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景象,将长久的印在赣南人民的脑海中,使那些不安分者收起野心,乖乖做大明的治下良民。
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沈默带着一众文官,并上万斤酒肉来到大军营中犒赏。
三位总兵大人衣甲鲜明,喜气洋洋的迎了出来,一见到沈默,便齐刷刷的行大礼道:“终不负督帅所托!”
“哈哈哈……”沈默朗声笑道:“诸位将军快快请起,这一仗打得漂亮哇!”
“全赖大人指挥有方!”三人齐声道:“我等不敢居功。”
“就不要谦虚了。”沈默亲自将他们扶起,一手挽着刘显,一手挽着俞大猷,亲热的走进大帐中去。
进到帐内,沈默在主位上坐定,四个锦衣侍卫手捧着圣旨、印绶、旗牌、宝剑分列左右,象征着东南经略代天守牧的威严,刘显率领一百多员大小将领,齐聚大帐之中,再次大礼参拜经略大人。
沈默望着众将,心情大悦,齐声长笑道:“今日本官来营中。只有两件事,一是代皇上封赏众位!二是与尔等共饮庆功酒!”
众将闻言喜不自禁,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听沈默宣读赏赐,这次平叛的速度之快,完全超乎朝廷想象……原本预想三年平叛,但只用了一年,便三巢尽剿,基本平定赣南,所以皇帝十分高兴,内阁拟出的封赏也格外丰厚……
第一个受赏的。是立下首功的胡勇,直接从旗总升为千户,连晋了五级;第二个是擒获李珍的戚继美,由卫镇抚升为指挥佥事,与他那升为都指挥使的哥哥,并称‘一门两指挥’,也算一桩美谈了。
其余诸将也按照官阶各升一到两级,高级军官还得到了额外荫一子弟的权力,自然是皆大欢喜,人人满意。
封赏完毕,沈默又命各位依次而坐,宣布宴席乐声竞奏,珍馐美酒流水般上来,众武将轮次把盏,献酬交错,沈默也不扫兴,接连喝了几圈,便已有些微醺。这时有那江西布政使马毗起身,对一种文官墨客道:“公等皆饱学之士,值此庆功欢宴,何不向大人进献佳章,以纪一时之胜事?”
沈默颔首微笑道:“善哉。”
众官也皆道:“善哉!”便有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一班文官,并余寅、沈明臣等一众文士,竞相进献诗章:诸如‘万山松柏绕旌旗,部堂南征暂驻师。接得羽书知贼破,龙头山下正围棋。’这是赞经略大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偏裨结束佩刀弓,道上逢迎抹首红。夜雪不劳元帅入,光禽贼将出洄中。’这是赞将士们英勇无敌的。
还有那‘群凶万队一时平,沧海无波岭瘴清。元帅何患无虎将,帐下侍立三总兵。’这是夸赞三位总兵大人的;当然还是捧沈默臭脚的居多,诸如‘巾谈笑静风尘,只用先锋一两人。万里封侯金印大,千场博戏采球新。’说沈默居功甚伟,足以封侯拜相了。
听着这些虚虚实实的谀辞,沈默只是点头微笑。待差不多所有人发挥完了,他才端着酒杯起身,众人以为他要一展诗兴。谁知沈默在席间走一圈,朗声笑道:“诸公佳作,过誉甚矣。吾本愚陋,侥幸得胜,全仗皇上福德隆厚,首辅运筹有方,众将奋勇杀敌,诸公竭力襄助,我一人有何功劳?”众人都说大人谦虚了,沈默却摇摇头,一脸诚恳道:“这不是自谦,默乃一介书生,并非文武双全,理一方政务尚可,于军事上,实在是有心无力。”他苦笑一声,扶着马毗的肩膀道:“自来赣南后,始终战战兢兢、忧惧难耐,竟无一日可安枕,吾已是心力交瘁,难以为继了,万幸苍天保佑,未出纰漏,竟终至圆满,这全赖诸公啊!”
