后便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却是一脸坏笑的徐文长……这位老兄最近反思,为什么这么大的才子,连个举人都中不了呢?最后他觉着是表字出了问题——文清就是‘文轻’,自然不会被‘重’视了,便想把字改成了‘文昌’,准备借一下文昌帝君的才气。明年考个好成绩出来。
但转念一想‘昌’这个音太容易让人产生联想,实在不美,便将其换成了‘长’。文长文长,文脉悠长,让他十分满意。
“家里有客人?”沈默轻声问道。
徐文长往里看看,嘟囔一句道:“怎么还没走?”
“恶客呀?”沈默小声问道。
“一个异想天开地家伙。”徐文长小声道:“一个小小的巡按,也想让我去给他当幕友。”幕友便是师爷。不是入幕之宾。
沈默‘哦’一声道:“浙江巡按?”
徐渭点点头道:“一个姓胡的,从早晨就来了。一直赖着不肯走。我寻思着他也挺不容易的,就出去转转,让他识趣走人。”便恼火起来道:“谁知这家伙还没走!”说着竟撸起袖子,摩拳擦掌道:“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沈默拉都拉不住,只好跟着他进去。
进去便看到花架下的石凳上,笔直坐着一个身穿便服的男子,望之四十来岁。相貌堂堂,剑眉鹰目,仿佛带着股天生的气势,让人不敢轻视。
但对徐渭没有任何作用,他板着脸走过去,背着双手站在那人面前,气呼呼地瞪着他。
那人面不改色的开口道:“徐先生,请接受我地邀请吧。”他的官话口音很怪。带着徽州味、山东腔,余姚韵、大同调……似乎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
徐渭登时就翻了脸,指着那人‘哇啦哇啦哇啦’便是一阵山阴土话。
绍兴号称十里不同音,即使沈默听他的话都有些费劲,更别提那浙江巡按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求助的望向沈默。
沈默轻声道:“概括来说。就是一句话,‘你再说一百遍,也没有用’。”
那胡巡按不信道:“他说了这半天,就才一句话?”
“其余的都是语气词,没有实际意义。”沈默苦笑一声道。
胡巡按自然明白‘语气词’是什么意思,面色不由一沉,但旋即又恢复平静道:“不知道先生怎样才肯出山,与在下共创一番事业呢?”
徐渭小声嘟囔一句,沈默没听清,又问一遍。这才也小声道:“巡按变成巡抚再说。”
胡巡按神色不由一黯道:“我贫贱时你帮我。那叫共创,如果我胡汝贞真的飞黄腾达了。那就叫阿附了。”
徐渭冷笑着哇啦一顿,沈默便翻译道:“良禽择木而栖。”
胡巡按终于缓缓站起身来,个头并不算高,人却十分有气势,一看就是在边关磨练出来地。他朝徐渭拱供手道:“我还会再来的。”看一眼沈默,便转身大步离去了。
待马蹄声消失在里弄口,沈默才开腔埋怨道:“谁会相信你鼎鼎大名的徐才子,连官话都不会说?”
徐渭苦笑连连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啊,这人说话太有蛊惑力,方才我就差点收拾包袱跟他走了……出去冷静了一圈,才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
沈默点点头,低声道:“一个七品的巡按,就像招揽天下闻名的才子,该说这个人是狂妄,还是有魄力呢?”
徐渭请他坐下,叹口气道:“从没见过这样的家伙,我有种感觉,一旦被他盯上,恐怕这辈子都逃不掉了。”
沈默没有听过他俩之前的对话,也就无从体会徐渭的心情,他轻声问道:“他为什么找上你呢?”
徐渭嘿然一笑道:“自然与我地那点文名有关,也与我家师长有关。”
这样一说,沈默便明白了,徐渭的老师季本与王畿都是名声卓著的致仕官员,他们在浙江官场故旧亦甚多。
事实也确实是如此,徐渭善文,由季本、王畿为之张扬,所以虽一介寒士,却文名播于省垣,为大僚所钦服……比如说浙江按察使胡柏泉便待之以上宾,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实。胡宗宪来到浙江,自然有所耳闻,于处处碰壁之时,便想从他身上打开突破口。
但徐渭岂能轻易表态,还是那句话。他虽一介寒士,却代表着许多人的态度,没有慎重考虑清楚之前,岂能轻易下定决心?
