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感情好,恩公……哦不,小相公真是好人啊。”七姑娘和她老公点头作揖,道谢不迭。又请沈默留下用饭,沈默以老爹还没回来为由,这才推脱掉。
“行了,时候不早了,你们歇着吧。”沈默走到门口,笑道:“我上去了。”七姑娘又是千恩万谢,和她老公将沈默送上了楼。
“回见吧。”能化干戈为玉帛,沈默还是很高兴,对两人也有了好脸色。
沈默回到屋里,寻着淡淡的红点,摸索着寻到火折子……那是一种用很粗糙的草纸卷成的紧密纸卷。在漆黑的环境下,能看到这玩意的顶端有红色亮点在隐隐的燃烧,但是没有火苗,就像灰烬中的余火。
这东西点燃后再把它吹灭,能保持很长时间不熄。需要点火时只要一吹就能使它复燃,比火镰火石要方便得多。不过想要吹着它,是很需要技巧的,得突然、短促、有力、悠长,沈默用了七八天,才能做到一次成功的。
点着了桌上的油灯,房间内渐渐明亮起来,沈默吃惊的发现,床上躺着一个人,再定睛一看,原来是老爹。
只见沈贺弓着身子,面朝里躺着,似乎是睡着了。
沈默眼尖,一眼便看到他连鞋都没脱就上了床,不由微微皱眉,心说这是怎么了?
他轻轻端起灯,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低头去看沈贺的脸,却发现他瞪着双眼,怔怔的望着窗台。
“这是怎么了?”沈默终于问了出来。
沈贺没有答话,反而闭上眼睛,身子也蜷得更厉害了。
沈默又问了两遍,见他还是没反应,只好退回桌边,在长凳上躺下道:“那你憋着好了。”便合上了眼睛。他也不是真想睡,只是准备假寐片刻。谁知今天这一番折腾下来,早让他体力透支了,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就到了天亮,当沈默醒来,发现床上空空如也,老头已经走人了。
活动一下酸麻的后背,沈默心里感到丝丝不安,便胡乱洗把脸,准备出去看看。
刚推开门,就看见七姑娘端着碗热腾腾的荷包面往上走。她一瞧见沈默便满脸堆笑道:“小相公,还没吃饭吧,这里有荷包面。”
沈默看那一碗飘着肉丝香菜的荷包鸡蛋面,知道对于七姑娘家来说,已经是诚意之作了。
沈默推辞两次,但那七姑娘已经横下心,身子一正,将个楼梯堵得满满当当,摆明了不吃不让下楼。
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沈默便呵呵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七姑娘连连点头道:“小相公快趁热吃吧。”
沈默接过大海碗,也不回屋,便坐在楼梯上,狼吞虎咽的吃起来。这一吃不要紧,险些让他滴下泪来。
见他神情有异,七姑娘紧张道:“可是不对胃口?”
沈默深吸口气,摇头笑笑道:“不是,实在是太好吃了。”
“小公子太会说话了,”七姑娘登时喜不自胜道:“其实比起馆子里的差远了,是我瞎做的。”
沈默又摇头道:“确实是好吃。”
其实那就是一碗普通的鸡蛋肉丝面,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都一直是沈贺给他做饭,他能把生的做成熟的就不错了,做饭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可把沈默的味蕾给糟蹋坏了。此刻终于吃到正常的味道,也难怪他反应这么大。
‘我吃的不是面,我吃的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沈默暗暗道。
将面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沈默拍拍肚子,笑道:“吃的真舒服啊。”
七姑娘一边接过碗筷,一边笑道:“一家就两个爷们也没个女人,就算有鸡鸭鱼肉也也做不出味道来。”说着:“要是小相公不嫌弃,等着跟沈相公说说,你们爷俩一块下来吃吧。”
沈默吃惊的望着变了个人似的七姑娘,呵呵笑道:“七姐,你……”
七姑娘不好意思笑道:“七姐就是那么臭脾气,上来一阵恨不得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了。可是我分得清好赖人,小相公是好人,好人我就得好好待着。”
沈默哈哈一笑道:“好啊,七姐这朋友我交定了。”说着指了指楼下道:“我要出去趟。”
七姑娘兴高采烈的让开去路,带沈默离开,她才欢天喜地的朝屋里喊道:“听见没有,人家读书人愿意跟咱们交朋友呢!”在她看来,实在是件荣耀的事情。
离开小院,沈默便加快了脚步,往后门走去。到门口时,正好碰见沈四少没精打采的从另一条道也往外走。
一看到他,沈京便来了精神,大叫道:“沈默,兄弟,你要去哪啊?”
