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起野鸟的稻田,在令人不安地骚动着,仿佛一条巨蛇潜伏其中,正向着猎物蜿蜒游弋而来。
沈默的汗毛全部竖起来了,一句读烂了地兵法从心口蹦出:‘夜鸟惊飞,必有伏兵!’那骚动越来越近。沈默只是揉了揉眼睛的功夫,便见到有数不清的黑影从稻田里冲出来,朝着猎物猛扑过来,其目标正是自己所在的这艘船。
沈默急忙跑到楼梯口,刚要出声示警,却听到里面传来惊骇的吼声。接着是兵刃入肉的噗嗤声,然后便是撕心裂肺的惨嚎声,把整船人都从睡梦中惊醒起来。
意识到被歹人里外开花时,沈默反而冷静下来,虽然手心后背都是汗水,但至少大脑很清醒——他知道这时是万万不能从楼梯下去了,只有从平台无声无息地跳水,或许逃生的机会还要大些。
猫着腰摸到左侧平台,却看见岸边已经站了一片手持刀枪弓箭、衣着五花八门的匪徒……有的穿着皮甲,有的穿着短衣。还有几个身材矮小。穿着无襟的大褂,肥大的裙裤。手中的狭长地兵刃也与旁人不同……
“倭寇……”沈默的心轰然沉下去,他虽然知道既然活在这个时代,就免不了和这帮畜生打交道,但遭遇来的太突然,让他猝不及防。
沈默无比痛恨自己的双手,除了舞文弄墨什么也不会,哪怕平时学点粗浅的拳脚功夫,也不至于在看到倭寇时,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
正在不知所措地当口,却听见一层楼板之下,传来一声女子惊恐的尖叫道:“小姐快跑……”然后便是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从里面传来。
‘画屏!’沈默心底一个激灵,狠狠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的感觉一下子驱走了恐惧。他承认自己十分害怕,却决不能假装没有听见——尽管手无缚鸡之力,但他沈拙言依然是个男人。
顾不上细想,单薄的身板毫无阻滞的从横梁下钻出去,身子一下子荡在了半空中……好在他的双手紧紧抓住了横梁。看看大半边身子都已经悬在那扇紧闭的窗外。
沈默撅起屁股,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身子往后拉起,然后双脚一并,猛得踹在窗户上。
只见他地小身板如麻袋片一般,被狠狠地扔了进去,将窗户撞出个大洞,紧接着便撞上一个背对窗口站立的老兄身上,毫不客气地将那人砸倒在地。
沈默只觉着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便砰得一声,毫不客气的摔在了地上,痛得他一阵抽搐……好在地面很软,缓冲了大部分力道,这才没有昏厥过去。
虽然浑身上下仿佛被老牛踏过,一动也不想动,他却没有忘记现在身处险境,强撑着爬起来,这才发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被自己砸倒在地,当了他的垫子。
一看到那人口鼻渗出的鲜血,沈默便感到手脚一阵发软,刚刚恢复的力气又消失不见了。狗日的晕血!
“沈……沈公子?”一声如受惊小鸟一般的低呼在他身侧响起:“是你吗?”
沈默吃力的一转头,便见一张花容失色,让人心疼莫名的小脸,正又惊又喜的望着自己,他点点头,嘶声道:“扶我一把。”
那身着素白长裙的柔弱女子,闻言赶紧上前,身处白玉般的小手便要去扶他,但在离他的身子还有一寸处,又倏地缩了回去。只见她双眉紧缩,小脸紧绷,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听到楼下哭爹喊娘的声音,显然倭寇随时可能会进来,沈默又急又怒的低喝一声道:“你聋了吗?!”
