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姐儿便咬着嘴唇起身福一福,飞快的下去了,估计是找地儿哭去了。
徐鹏举又对其余的女人道:“我们几位大人有话要说,你们待会儿再来伺候。”
待那些莺莺燕燕都下去了。沈默无奈的笑道:“你这个爱好还真独特。”
“我就是看不惯一些男人,见了这些女人就没了骨头?”徐鹏举撇嘴道:“供菩萨去庙里,这里是窑子,是做男人的地方!”
沈默不禁哈哈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啊,我看这秦淮河成千上万的嫖客,你是看得最透的!”
邵芳虽然不敢取笑徐鹏举,却可以自嘲道:“让公爷这么一说,我觉着自己简直是贱人一个了。”
见他们都夸自己,徐鹏举越发得意道:“告诉你们,对女人啊,就得狠一点,再好的女人,也不能宠她,这不是害她,反而是为她好。”
“此话怎样?”沈默发现一进了青楼,自己和徐鹏举的关系,马上倒置过来。
“亏你还是读书人呢。”徐鹏举摇头晃脑道:“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你要是对个女人太好了,她一定会蹬鼻子上脸,非把你惹毛了,见着她想躲开了,这不是害她了是什么?”
第七三三章 幕僚(下)
一段关于女人的话题,终于让气氛热络起来,邵芳也暗暗松口气,其实他何尝不想跟沈默好好聊聊,无奈对方言表间的疏淡,让他有老虎吃天的窘迫,更有甚者,他见到此人便心中泛酸,那四海皆兄弟的交际手腕,一时竟用不出来。
好在徐鹏举插科打诨,让他度过了起先的尴尬,邵芳端起酒来,敬谢沈默道:“这杯酒敬江南公今晚大家光临。”沈默饮下。他又敬贺沈默平定兵乱,沈默又饮下,再敬祝沈默早日登阁拜相,沈默却停杯道:“此话不可乱讲,仕途多舛,不敢作此妄想。”
邵大侠却拍着胸脯道:“我观江南公的面相,那是一准没问题的。”
“呵呵,你还会看相?”沈默淡淡笑道。
“那是,小人钻研过麻衣神相,也曾拜高人为师。道行还是有一点的。”邵大侠嘿嘿一笑,凑近了端量着沈默,颇有些神棍风采道:“观江南公的面相,天庭饱满,隆准高耸,双目有神而轮廓分明,眉扬如剑,十足一副鹰击长空之相,加之气色如初生之朝霞,孕育着无限蓬勃的生机,乃是人间少有的大贵早达之相,”说着捻须沉吟道:“有道是,‘形主命,气主运’。有此相者,必得权掌天下;有此气者,说明时运将至,您进内阁的时间,已经指日可待了。”
“哦?”徐鹏举大为好奇的插嘴问道:“那具体是几年呢?”
“这个,譬如朝日,或可蓬勃而出,或又云后遮面,姗姗来迟。”邵大侠悠忽道。
“少在这玩两头好,”徐鹏举不吃他这套道:“说具体点。”
“这真要看天意了。”邵芳一摊手道:“短则两三年,长则三五年,这个要看天子之气,所以说不太准呢。”
“什么叫两三年?三五年?两年、三年、五年、六年、八年、十五年都能套得进去,”徐鹏举嘿嘿笑道:“你这个卦算得。我看油滑着哩。”
邵芳笑而不语,不再理他,只是高深莫测的看着沈默。
沈默其实是不太信命的,但突然想起一桩旧事,让他不禁怦然心动……大概是十年前,他第一次被召进皇宫,见到当时的天师陶仲文时,那位仙风道骨的老道是,就说他有宰相之命,出口的词儿,也与这邵大侠大致差不多。
但他修炼火候到家,绝不会被看出一点心迹,只是微微笑道:“托你吉言吧。”略一沉思,道:“敢问邵先生字号?”