沈默一见是他,只好按下性子拱手道:“原来是四少爷,在下要出去趟。”
哪知沈京却不跟他生分,走过来笑嘻嘻道:“正好我也要出去,你要去哪?看看咱们顺路不?”
沈默随口胡说道:“河边遛遛。”
“太好了,我正好也要去遛遛。”沈京大喜过望,亲热的揽住他的肩膀往外走道:“让咱们兄弟把臂同游,写一曲断袖分桃的龙阳佳话吧。”
沈默这个汗啊……刷得就下来了。
第十四章 城隍庙(中)
“这个说法是谁教你的?”沈默不着痕迹的甩开他的手,面色怪异道。
“他们呀,族学里的那些兄弟们。”四少爷合上描金扇,奇怪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当然不妥。”沈默翻翻白眼道:“断袖、分桃、龙阳,三个典故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四少爷忽闪着一对小眼睛,憨实的问道。
“男男之爱。”沈默压低声音道。
沈京呆了一会,才爆发出一阵绍兴土话的咒骂声,沈默没大听懂,但估计是‘找他们算账’之类的。
他本以为这家伙该回头找场子去了,谁知过一会儿沈京便不骂了,气呼呼道:“走,去河边散心去。”
沈默不由笑道:“怎么不去找他们算账?”
“算了,不由人啊。”沈京含糊一句,显然不想多说。
沈默也没有探人隐私的癖好,便点点头,当先走去。沈京闷头跟在后面,显然还在生气。
两人一前一后刚出门,沈默便听到有人叫自己道:“潮生,潮生……”
他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站在道边的树荫下,正惊喜的朝自己挥手。
“长子?!”沈默一下子有了笑脸,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与那大个子见面。
这人就是沈贺口中的‘长子’,个子确实够高的。才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高便超过了六尺,沈默仅到他的鼻子而已……而沈默的身量,与大他个三四岁的沈京一样高,在南方人里已经算高的了。
两人见面先一个熊抱,然后使劲互相拍着肩膀道:“想死我了。”看他俩这般热乎,在一边的沈京酸酸道:“这算是断袖了吧?”他还活学活用上了。
沈默翻翻白眼道:“没有人会想歪的。”便不理他,对长子道:“我今天第一次出门,正想去给你报声平安呢。”
长子是典型的南人北相,一张国字脸,厚厚的嘴唇,眼睛大而明亮,一看就是个实在人。他挠挠头,不好意思笑道:“是我不好,前几天忙着帮家里收庄稼,今天才得空来看你。”说着从身后拿起鱼篓道:“抓了几尾活鱼,给你补补身子。”
“不用了,我已经活蹦乱跳了。”沈默笑道:“拿回去给大叔大妈吃吧。”
“他们会打我的。”长子憨憨道:“你就收下吧。”
边上的沈京看不惯他们磨叽,不耐烦道:“不就是两条鱼吗?给你就留下吧,最多明天再割两斤肉送他家不就得了?”
沈默有些意外的望着沈京,心说这家伙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心眼转得就挺快。
“这谁呀?”长子奇怪道:“你家亲戚吗?”
