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头,果然是个大户人家,家里头住着好几进的大房子,奴婢仆妇不计其数,那位知府大人的弟弟乃是徐渭地崇拜者,见他能够亲来,自然盛情招待。双方谈笑甚欢。直到黄昏时才依依惜别。
回去路上沈默笑道:“我看着不错。”
“不行,绝对不行。”哪知徐渭斩钉截铁道。
“为什么?”沈默吃惊道。
“因为他跟国贼一个姓!”徐渭义正言辞道:“我徐渭是不会娶姓严的女子。”
“我看你真是脑袋被门夹了!”沈默又一次被他怪异的思维绝倒了。
无论他怎么劝。徐渭都不答应,两人唧唧歪歪的到了城外,准备进去时,却见到一队队官兵乡勇,持刀带铳,开出城去,人数少说也得有上千人。
两人正探头探脑,便被官军发现了,立刻当作倭寇奸细拿下,沈默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高声道:“我是唐知府的师侄,来给大人送行地。”徐渭也高叫道:“我是唐知府地师弟,也是来给他送行的。”沈默瞪他一眼道:“你占我便宜。”“本来就是吗。”徐渭嘿嘿笑道。
有路过地乡勇认出他俩道:“这是我们山阴的大才子徐先生。”“这是我们会稽的更大才子沈公子。”
那巡逻的斥候才放下心来,将他俩带到中军处。
唐顺之正与巡抚大人议事呢,一听说他俩来了,便告个罪,出来相见。
一见果然是他俩,唐顺之如释重负道:“到处找你们找不到,好歹临出发前碰上了。”
“大人,这是要去哪里?”徐渭焦急问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唐顺之小声道,便把他俩拉到无人处,才小声道:“台宁战局吃紧,数万倭寇攻城,谭知府和俞将军快要顶不住了,中丞大人集中各府兵丁,要去支援前线。”
“那绍兴怎么办?”沈默沉声问道。
“只要台州宁波能守住,绍兴就不会有危险。”唐顺之轻声道。
“若是倭寇绕过防线过来呢?”沈默不依不饶的问道。
“最多是小股倭寇过来,每个乡里都有保安队,”唐顺之面色郑重道:“我在城中还留了五百乡勇,交与薛通判统领。二位皆是才智之士,请到时候多多协助。”
“义不容辞!”两人齐声应道。
第一三一章 去省城
知府大人和乡勇主力被调走,让城内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三府衙门的事务自然繁重起来。沈贺身为会稽主簿,工作量一下大了数倍,连家都顾不上回,只好如普通小吏一般,在县衙值房里住下,婚期也不得不暂时搁置下来。
对于老百姓而言,更直观的感受是城内物价飞涨、谣言满天,今天说官军大破倭寇,明天说倭寇大败官军,让他们一时高兴一时害怕,再加上吃不起肉了,也没有社戏听了,生活质量严重下降,过得十分煎熬。
同样煎熬的还有另外一群人,那就是那些府试中式的童生,因为坊间盛传因为局势原因,原定于六月十五在省城举行的院试,可能要无限期推迟了。
这对于积极应考的考生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他们整日去教授、教谕那里打听,到底考不考了,考的话又是到底何时考。
整个五月,绍兴都在这种‘全城尽在煎熬中’的气氛中,连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万幸一进六月,便有好消息传来,台州那边接连打退倭寇几次进攻,总算是顶住了。又过了两日,浙江提学的谕令也到了绍兴,嘉靖三十三年的院试如期举行。
距离考试还有十天,绍兴离着杭州也不过百多里,就是步行也到了。但今时非比往日,路上不大太平,除了正牌倭寇之外,还有些蟊贼趁着官府无暇顾及。做一些无本生意。
所以童生们合计着,大伙凑一笔钱,请镖局护送去省城。对于城内的镖局来说,这可是大大露脸地好事情,就是赔钱也愿意接……而且说实话,全程远离战区,并没有什么危险。
于是双方约定。连来带回护送,一共二百两银子。绍兴府一共一百五十名考生。有钱的多出点,没钱的少出点,很快凑齐了费用,双方便签订协议,约定六月十二上路。
出发前一天,沈默去跟老爹道别,沈贺正忙着转运军粮。爷俩只见一面,他便匆匆的带着队伍走了,统共没说上三句话。
再去跟沈家台门跟沈老爷告别,沈老爷自然一番温言慰勉,又要留他用饭,沈默说长子家已经备好了,便与沈京一道,去了宝佑桥街。
到了长子家。却见他已经在打点行装了,沈默一问,他竟然要去杭州进盐,便奇怪问道:“咱们绍兴有钱清、三江、曹娥三个盐场,干嘛还得跑到西兴去进盐?”