“匪号樗朽。”邵芳答道。
沈默又问道:“是出岫还是樗朽?”
“是后者。”邵芳自嘲的笑笑道:“一截无用的烂木头。”
徐鹏举笑道:“果然是出人意表,起名字都这么谦虚。”
“什么谦虚,”邵芳也不遮掩,苦笑道:“我小时候不读书上进,我爹气得骂我‘整天朽木不可雕也’,及至年长,我便干脆自号‘樗朽’,跟老爷子赌赌气。”
“你家老爷子身子骨真硬朗。”徐鹏举捧腹笑道。
“不可雕也?”沈默却淡淡笑道:“恐怕还一语双关吧?”
“嘿嘿。”邵芳笑道:“瞒不过江南公,我邵芳天生受不得挟持,谁也休想改变我分毫。你世人都说读书用功好,我却只喜欢舞刀弄枪;人都喜欢走马兰台,我偏爱那浮槎沧海;人都要温文尔雅,我却非插科打诨;人都是温情脉脉,我只爱嬉笑浪谑……”说着竟唱起了小调道:“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趜、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徒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魂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音韵洒脱、吐字铿锵、把个浪荡子弟的不羁,唱了个淋漓尽致。
徐鹏举听得直拍巴掌,道:“不愧是秦淮河的风月班头,要的就是这个浪劲儿。”
沈默也呵呵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喜欢跟人对着干?”
“倒也不是……”邵芳敛起笑容:“我就是不想让那些规矩束缚住了,可从没想过给别人添麻烦。”说着饶有深意道:“我这辈子最大的乐趣,正是助人为乐。”
“是么,呵呵……”沈默笑笑道:“对了,还没感谢那日……邵先生出手相助呢。”他本想唤他表号,但实在没法叫人家朽木,只好改口称‘邵先生’。说完端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
邵芳知道这就进正题了,忙半弓着身子起来,双手接过那酒杯,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您太客气了。”
“拿邵先生的钱应了几天急,”沈默淡淡笑道:“很是过意不去,本人多方筹措,现在如数奉还。”说着一抬手,身后的三尺便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放在他的手上。
沈默又将那袋子装在桌上,轻轻推到邵芳面前道:“点一下,看看够不够数。”
邵芳面上难掩惊诧,但还是照沈默说的打开纸袋,一看是一摞汇联号的不记名支票,每张都是一万两,一共四十二张。
“多出来的,只是小小心意。”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受人滴水恩、当以涌泉报,这点钱算不得什么,邵先生如果有什么事,也只管讲出来,本官尽力去办。”
“没必要这么着急的……”邵芳才回过神来道:“这钱您还是拿回去吧,放我那也没什么用,我知道东南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沈默微微一笑,边上的徐鹏举马上接话道:“邵芳你就收下吧,朝廷向个人借钱,传出去不体面。至于东南,就更不用你操心了,天下最富庶之地,还没沦落到没米下锅的地步。”
“嘿嘿,看来在下又瞎操心了。”邵芳自嘲的笑笑,十分直白道:“其实我知道,大人是怕这钱来路不正,所以要尽快撇清关系。”
望着他逼视的目光,沈默毫不动容,双手交错在胸前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也开诚布公。邵先生虽然家业丰厚,但能不眨眼便拿出那么些现银来,还是难了点吧?”
“岂止是难了点。”邵芳倒也坦白,道:“我这个就是个没底的钱罐子,进得快出得也快,别说四十万两,就是四万两,我也拿不出来。”
“那这个钱……”徐鹏举问道。
“不瞒二位说,这件事上,我不过是个掮客。”邵芳知道,不说实话的话,跟这两位贵人的交道,打到今天就算完了。
“掮客?”徐鹏举追问道:“是谁雇的你?”