“哦,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沈默望着沈京,一时有些混乱道:“怎么称呼?”他实在搞不清大家族那错综复杂的脉络关系。
“我也不太清楚。”沈京不负责任道:“兴许是堂兄吧。”
“应该是这样的。”沈默点头道。他算是看出来了,沈京这小子纯粹是在跟自己套近乎,也就不再跟他客气。
“潮生,你们要出去啊?”长子却是个识趣的人。
“对,我们要出去。”沈京点头道:“你有事儿就先去忙吧。”
沈默瞪他一眼,拉住长子道:“你不是说今儿没事吗?咱们逛街去。”
长子点头道:“地里活都干完了,一时没事情。”把个四少爷气得直翻白眼。
见他俩并肩往西去,那傻大个手里还拎着个鱼篓,沈京在背后没好气道:“不嫌沉啊?”一把夺过那鱼篓,让门子送去沈默住的闻涛院,气呼呼的走在沈默另一边。
三人一个锦袍,一个布衣,一个短衫,代表着富家公子,平民书生和贫寒农民,按说这三人是万万不该走到一起的。可他们却偏偏并肩而行,不分前后的招摇过市,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对于沈京来说,只要能吸引别人眼球就是好事;长子则默默的跟着,别人不问话,他绝不说一个字。
至于沈默,他已经出神了……这实际上是他第一次踏上这个时代的街道。宽而光滑的石板路上行人密集。道左边是鳞次栉比、白墙黑瓦的两三层小楼,右边是清澈的河水。小楼的一层开着各式店面,门面上挂着五花八门的招牌旗子,有的很文雅,比如用篆体刻就的‘聚香居’、用草书写出来的‘酒旗风’之类。也有的很直白,直接在旗子上画出售卖的东西,比如剪刀、铁锅之类。
河水伴着道看不到尽头,河上往来着窄而长的乌篷船,每隔十几丈远的地方,便有一座拱形小石桥供行人过往,水上路上各行其道,谁也不碍谁的事。
跟着沈默闷头走了半晌,沈京终于忍不住道:“我说兄弟,你到底要去哪?难道真是沿着河边散步吗?”
“城隍庙。”沈默说出目的地道。
“哪个城隍庙?”这次沈京和姚长子异口同声道。
“哦……”沈默闭目回想一下,轻声道:“永昌坊的那个。”
不怪他俩问,因为绍兴城里有三个城隍庙。按说‘城内城隍庙,城外土地庙’一个城里有一个也就够了,为什么会有三个呢?这得先从城隍神说起,这位以守护城池、保障治安为主要职司的神仙,在国朝以前,还是个跟土地公一样的小神仙,换算成国朝的官职,最多也就是个从九品,甚至不入流。
但国朝开国以来,深知信仰可怕的太祖高皇帝,下令仿照各级官府衙门的规模来建造城隍庙,并命各级官员赴任时,在城隍庙里宣誓就职。大大抬高了城隍庙的地位,使之成为县城以上必备的建筑。
而绍兴城之独特就在于一城分两半,被一条界河分成了两个县。东边是会稽,西边是山阴。既然是两个县,自然就得有两座土地庙了。
那第三座又是怎么来的呢?不好意思,因为这地方太好了,所以绍兴府的府衙也坐落在城中,你县长都有的东西,我们市长不可能没有吧?
不仅要有,还得更大更好更气派!这就是所谓的绍兴‘一府两县三城隍’!
第十五章 城隍庙(下)
会稽县的城隍庙坐落在河边码头前,庙前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平日里便有许多商贩汇聚于此,贩卖东西,糊口营生。今日又恰逢大集,市场上更是比肩接踵,挥汗如雨,叫卖声、吆喝声、说话声、笑骂声,嘈嘈切切,嗡嗡不绝于耳。
站在集市外,沈默犯了难,这人山人海的,去哪找老爹呢?一边的沈京却满脸兴奋,嘿嘿笑道:“满集的大姑娘小媳妇,还不进去更待何时?”