那女孩被他训得打个激灵,也不斗争了,赶紧伸出双手去扶他。只是沈默虽然才一百一二十斤,但对于一个弱女子来说,与一头大象没有什么区别。
扶一扶没扶起来,女孩只好将双臂伸过他的腋下,双手紧紧拢住他的前胸,半抱半拖得将他往上一提……其实若对方不是沈默,她是决计不会这样做的……虽然从没和他说过话,但关于他的点点滴滴,她却知之甚详,不知不觉便将他另眼相看了。
借着这股劲儿,沈默终于站起来了……一站起来,力量就恢复回身体,他也不看身后羞红了脸的女孩,便三步并作两步的到了门口一具女尸前,颤抖着翻过来一看,却是一个未曾相识的女子——腹部中刀,已经断了气。
沈默又是一阵眩晕,好在他早有准备,背靠着墙面前站立住,嘶声道:“画屏不在船上?”
那女子摇摇头,小声道:“她爹病重,我就……”
沈默摆摆手,打断他的话道:“不管你是谁,我们得离开这。”
那女子点点头,便上前扶住他,她以为他的腿脚受伤了。沈默低下头,在姑娘那晶莹玉润的耳朵边,小声道:“不能从里面下去,被倭寇看到就死定了。”楼下的肆意狂笑声与哭喊叫嚷声从没停止,但到现在都没人上来,这说明方才他压死的,应该是船上倭寇的头头……那个倒霉鬼本想吃个独食,结果死了都没人知道。
但倭寇随时都会上来,沈默让那女孩扶着自己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窗缝,便见到黝黑的江水。沈默心中一松道:“我们从这里下去,只要能潜到芦苇荡里,鬼子就发现不了我们了。”他还是习惯性的叫鬼子。
女孩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跑到墙角衣柜边,一阵翻腾,便抱出个精致的红木盒子。
‘真是舍命不舍财啊。’沈默不由轻叹道,这一个举动,他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那女孩抱着木盒跑到他身边,怯生生的望着他,娇躯不安的微蜷着,仿佛极不习惯于一个男子靠得这么近……
沈默低声问道:“会游泳吗?”
女孩摇摇头,声如蚊鸣道:“不会。”
“水乡人不会游泳!”沈默低骂一声,便去解自己的腰带。
女孩正暗暗嘀咕道:‘哪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会游泳?’便见沈默把腰带接下来了,赶紧把头撇向一边。
“到我面前站好。”沈默低声下令道:“再磨蹭就不管你了。”
女孩赶紧站到他面前,缩着脖子低头不敢看他。
“转过身去!”女孩又听话的把身子转过去,突然感到什么东西从腰间穿过,还没来得低头,娇躯便被猛的向后一拽,结结实实的撞在身后男子的怀里,闻着那淡淡的男子气息,她一下子呆住了……
把自己和女孩紧紧捆在一起,沈默推开窗户,翻身跳了下去……
第一三七章 生与死
乌云遮住了星月的光辉,夜空变得漆黑如墨,仿佛不忍看到江面上发生的杀戮。
从船上发动袭击的,正是杭州内大索全城而不得的倭寇细作,他们在刺杀得手之后,躲到码头上,趁夜色潜入宝通源的商船里……之所以不选别家的,一是因为这船最大,二是因为船上人物复杂,这两条十分易于他们躲藏。
等到顺利的出城脱离危险,倭寇们自然不会放过‘宝通源’这只大肥羊……他们的本职工作就是抢劫,自然做起来驾轻就熟。先在白日里发暗号,招呼城外接应的同伴跟上,直到夜色深重,远离人烟,这才猝然而动,开始杀人放火。
船上确实有二三十个保镖,但这些上船的倭寇乃是可以摸进省城暗杀高官的精锐高手兼亡命之徒。砍瓜切菜一般,便将那些只会花架子的保镖料理干净,控制了局势。
然后这些畜生便开始烧杀抢掠,奸淫妇女……他们已经探知这船三层有一位容貌无双的大小姐,于是匪首便兴冲冲上去,杀死两个保镖,以及一个拦路的小丫鬟,然后便兴冲冲的望向那位传说中的小美人儿。
谁知只她一看,那匪首竟然全身一震,热血如沸,心神俱已痴了……他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只觉着自己恍入仙境,面对着一位立在云端的白衣仙女一般,一时忘了自己是来犯罪的,手足无措地自我介绍道:“我。我叫板门七郎……”话没说完,便被沈默从天而降给压死了……
其实他是倭寇中的顶尖高手,若是平时,那是万万不会被个一百一二十斤撞死的。只要一个漂亮的回身踢,就能让沈默哪来哪去。可这位板门七郎老兄,看花姑娘看傻了眼,一时间没留神便被沈默撞个正着。膝盖顶在他的后脑勺上。
我们知道功夫再高也练不到那里,所以这位高手中的高手。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死了。
他地手下其实就在下面肆虐,船上到处鬼哭狼嚎,根本没注意上面的动静……
话说沈默听到‘小姐快走’,以为是画屏呼救,结果下去一看,原来画屏不在船上,却也不能甩下殷小姐走了……他其实在当铺那次见过殷小姐。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双明亮地眸子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一看到这小妞的双眼,便已经将她认了出来。
虽然不是画屏,但该救还是得救……就算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也不能撇下给倭寇糟蹋不是?