“唉,三岁孩子没了娘,说来话长。”邵芳道:“二位听我从头道来。”
这邵芳从不干正经事,却能家里妻妾成群,天天走马章台,来钱的路子必然很野。按照徐鹏举的话说,就是像您正看的那书中的西门庆,专挣那别人不敢挣的钱,什么倒腾私盐、放印子钱、代走门路,帮办贿赂之类,像今天这种充当两方掮客,绝对算是主营业务。
不过邵芳也不是什么活都接,危险系数太高的钱,他还是不敢挣的,只是这次的委托方太强大,让他说不出个不字来,只好狮子大开口,说没有四十万两办不下这事儿来,结果人家二话没说,一船银子发过来,他只能乖乖的接了差事。
“什么人这么大气魄。”沈默沉声问道。
“不是一个人……”邵芳低声道:“不知您听说过……九大家么?”
“九大家。”沈默心里一下子通透了,原来是这些家伙,何止是听说过,简直是太有渊源了。他怎会忘记当年在苏州时,若不是自己和若菡夫妻同心、共度难关。这些家伙差点把自己挤兑死。
但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朝廷换了天,这些跟严党有瓜葛的大家族,算是彻底靠边站,那些地方官员,也借着追查通倭之名,大肆的打压敲诈;上面有人罩着时,他们自然不怕这些小角色,可一旦没了靠山,那些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有的是办法整治他们。
每天都有亲族被抓走,随时都可能被牵连进去,多少银子都是填无底洞,包不起这桩事抹平了,另一桩又浮出水面了。按下葫芦浮起瓢,早晚全都得交代进去。
如此情形下,自救便成了必须,但现在大气候不成了,可选的路实在太少,原先靠山倒了、倭寇找不见了,沿海的老百姓不愿闹腾,在这种无枝可栖的情形下,只能豁出脸去,乞求昔日的对头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他们几家的头面人物都出来保证了,只要您能不计前嫌,救救他们。”邵芳道:“日后的一切,全听您的安排,保准您让打鸡不撵狗、说往东不往西……”讲述完了,他端起茶杯,将凉茶一饮而尽,便等沈默答复。
沈默负手站在窗口,望着外面氤氲的雾气中,灯红酒绿的秦淮河,久久沉吟不语。其实这事儿根本不用考虑,因为对江南九大家的现状,他比谁都清楚,一直以来采取冷眼旁观,甚至故意纵容的对策,并不是为了昔日的恩怨,他还不至于那么小气。他就是要把这些大户逼到死胡同里,让他们只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现在还远远不到火候啊,沈默心中盘算道:‘得慢慢来,等他们走投无路时再说。’拿定主意,他转身面对邵芳道:“你的要求太大,超出了我的心理底线太多太多。”想刹住这股清算风,需要将两京的刑部、都察院打点好了、以及各地官府也要安抚,哪怕对沈默来说,也绝不是个小工程。
徐鹏举也道:“是啊,老邵,这些银子什么来路,你知道吗?”
“什么来路?”邵芳就算知道,也要揣起明白装糊涂的。
“那是刚从衢州矿山挖出来!”徐鹏举厉声道:“你不会不知道,那里正发生着什么吧?”
“啊……”邵芳登时脸色煞白道:“真的吗?”
“难道以我们的身份,还会诳你不成?”徐鹏举冷哼一声道:“这四十万两黑钱,经过了官府的手,便变成了干净的,这叫、这叫……洗钱!”他想起了沈默发明的新名词,然后按照早约定好的说法,发飙道:“大明律你没读过吗?埋在地里的都属朝廷所有,你们偷挖了朝廷的银子,然后还让朝廷给你们洗白白,把我们当什么?随意玩弄……”便听沈默咳嗽两声,知道大人嫌难听,赶紧改口道:“吗?”