一听这话,长子的泪珠子险些掉下来。闷声道:“你也太不关心咱的买卖了吧?”
沈默不好意思的笑道:“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地书呆子,你别跟我一般见识啊。”长子不像沈京那样爱拿乔,便告诉他李知县每月给的盐引,并不都是绍兴三盐场地,也有杭州、宁波等地的。往常太平光景,这并不是问题,因为有专门收购置换盐引的牙人,虽然要支付一笔不菲的手续费,但比起去异地买盐的路费来,总是节省不少。
只是现在战乱一起。许多盐场都断了供。或者处在断供的危险中,那些各地盐引便由有价证券。便成了烫手的山芋,没有人肯收购。所以长子无可奈何,只得凑一凑攒下来地杭州西兴盐引,准备亲自去一趟。
“不行就算了,安全要紧。”沈默轻声劝道:“先歇上半个月,等下月有了新盐引再说。”
“不用担心。”长子憨厚一笑道:“我已经跟殷家的宝通源商号谈好了,跟他们搭伴去……人家一听说是咱们三仁商号,一两银子都不要咱们的。”
沈默这才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吃过午饭后,沈默正在与沈京两个闲聊,前店伙计领进个小厮来道:“这人说要见沈公子。”
那小厮给沈默行礼问安,沈默认出他来,乃是义合源当铺的小伙计,便问他有何贵干,那小子奉给沈默一个包袱,说是他家冷掌柜听说沈公子明日启程,命他把这个送来的。
沈默心里清楚,这一定是画屏送来的,哪有男人送包袱的道理?他便不动声色的问道:“你家掌柜身体可好?”
小厮赶紧答道:“时好时坏,前些天又不好了。”
“跟你家掌柜说,待我从杭州回来,一定去探望。”沈默微笑道。
“是。”那小厮见他没有别地吩咐,便施礼退下了。
小厮一走,沈京便过来抢那包袱,却被沈默一脚踢开,没好气道:“看没了怎么办?”便拎着包袱施施然走了。
回去后打开一看,里面是两身里外三新的儒衫,一件纯白,一件宝蓝,轻轻抚摸着这漂亮的衣衫,沈默最近颇为凄凉的小心肝,终于感到丝丝温暖,他不由轻叹一声道:“也不知道还合不合身?”
结果十分合身,仿佛用尺子比量过一般。
第二天,全城父老大相送,穿着崭新月白儒衫的沈拙言,代表赴考的一百七十名考生,喝下了同知大人地壮行酒,朝家乡父老深鞠三躬,踏上了开往省城的客船。
一路相安无事,到了省城时,却遇到了点麻烦,原来前几日有倭寇在杭州湾出现,城内风声鹤唳,正在严查奸细,不许外人入城。
考生哗然,沈默和陶虞臣前去交涉。表明一船人都是来参加院试的绍兴童生,第二天就考试了,怎能不让我们入城呢?