他也没有本事再去救别人了,不然连这个人也得连累死。沈默便将她与自己捆在一起,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好在他俩并不孤单,大船的前后左右都有人往水里跳。所以在下饺子般的人群中并不显眼。
两人在落入水中的一瞬间,殷小姐就使劲伸出手脚,想要抓住什么,结果……什么也没抓住,只能把自个地身子小猫似的蜷了起来,自己抱自己……这就是沈默的先见之明。如果让殷小姐面朝自己,现在定然已经如八爪鱼一般,把他紧紧抱住了……在陆地上,这是想都不敢想的艳福,但在水里时,绝对属于同归于尽的招式。
当深层的江水抵消掉下冲的力道后,沈默却不急着浮上水面,而是一个漂亮的反身冲,将身子推到船底下,动作之潇洒俊逸。与方才在船上地笨拙。那是截然不同。
这才紧紧贴着船底,缓缓的露出头来。
探出水面的一瞬间。他便伸手捂住了殷小姐的嘴,将她不由自主要发出的呼救声,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他低头一看,殷小姐仰着脸,双手拚命拍打着水面,眼中满是对死地恐惧和对生的留恋。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怜意,低声在她道:“相信我,我们会没事的。”本以为她会如言情小说上一般,登时安静下来……却不想人家仍然在猛烈挣扎,一双小手使劲掰他的大手。
沈默低头一看,真想一头撞死,原来把人家连嘴带鼻子一齐捂上了,这才赶紧松开。
殷小姐大口大口的剧烈喘息起来,还没有把气息调匀,便去抓那漂在一边的盒子,却总是差一点够不着,急得她带着哭腔道:“快……快拿回来……”
沈默一侧身子,便伸手将那盒子拿回来,心中对着这位殷小姐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但当他看到江面上发生的一幕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惊魂稍定之后,殷小姐也不问他要盒子,而是满脸惊恐的打量着四周,只见那些在岸上的倭寇,用弓箭肆意射杀着跳入江中地乘客。在一片夜枭般地怪笑声中,落水人惨叫着中箭沉变成了浮尸。江面很快被染红,一张张惊恐绝望的面孔在她眼前闪过,一条条鲜活地生命在她眼前消失,血腥的气息刺激得她一阵阵作呕。
她赶紧转过头去,正好看到沈默的脸,只见在那红色的映照下,他的双眸仿佛着了火一般,脸上的愤怒已经凝结,成为一种叫做刻骨之仇的东西。
“闭上眼睛。”沈默的声音冰冷坚硬,带着不容违抗的力量,让她不由自主的乖乖听话,合上双目。
沈默自己却直勾勾的盯着江面,畜生在他眼前肆虐,鲜血在他眼前翻腾。生命在他目光中消失,他却纹丝不动,什么晕血,什么文弱,统统都抛到一边,心中只剩下纯粹的愤怒,那冲入九霄地怒火。将他心胸那些胆怯、恐惧、自私、退缩,全部烧得干干净净。一丝不剩。
一些根深蒂固在心底的东西,在这一刻被彻底的清除了,沈默终于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太平时追名逐利无可厚非,但在国家和民族的灾难面前,身为男儿只有一个使命,那就是保家卫国!其余的蝇营狗苟,全部都必须让路。
当他把个人的利害得失抛开时。立刻变得前所未有地强大起来,眼前哪怕尸山血海也不能影响他头脑的清明。在一番思考之后,沈默心中已经对当前地局面有了考量……这里已经无可挽回了,现在要做的是,避免这些倭寇再祸害别处的乡亲……这些倭寇也就是在二百人左右,不可能去进攻城防完整的绍兴城,它们一定会选择相对薄弱的农村、乡镇作为抢劫对象。