沈默翻翻白眼,对长子道:“我们进去,你留神写字的摊子。”长子点点头道:“我看着呢。”
三人便挤进人群中,不一会儿便分不清东西南北。长子紧紧拉着沈默,沈京也紧紧拉着沈默,两人唯恐走散了……这下可把个沈小相公折腾惨了,一会儿被长子拉着往东,一会儿被沈京拉着往西,时不时还不由自主的被来往的行人撞上,衣衫被扯破了不说,还被踩掉了一只鞋。
沈默觉着两只胳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但人挤人、人挨人的,也只能随他们去了。‘就当自己是一截木头吧……’沈默如是安慰自己。
也不知挤了多久,左边的姚长子突然停下了。沈默收脚不及,一下子撞到他背上。后面跟着的沈京,又撞在沈默背上,把沈默撞了个前心贴后背,痛得他哇哇直叫。
沈默十分郁闷,心说:‘我还没叫呢,你叫个啥劲儿?’不过长子似乎找到沈贺了,他也没心情跟沈京废话,攀住长子的脖子,大声道:“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爹被打了!”长子突然大叫一声,两臂推门似的往左右一撑,把面前的行人推到一边,然后双手护在胸前,低头就往前冲,把路人撞得东倒西歪。
沈默身子灵巧,沿着长子开辟出来的道路便往前跑,路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让他越了过去。
沈京跟在最后,周遭环境又乱,等他反应过来,要跟着跑过去,却被怒气冲冲的人群拦住,揪住他的衣服,纷纷指责道:“侬跑这么快,赶着去报头胎啊?还是前面有只金元宝等你拿?”还有那脾气坏的,扬着巴掌便要揍他,骇得沈京满脸发白。
眼看就要被愤怒的人群淹了,沈京终于急中生智,扯开嗓子大喊一声道:“河上飘来一具裸体女尸!”话音一落,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往东看,一时没人顾得上他,沈京这才趁机逃离了人群。
这小子虽然不学无术,却很有心眼儿,他这短短一句话,包含着悬疑、惊恐、侦探、色情、伦理、鬼怪,总能让人找到感兴趣的方面,是以男女老少,无不中招。他还说是‘河上’,把人的目光往东引,自己则朝北跑,实在是狡猾狡猾的。
国人有看热闹的爱好,每有婚丧嫁娶、打架斗殴,甚至是母驴下仔,都会兴致勃勃的围而观之,上千年来痴心不改。且在悠久的围观历史中,形成了一套看热闹的规矩……自觉为被围观者腾地方,便是其中最醒目的一条。
今天集市上突然发生了斗殴,那条奇怪的规律便立刻显现出来,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给他们让出直径一丈的地方,再将其三圈外三圈,围得密不透风。大家伙兴奋不已的相互打听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快便在人群中传诵……似乎是一个卖字的摊子突然被人砸了,闹事的将桌子凳子掀翻,把笔墨纸砚都撒到地上,那写字的书生愤怒的与他们理论,却被打翻在地,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
也有看不下去的,躲在人群中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打了,再打就要吃官司了。”
场中一条黑凛凛的大汉回过头来,一扯身上短褂,露出肩头纹着的狰狞虎头,恶狠狠道:“少管闲事,连你一起开销!”人们一看,原来是道上的兄弟,更加无人敢言了。
那大汉正在耀武扬威间,人群中突然踉踉跄跄冲出个大个子,正是那充当开路先锋的姚长子。
只见长子一边抡拳往前冲,一边大吼一声道:“给我住手……哦……”却是不知被谁绊了一下,身子直挺挺的飞了出去。
大汉听到身后有动静,冷笑一声道:“敢偷袭?”便使一招‘回头望月’,扭腰转身抡着斗大的拳头,呼得一声回头便砸。
说时迟那时快,低空飞过来的长子一头撞在他的腰眼上,大汉‘哦’地一声,半边身子便失去了直觉,那一拳自然也落了空。
众人只见那大汉被横冲出来的大个子撞倒在地,又重重压上,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又见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冲了出来。
那少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