邵大侠却汗流浃背,他这人有谋略、胆子大、敢想敢干,但失之精细,只是觉着以九大家的实力,拿出多少银子来都不为奇,却没仔细想过,这么多现银,跟正在发生的银矿暴乱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见徐鹏举的白脸唱得差不多,沈默终于出来唱红脸道:“哎,公爷不必这么生气,我相信邵先生原是不知情的。”
“大人明鉴。”邵芳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道:“我邵芳平生居江湖之远,却从来都是奉公守法的,要是真知道这银子来路不正,我……我万不会接这个差事的。”说着一拍桌子道:“我,我找他们算账去!”
“唉,不必如此。”沈默示意他少安毋躁,淡淡道:“无论来路如何,这个钱确实给本官救了急,本官承这个情,但你也告诉他们,想跟我打交道,可以,不过有两个条件。第一,把那些花花套子收起来;第二,把屁股擦干净,本官最讨厌给我惹麻烦的人……把这两点做到了,就让他们的家主来杭州见我,做不到的话,趁早别耽误工夫。”
“是,我记住了。”邵芳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擦擦汗道:“尽快把您的钧旨传给他们。”
“唔,很好。”沈默点点头,拿起自己的折扇道:“今日多谢款待,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便移步走下了楼梯。
见现在这气氛已不适合寻欢作乐,也知道沈默对这些不感兴趣。徐鹏举对邵芳道:“你可别结账走人。等我把大人送回府去,再来玩耍。”嘱咐完了便快步下楼,跟上沈默道:“等等我,等等我。”
楼下的妈妈被沈默的侍卫隔着,也不知上面谈了什么样,一见沈默下来,忙满脸堆笑的迎上来道:“哎呦,亲亲大老爷,咋这么会儿就走了呢?”
沈默还没出声,后面的徐鹏举便救驾道:“大老爷有要务回去处理,耽误了片刻拿你是问!”
这时候邵芳也下来了,朝老鸨点点头,她赶紧让到一边,依依不舍的恭送大老爷上船离去。
待那画舫行远了,老鸨奇怪的问邵芳道:“头一会见来青楼只为谈事的。”
没了沈默给他的威压,邵芳重新变得抖擞起来,一把搂住风韵犹存的老鸨,嘿嘿笑道:“你当江南经略这么好当?从朝廷到地方,多少双眼睛看着呢?等着出了岔子寻趁他,哪敢松松脑子里那根弦?”
迎来送往的老鸨子,最懂得‘弃我去者不可留,留下来的是金主’的道理,就势软绵绵靠在他怀里,媚眼如丝道:“这么美的秦淮风月无心赏,我看活得还不如你这个风月班头有滋味呢。”
邵芳想起自己在沈默面前的窘迫,哈哈大笑道:“谁说不是呢?!”说着便要拉着老鸨去泻泻心头的火气。
老鸨早知道他有一杆神兵,自然是千肯万肯,但‘姐儿爱俏、鸨儿爱钞’这话是至理,任凭全身被捏得酥软入泥,她还不忘问一句:“那题字你可帮我求到?”
邵芳一下子兴致大减,郁闷道:“我那箱银子还不够?”
老鸨一听,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登时浑身冰凉道:“你要不到就早说,我豁出一张老脸求一求,就不信他老人家能说出个‘不’字来。”也不怨她如此失态,若能得到沈默的题字,至少能早退休二十年,但这样一份珍贵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却没有抓住,等到现在才追悔莫及,怎能不顿觉前途无亮,兴致索然呢?
邵芳也像被一盆冷水泼头,什么兴趣都没了,一把推开那老鸨道:“真他妈的扫兴。”
第七三四章 阳(上)
南京城的局势彻底稳定下来,已经是五月初了,天气开始炎热起来,知了声响彻穷人家的房前屋后,但在富人豪门的大院里,部院官府的衙署中,却没有这烦人的声音,倒不是知了欺软怕硬,而是有拿着粘杆的小厮,将滋扰贵人的小祸害,全都粘杀了。
高大的松柏遮掩下,静妙堂中一片阴凉,气氛更是一片肃杀……
只听北京来的传旨太监,高声宣读着皇帝的圣旨:
‘南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