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直言不讳的奏疏,威力绝对超乎想象。把嘉靖最后的美梦被戳破了,虽然百般不愿、虽然难以接受,皇帝却不得不正视残酷的现实了。
放下那些无端的执念后,嘉靖的头脑反倒清明起来,但同时对身体的痛楚,感受也愈发明显,他低声道:“朕还能活多久?”
金院正的脸色霎时惨白,谁敢做这种预言,那不是活腻歪了吗?
“你不要怕,”嘉靖淡淡道:“这里只有咱们俩,只要此话不传到第三人耳中,朕就不会把你怎样。”
金院正擦擦汗,刚要编个瞎话骗骗皇帝,却听嘉靖警告道:“这关系到朕的生前身后,祖宗的江山社稷,你千万不要虚报!”
“是……”金院正艰难的咽口吐沫,喉头颤动好久,才断断续续道:“皇上的身子本来没病……其实是因为……最近服用太多大燥大热的丹药,体内邪火太旺,把五脏六腑都烧坏了……”说着流下泪来道:“您若是继续服丹,恐怕坚持不到开春了。”
“那停止服丹呢?”嘉靖瞪大眼睛问道。
“停止服丹,精心调养,”金太医壮着胆子道:“微臣能为陛下续命半年。”
“半年……”嘉靖有些失望,突然又想起什么,低声问道:“若让李时珍来呢?”
“应该能长些……”金院正也是豁出去了,低声道:“但医生毕竟只能医病,不能医命……”
“朕就不爱听你们这样说……”嘉靖一阵烦躁,摆手道:“你下去吧,记住不要乱讲。”
“臣绝对不敢。”金院正再三保证,叩首退下。
大殿中又只剩下嘉靖一人,他外头望着外面,天色渐亮,皇帝的心情却无比的灰败,修炼来、修炼去,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天吗?
第七五九章 躲不过(下)
天色渐渐亮起来,马森进来服侍皇帝洗漱穿衣。待皇帝吐出漱口的龙井后,又把个檀木盒子拿出来,从中取出红彤彤的一枚丹药。
几十年来,皇帝每天这时候都要服丹药,习惯性的伸出手,但刚触到那冰凉凉的丹丸,却又像被蝎子蛰了一般,一下子缩回去,目光中满是惊惧,旋即又变得极为复杂……
马森以为皇帝失了手,便又拿出一枚丹药,更加小心的递给嘉靖。
皇帝见他还未会意,恼火的闭上眼,闷哼一声道:“不吃了。”
“是……”马森哪敢多问,忙把丹丸收起来。多少年的程序一被打乱,他竟乱了手脚。
“药……”见他如此笨拙,嘉靖心中不快,低声道:“拿李时珍的方子,给朕熬药……”
“方子,哦,方子……在哪呢?”马森赶紧四下寻找,可那药向来都是黄锦亲自煎的,从不假他人之手,他哪知收在何处,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没用的东西……”嘉靖气得闭上眼道:“找不到就把黄锦叫来。”
“主子,他的事情还没查清楚呢……”马森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因为有黄锦在,司礼监就没他掌印的份儿。
“你是在质疑朕吗?”嘉靖虎老雄风在,两眼一眯,依旧摄人心魄。
马森哪敢再多说,赶紧让人把黄公公带过来,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昨日皇帝还骂黄锦‘吃里爬外’,怎么一觉起来,又离不开他了呢?
“昨日你去了裕王那里,怎么还没回禀?”马森正思绪纷乱呢,又听皇帝问道:“莫非你也想学那些大臣,欺瞒朕吗?”今天的嘉靖皇帝,就像吃了炸药一般,跟谁说话都像在发火。
“奴婢万万不敢……”马森赶紧集中精神,小意道:“奴才哪敢欺瞒主子,实在是瞧着主子龙体违和,不忍心让主子再难过。”便禀报道:“奴婢将海瑞的奏章给裕王看了,他说了一句:‘这不是臣子该看的东西’,当时就晕过去了,今早奴婢又派人去打听,说是昨天夜里醒过来了,便通宵写奏疏,本打算一早就入宫请罪,可根本下不了地。”
“没用的东西,”嘉靖听了,表情复杂的低声道:“身子如此羸弱,怎么继我大统?”