大帐里鸦雀无声,众人静静听经略大人的肺腑之言,好多人十分诧异,心说大人这是怎么了,这么大喜的日子,净说些丧气话?只有余寅、沈明臣等寥寥数人,若有所悟,不由暗暗点头,心说此人走到今天,果然没有侥幸!
沈默为什么会在庆功宴上说那些话?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知道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权势,与胡宗宪已经不相上下,相应的,所面临的困境也如他一般。皇帝和首辅会担心胡宗宪,就没道理不担心他沈默。
就算自己平时孙子装的好,皇帝和首辅不担心,也一定会有人挑拨,让他们猜疑自己的。这不是沈默杞人忧天,因为最近一年他遭受的非难尤其之多,恐怕不只因为树大招风所致,八成是有人看他不顺眼了。这个人是谁,沈默也猜到了七八分,但不打算动他,非不能,实不愿尔。
政治家和军事家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明确的敌我是非,也不会计较胜败得失,一切以自己的政治目的为重,沈默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愈发向一个成熟的政治家靠拢。比如这次,他深知以自己的年纪,已经无可封赏,如果还处处以功臣自居,难免会引起很多人的忧虑和敌视。
这不是危言耸听,沈默谨记着老师沈炼的教诲,像他这样少年得志的,不怕受挫折,被打压,而是怕被捧得太高。这不难理解,因为这世上的权力结构,永远是上窄下宽的三角形,越往上的位置越少,越往下则越多。所以你站得越高,就越当了别人的路,这就是为什么越往上层,权力斗争就越残酷的原因。
而如果你又年轻,自然意味着挡别人路的时间就越长,当然容易遭人嫉恨,如果自己还不知收敛,授人以柄的话,相信那些视你为未来对手的家伙,一旦有机会,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当年胡宗宪便犯了不知进退、居功自傲的错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沈默不能重蹈他的覆辙,这种示弱绝不是自废武功,而是一种聪明的自我保护。因为平定赣南的功劳永远属于他沈默,即使如何谦逊,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这种时候,要做的不是自我吹嘘,而是为自己降温,得让所有人相信,他沈默没有掌握兵权的野心,也不愿再出任封疆大吏,更不想挡着谁的道。实在没必要为一点虚名而引来众人的嫉恨。
相反的,他现在的谦逊之举,无疑会博得许多人的好感,尤其是那些涉世未深,头脑稍显简单的御史言官们……经过上次的麻烦,沈默已经意识到这些人的力量,而且预感这种力量将会越来越强,所以与其跟这些人对着干,还不如设法获得他们的支持。
所以沈默不仅在宴会上表态,结束后还正式的写信给朝廷,尽言自己此刻心力疲惫,请求朝廷另派大员,接替自己的差事,态度十分的坚决。
但这些给别人看的官样文章,并不会影响沈默自己的节奏,从初九这天开始,他便连轴转的接见当地的士绅、官员、将领,为他们布置来年的任务,以及未来的规划。
文官这边,他已经奏请朝廷,晋升‘助剿有功’的郝杰为赣州知府,这本是件天大的喜事,可龙南、定南、高砂这几个敏感地区,全在其辖区范围之内。所以郝杰喜滋滋的‘苦着脸’道:“大人,您可真瞧得起我,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不会的,”沈默摇头笑道:“要把流寇肃清,还得一两年的时间,这段时间里,你只要做好后勤保障,任务便完成了一半。”
“那还有另一半呢?”郝杰问道。
“不是一半,而是一大半。”沈默沉声道:“让你当这个赣州知府,不是因为老同学照顾你,而是在赣南种植马蓝这件事,一直是你在跟进,现在把所有的种植区都交给你,该怎么做,不用我说了吧?”
“为他们保驾护航。”郝杰有些无奈道:“争取早日将其转化成财富。”
“不错。”沈默颔首道:“赣南平叛简单,要想长治久安可就困难了,但只要你这里不出差错,能顺利的把马蓝变成真金白银,老百姓致富有门,全都奔那门里去了,就算赖清规复生,谁还跟着他造反?”