好说歹说,守城兵丁才答应给请示一下,过了小半天时间才转回道:“可以,不过得搜查。”
沈默知道这无非是想要点银子,便掏出十两银子。塞到那百户手里,笑道:“给兄弟们喝茶。”
那百户见他如此上道。自然不再难为,只是带人上船转悠一圈,便放行了。
待进城后,陶虞臣小声埋怨道:“他们上官已经答应放行,你还塞钱干什么。”
沈默笑笑道:“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不给钱就非得磨你到半夜。”
陶虞臣笑道:“那可未必。”但也不再多言。
到了码头童生们想下船休息一下。顺便看看人间天堂到底美在哪里,却被码头地兵丁拦住,不许他们离开码头。有脾气大的嚷嚷道:“我们都是有路引考牌的,凭什么限制我们自由?”
兵丁们却不吃那一套,一个伍长粗鲁笑道:“这是王八的屁股,规定!谁不服上来试试,看爷爷不把你们摆成十八般模样。”这些丘八们平时受尽了读书人的嘲弄,现在终于逮到机会。对方又没有功名,自然要报复回来。
明天一早就要考试了,当然没人愿惹麻烦,考生们只好气呼呼的转回,在码头上或坐或卧,口中自然没有好听的。
陶虞臣愤愤道:“怎能视我辈读书人形同囚犯呢。”
沈默拍拍他地胳膊。笑着安慰道:“明天一考完咱们便转回,不在这受些闲气。”
“也只能如此了。”陶虞臣叹口气道。他地书童便搬个交杌过来,请公子坐下,又解下水囊请公子喝水……陪公子赶考照料起居,乃是书童最大地责任。
沈安一看人家出门还带马扎,不由傻了眼,他是第一次出来,也没人教他,除了帮公子拿考具,背行囊外。别地什么都没带。
他心说我可是立志要当天下第一书童的。怎能落在人后呢?便开始挠头想办法,看见远处有一堆砖头。眼前一亮,跑了过去。
不一会儿跑回来,笑嘻嘻道:“公子,您也坐。”
沈默一看,这家伙用棉布包袱皮,包着六块砖头,搁在自己面前,不由笑骂道:“硌屁股,再垫两本书。”
下午时分,陆续有客船靠岸,下来的都是赶考的童生,分别来自湖州嘉兴、金华处州等府,也有宁波台州的,但人数很少。
沈默他们找到几个宁台两地的,把他们请回自己这边,盛情招待一番,然后便开始打听,两地地战况如何了?
一听到这个,那些本来还挺高兴的考生,神色登时黯淡下来,一个领头的涩声道:“太惨了,都要被倭寇欺负死了,好几万官军都打不过他们几千人,反倒被其屡屡偷袭得手,祸害咱们老百姓……好几个渔村都被他们抢过杀过,吓得老百姓都躲到深山里去了,没人敢在海边住。”
“几万人打不过他们几千人?”绍兴的考生不信道:“十个打一个,难道还打不赢?”“就是啊,谭纶、俞大猷那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将啊!”
那些宁台的考生冷笑道:“就是把开平王从地下挖出来,也打不了胜仗!”开平王就是大明第一勇将常遇春。
“那是为什么?难道倭寇厉害若斯?”绍兴人奇怪问道。
“倭寇厉害不假,但关键还是咱们浙兵太差劲了。”一个脾气大的呸一声道:“见势不好,就跑得没影,还打个屁仗!”