说着说着,便自然而然转到当前地战局上,趁着东南统帅权力交接地空当,倭寇在江浙沿海一线大肆劫掠。尤其是民情复杂的台州、宁波一带。更是因为细作太多、支援不利,陷入了苦战之中。
沈默本是来找徐渭散心的。但一说到这些问题,心情哪里还能好起来,他低声恨恨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最近真是太有体会了。”
徐渭呵呵一笑道:“拙言,你这话可不中听,在我大明朝都是文官统兵,远的有于少保。近的有张部堂,哪个不是两榜进士出身,人物文采风流?”
“我知道,可远水解不了近渴!”沈默忍不住拍案道:“眼看着倭寇在咫尺之外肆虐,我们却无能为力,能不让人五内俱焚吗?”这才是他最近心情不好的原因所在。
徐渭笑道:“这种时候,确实是亲自操刀上阵更为过瘾,但能为东南谋划一破局之道。也一样是抗倭报国!”便起身进屋,拿出一份文稿道:“我已经谋划了一条平倭之策,准备上书新任地张中丞。”说着递给沈默道:“你帮我参详参详。”
沈默接过来细细阅读两遍,只见徐渭的战略主张是‘釜底抽薪’,他主张斩草除根,以水师攻敌根据地。断其归路,使倭寇不战而溃,所以他力主‘防江必先防海,水兵胜于陆兵。’
徐渭还在后面充满感情地赋诗一首道:
‘孤城一带海东悬,寇盗经过几处全?
幕府新营开越骑,汉家名将号楼船。
经春苦战风云暗,深夜穷追岛屿连。
见说论功应有待,寇恂真欲借明年。’
沈默暗道:“这家伙拍起马屁来还真不怕肉麻。一句‘幕府新营开越骑,汉家名将号楼船。’把李天宠和俞大猷那些家伙一起夸上了。”但几个月的研究下来,沈默对东南局势。乃是天下局势。已经有了清晰地了解,他很清楚徐渭所谓‘寇恂真欲借明年’。希望翌年即能彻底解决倭寇之患,是不可能实现地。
虽然沈默不得不承认,徐渭是个天才,他的战略思想一针见血,绝对是平倭最快最好地办法。但沈默同样知道,他对于官场内部的深刻矛盾,缺乏足够理解。
想了想,他轻言细语对徐渭道:“你这法子要实施,必须扩大海军、统一指挥,这就需要地方集中财力,又需要在军事方面集中兵力,集中权力,这就触动了许多沿海‘贵官家’,尤其是闽浙海商地利益,谁能支持你?”
徐渭闷声道:“我这是为国家好!李中丞一定会支持我的!”
“他绝对不会支持你!”沈默沉声道:“朱提督的殷鉴不远,李中丞不会重蹈覆辙的!”
一听到‘朱提督’三个字,徐渭一下子便泄了气。
朱提督叫朱纨,也是前不久刚刚脱罪的卢镗和李显的上级。嘉靖二十六年,朱纨受命提督浙闽海防军务。他到任后雷厉风行,着力整顿了海防,‘革渡船,严保甲,搜捕奸民’。处死李光头等走私海商及海盗九十余人。又采用与徐渭同样的法子,指挥卢李二位猛将,集结战船出海,直捣敌巢,屡立战功。
……
PS:之所以更晚了,是因为被沈贺续弦的问题弄晕菜了。
我晕我晕我保证,沈贺地续弦不会出现在沈默的生活里,因为沈默马上就要离开绍兴了,之后一辈子都在外地当官,他老爹想他了就去看他,但都是一个人去就是了。
反正沈贺娶寡妇是绝对不行的,不然沈默的名声怎么办?至于老姑娘吗……我靠,就差那几岁了?
小常识:古时女子16及笄,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