郝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沈默见他情绪不高,知道这是科场出身的通病,都只愿做些务虚的事情,这种小吏干的差事,是不受欢迎的。便为他打气道:“我们这班同年中,你算是最能干的几个之一,我能预见到,未来的朝廷中,还是能员干吏吃香,好好耐下性子磨练几年,将来会有大用的。”
弦外之音不言而喻,郝杰这下开心了,向他保证完成任务。
沈默又找了俞大猷,老将军一进他的书房,有些意外的发现,竟有一座酒菜在等自己,而除他之外,桌边只有沈默一人。
沈默请一脸不解的老将军坐下,亲自为他斟酒,道:“别紧张,我只想跟老将军唠唠嗑,就图个清静嘛。”
俞大猷狐疑的点点头,坐下道:“大人,您是不是要离开赣南了?”
沈默嘴角挂起一丝苦笑,心说这家伙还真是有啥说啥,但还是点头道:“是啊,这几天就走了。”紧接着又道:“不光是我,刘显和戚继光也要走。”
“哦……”这个俞大猷可看不出来,轻声问道:“为什么?”
“四川白莲教起事,教主蔡伯贯竟公然称帝,是可忍孰不可忍?”沈默道:“所以朝廷征调刘显为四川总兵官、提督剿匪军务。”
“那元敬呢?”俞大猷又问道。
“元敬啊。”沈默笑道:“他练兵出了名,兵部征调他去蓟辽当总兵官,把北方那些老爷兵操练出来。”
“哦……”俞大猷点点头,没有说话。
……
第十二卷 沉舟侧畔千帆过
第七四八章 夕阳(上)
虽然心里不太是滋味,但身为具有崇高操守的模范将领,俞大猷还是接受了留在赣南,继续剿匪的任务。而沈默的归期也到了。他毕竟是东南经略,而不只是赣南总督,三巢既然平定,未来的发展也有了方向,就不能再跟进了。
在将政务安排妥当之后,他便悄然启程离去了,他悄悄的走,正如他悄悄的来,不带走一片云彩,却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财富……虽然在赣南的时间不久,但他以近乎完美的方式,迅速平定了长期的叛乱,使畲汉两族找到了和睦相处之道。
从那以后近百年间,赣南地区成为印染业的主要原料产地,得意分享棉纺业的腾飞,赣南百姓也彻底摆脱了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困苦状态。当过上富裕的生活之后,畲民们也没有忘记是谁为他们带来了这一切,仅龙南县一地,就有百姓为他所建的十几座生祠。香火不绝、日夜供奉……
而对沈默来说,通过这次赣南之行,对如何处理复杂民族关系,有了深刻的体会,也掌握了解决民族问题的方法和原则,这对他将来的政治生涯,具有及其重要的意义。
当然这都是后话,此刻的沈默,正与他的护卫们,走在返回杭州的漫漫风雪路上……今年着实奇怪,邸报上说,北方从入冬起,就一直持续干旱,雨雪露霜全都欠奉。倒是南方,很罕见的雨雪交加、天寒地冻。只见山峦起伏之间,风搅着雪,雪裹着风,掀起阵阵狂飙。山川,河流,道路,村庄,都变成了皑皑一片的雪原,置身于这银白色的世界,哪像是南国的天地……
‘这大明朝好似南北颠倒了一般。’松了松紧贴着面颊的狗皮帽子,沈明臣感叹道:“不是好兆头啊……”
沈默点点头,虽然他不迷信,但南方的冻灾、北方的旱情。已经预兆着嘉靖四十四年,会是个十分困难的年份。更可怕的是,对于这种情况,人们都有些麻木了,因为细数起来,自从大地震那年之后,已经接连七八年天灾频繁了,就算有市舶司不断输血,大明的财政还是捉襟见肘,令人绝望。
沈默一行几十人,就在雪天中不断行进,忽一日天光放亮,虽然难得一见的日头,变得惨淡苍白,带不来一丝温暖,但终究是停了雪,视线好了很多。
沈默的心情也为之舒畅,策马跑到道旁的山坡上举目而眺,银装素裹的大好河山便尽收眼底,真得十分壮美。欣赏片刻之后,他指着西面一个城镇道:“这是什么地方?”