第一三二章 小三元之院试案首
愤怒归愤怒,天黑还是要睡觉的,明日还有一场漫长的考试等着呢。
六月里天太热,大伙便把凉席铺到地上,直接在码头上睡觉,只有少数不习惯的,才回到船舱里睡,其中就包括沈默。
大概到了四更天的时候,突然有人过来喊一嗓子:“去考试的快起来了,这就出发。”
考生们纷纷惊醒,摇起仍在酣睡的同伴,开始摸着黑穿衣穿鞋,乱成了一片。
比起外面狼狈的同年来,沈默就从容多了,船上有灯,身边还有书童伺候,慢条斯理的洗漱一番,穿好考试的衣裳,又吃了些早点,这才下了船。
外面的考生也总算折腾完了,虽然许多人衣衫不整,甚至光着脚板,但人群已经往外走开了,也只好哭丧着脸跟上,口中嘟嘟囔囔道:“不是好兆头啊,不是好兆头。”
满天星斗下,四周黑咕隆咚,沈默也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是跟着队伍往前走,大概走了一刻钟,又和另一支考生队伍碰上了,于是两股变作一股,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到了目的地……一个鬼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大广场上。此时天仍然很黑,但人却很多,沈默估计少说也得有好几千。
然后便开始点名。同样如府试一般,有人打出各府的灯笼,将考生按府集合起来,然后开始点名入场。
绍兴府地考生运气不好,排在第八,要等前面七个府进去后,才有机会进场。以目前的速度看,保守估计也得一个时辰才行。
这时便有穿着号服的小吏过来。高声道:“交一两银子,可以先进场。”
要价太高,许多考生望而生畏,但那小吏要的就是这效果,要是太便宜了,所有人都买得起,就体现不出优先权来了。
看着有钱人纷纷解囊。那些穷书生只能羡慕的咂咂嘴,心说:‘我怎么没有个好爹?’
待小吏快到了山阴会稽两县时,沈默突然高声道:“诸位,今年非比以往,若是进去晚了,有没有座位还不一定呢。我提个倡议,咱们绍兴城一百七十人一起出来,就该一起进去。”他这话是有原因的……往年的院试都是分场进行。提学大人先在杭州考本府和就近地湖州嘉兴、绍兴宁波五府。其余各府则应该在稍后的时候,集中在处州考棚考试。但外面兵荒马乱地,爱惜生命的提学大人,是决计不会出去的,便把十一个府的考生,一股脑招到杭州来考试……反正都是他一人说了算。
考场还是那个考场。考生却多了一倍,该是个怎样的情形呢?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见众人纷纷点头,沈默便从沈安背上摘下包袱,高高一举道:“我一共还有二十两银子,有没有愿意和我凑出这一百七十两来的?”沈安都快哭了,心说我怎么摊上这么个败家少爷啊?
他入城时,为大家出了十两银子的打点钱,这所有人都是看到地,当时就觉着这位府县双案首十分仗义,现在见他又要为付不起银子的考生筹款。都打心眼里钦佩。便不管有钱没钱,都凑过来。把身上所有钱都掏空,也不管多少,都要往沈默手里搁。
沈默赶紧阻止道:“这样就乱套了,咱们得越快越好。”说着略略提高嗓门道:“不如请几个家境较好的先为大家垫上,等考完了回去路上再算账吧……当然,我的那二十两就不要了。”他之所以采用这样最简单,最模糊的法子,除了时间宝贵之外,还因为在大明国,有许多事情是不能用金钱去算计的。如果算的太清,谁出得起、谁出不起便会一目了然。
不说那些出得起的,单说那些出不起地,必然会感到颜面扫地,甚至有人会有被羞辱的感觉,不禁不会承他的情,反而会埋怨他多事,把他恨上了也有可能。
正是因为深知国人,尤其是书生‘面子大于一切’的毛病,沈默才用了这个最糊涂的法子。再说出不起钱的也就是一小半人,有了他那二十两打底,富家子弟们地付出也不会太大。
便有几个富家考生,你十两,我二十两的,不一会儿便凑齐了一百七十两,给那个等在一边的小吏。
小吏捧着这么多银子,整个人都惊住了,连声道:“我在这里干了二十年,从没见过有你们这么团结的。”
一个小人物的夸赞,登时让两县考生与有荣焉,那几个富户考生更是满脸红光,爽得不能自已,心中连声道:‘这钱出的太值了!’
一百七十名绍兴城的考生,在其它府县考生羡慕的目光中,紧紧跟在沈默的身后,插胸叠肚的穿过人群,先行进了考场。当时心里那份激动,许多人到老都没有忘记。
待他们进入考场时,只见学宫大院前,密密麻麻地摆着考桌,虽然已经坐进了几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