想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消灭他们。问题是绍兴城在四十里外。虽然为了防备倭寇,唐知府命令建造烽火台,但他上任时日尚短,来不及构建完备,朝向杭州的这一面,只延伸到城外十五里处。
也就是说。他最少要行二十五里才能向城内发出报警,然后城内还要确认集结出发……凭那帮乡勇地本事,两个时辰后能到达就算烧高香了。再加上他去报信这段时间,这伙倭寇至少可以肆虐半天。
而方圆三十里内,便有一个镇两个村,如果倭寇袭击这三处的话,城里的乡勇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抢先赶到的。
‘必须得把他们引开!’沈默暗暗焦急道,可一人不能同时干两件事,还得有人和他分工才行,低头看看闭着眼睛的殷小姐。暗道:‘实在不行也只有指望她了。’这一刻。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倭寇引开。哪怕死在这一场也无所谓。
主意打定了,接下来就是等待倭寇离开了……这些倭寇鬼精诡诈,都是水里泡大的,沈默相信如果自己贸然动弹,一定不会逃过对方的眼睛。
只有借着船底的阴影,才能躲开那些毒辣地目光。
两人一动不动的紧贴船底,好在是六月里,江水虽凉却不刺骨,沈默还能坚持的住。但殷小姐这样的弱女子,时间一长就受不了了,她的牙齿开始打颤,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
沈默已经抱定了必死地决心,自然不再理会什么狗屁理法,这玩意儿已经压了他好多年,难道老子临时的时候,还要顾忌吗?
想到这,他伸出手臂,轻轻环住她的娇躯,殷小姐浑身一颤,想要说声:‘不要这要……’但喉咙仿佛冻僵了,声音憋住发不出来。
沈默手臂一紧,便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心中却没有一丝绮念,也没有再动作,只是紧紧的抱着而已。
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殷小姐羞得快要晕死过去,登时霞飞双颊,浑身都在发烫……不知是害羞所致,还是沈默的体温所致,她冻僵的身子渐渐回暖过来,身上也有了些力气。
她不敢出声,刚要用力推开沈默,却又被他一把捂住嘴巴,姑娘彻底无奈了,心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
却听他在耳边悄声道:“不要出声,他们走了。”
姑娘只好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
……
PS:主角的体质问题,我们会解决的,那都是有剧情故事的……恩,话说,其实徐渭、唐顺之、何心隐、沈炼、甚至沈襄这些人,在史书上都明确记载,全是击剑高手,一个打好几个没问题的。
第一三八章 姚长子
倭寇们之所以让大明官军头痛不已,行踪不定是个很大的原因。对于这些小股倭寇来说,保持行踪不被发现,乃是头等要务,比肆意抢掠还要重要。
所以在抢劫完毕,发泄完兽欲的同时,这些畜生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生还者。他们将船里的人杀干净,又将江里所有能动弹的射死,这才心满意足的将大船搁浅到岸边,带着满载的金银,和一个大个子俘虏下了船。
一个穿着大裤衩的小个子真倭迎上去,‘哇啦哇啦哇’的朝那些从船上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