便有一个粗浑的声音响起道:“大人。咱们到了袁州府境内,这八成该是分宜县!”答话的是胡勇,他已经接替三尺,成为新任的侍卫队长。不止是他,沈默的卫队中,基本全换了新面孔,而三尺和那帮老侍卫,都被沈默送到了刘显和戚继光的军中,吩咐不必另眼相待,只需让他们从中下级军官干起,希望他们将来都能有出息,也不枉主仆一场。
“分宜……”听到这个地名,沈默轻声道:“好熟悉的名字啊。”
“是啊,这个地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属于一个人。”沈明臣也感慨道:“哪怕是现在,也没能摆脱他的烙印。”大家都不提这人的名字,但谁都知道他是谁。
“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沈默有些失神道,这个名字是这个年代的官员,共同的一段履历,谁也不想提,却又谁也绕不开。
“谁知道呢?”沈明臣摇摇头道:“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还在那含饴弄孙呢……”
“他有孙可弄吗?”余寅轻叹一声。严嵩独子二孙,两死一流放,身边已经没有儿孙了。
“也不一定……”沈明臣悠悠道:“严分宜虽然对天下人不好,但对老家人还是有恩惠的,乡里乡亲的,不至于让个老人晚景凄凉。”
“未可知……”余寅摇摇头,不太赞同。
“与其在这儿瞎猜。”沈默突然笑道:“为何不过去看看?”
“去看看……”余寅脸色一变道:“以大人的身份,有些不妥吧。”
“有何不妥。”沈默呵呵一笑道:“不管怎样。他都曾是我大明的元辅,路过了去拜访一下,谁能说我的不是?”
听话听音,余寅和沈明臣暗道:‘这个谁,八成是说的现任首辅吧?’他们知道沈默心里憋了火,只是以这种方式报复徐阶,未免有些太孩子气了吧?
沈默看出他俩的不以为然,不禁莞尔道:“难道在尔等心中,我就那么幼稚吗?”说着正经道:“我去看他,不过是礼节性的拜访,但要不去,不仅显得失礼……”又压低声音道:“还让人以为我到现在,仍是某人的跟屁虫呢。”
这下轮到余寅和沈明臣莞尔了,心说看来平定赣南,果真给大人平添了不少底气啊。
说去就去,一行人偏离官道,到了七八里外的分宜县城中。县城很大,城墙很高,城门楼也很气派,进去城中又见到宽阔的街道,两边整齐的临街店铺,乃是此行所仅见,好像跟府城相比也不逊色。
只是此刻虽然停了雪。但天还是贼冷,老百姓都猫在屋里不愿出来,大街上店铺关张、行人寥寥,只有几个抱着扫帚的老头,在无精打采的扫雪,却愈发让这个空荡荡的县城,显得有些寂寥。
胡勇上前问明道路,便率队来到了县衙左侧的驿馆中,只见这驿馆才叫个气派,十分考究的装修,独具匠心的布置。直追杭州驿馆的档次。
胡勇递上一份‘浙江参议’的关防,那驿丞验过之后,从柜台里拿了串钥匙,便带他们往后院去了。只见后院也是十分的轩敞,从那一石一木的设计,一檐一角的构思,皆能看出乃是高手名匠的作品。只是那粉白的墙皮有些剥落,便显得有些破败了。
沈默一行被安排进一个跨院内,他们在雪中奔波数日,终于能好生休整一下了,于是众人烧热水、点炭盆,忙得不亦乐乎。
沈默脱下满是灰尘的行装,洗了个澡、修了修面,穿上身得体的便装,便坐在炭盆边,静等头发干透。
这时天已近中午,驿丞带人送来饭菜,有鱼有肉有白米饭,还有一碗热乎乎的汤,就这样那驿丞有些惴惴……因为省参议的接待标准是八菜一汤,这个显然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