马森听得真真切切,终于发现今天的皇帝,与昨日确实不同,仿佛有些认命了一般。但他知道这位至尊性格嬗变,哪敢再接话,只能把头垂的低低的。
这时宫女奉上精致的早膳,金黄的栗子面饽饽、奶白的竹节卷小馒头,各种小酱菜,还有数样精心熬制的粥品……皇帝看了就想吃,但没吃两口,又觉着堵得慌,没了食欲,便搁下碗,用口布擦擦嘴,低声问道:“那个海瑞的背景查清楚了吗?”这口恶气吐不出来,嘉靖甭想吃得下饭。
按规矩,司礼监首席秉笔领着东厂、提刑司,现任的首席正是马森,他赶紧回报道:“启禀主子,那海瑞仅是五品郎中,并不在东厂监视范围之内,所以也没有专门的派人布控,只能从吏部的档案,以及对别人的一些监视记录中,找出点东西来。”
“念。”嘉靖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他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到底是沽名钓誉、还是真的一片丹心?
“是……”马森赶紧从袖中取出早准备好的呈文,开口念道:“海瑞,字汝贤,祖籍福建,正德九年生于海南琼州。其家世宦,其叔伯皆为官绅,其父早亡,由其母谢氏抚养长大,生活贫困,仍读书不辍。嘉靖二十八年中举人,两赴会试而不第,三十三年选为福建南平教谕……”
“正德八年生人……”嘉靖听得很仔细,这时才掐指算起来道:“这么说,四十岁才开始宦途……”
“皇上英明,那年他四十一岁。”马森轻声道。
“十年时间,从不入流做到正五品。”嘉靖却一点不糊涂道:“这人道行不浅啊!”就算是正途出身的七品官,能用十年时间升到正五品,都一点不算慢的,何况只是个杂途出身的科贡官。
“他在县学干得确实不错,”马森看看呈报道:“管理严格、消除陋习、因材施教,学风端正。使延平县的科考成绩从倒数第一,升为全省第二,得礼部嘉奖两次。”
‘看来倒是个做事的人……’嘉靖心中暗道。
“他在县学任上,写了一篇《严师教戒》的文章,作为教育学生的总纲。”马森翻一页,轻声道:“大意是:‘入学读圣贤书,不是为了中高科、当大官,而要你们照着圣人的教诲去做。你如果当了官,想要捞钱很容易,可以住好房子、有漂亮的女人,面对种种诱惑,你挺得住吗?或者只会唱高调,不论干什么事,都只存私心……见到大官就想巴结,有一点成绩就骄傲,别人有什么好事,便去抢先,自己的毛病,却尽量掩盖起来,至于国家大事、百姓疾苦,却装聋作哑、完全不问。’”马森一边念着一边偷看,瞧见皇帝听得出神,便接着道:“海瑞认为上面这些事,哪怕占有一条,就对不住圣人教诲、也对不住祖先。他曾说:‘我海瑞要是犯了以上任何一条过错,就不如死了好。’”
“这难道不是唱高调吗?”嘉靖哼一声道:“什么人能都做到?除非他不在这个世上活。”
“好像这个海瑞就真是这样做的……”马森咽口吐沫,低声道:“他在南平当教谕时,认为要有师道尊严,坚持不向前来视察的知府、督学下跪。在苏州当知县时,曾经痛打胡宗宪的衙内;在淮安当知府时……”念到这儿事,他不敢继续念下去了。
不用他念,嘉靖也想起怎么回事儿了,道:“当年朕南巡,本该在淮安驻跸,却临时取消,是不是他捣得鬼?”
“是……”马森小意道:“此人拿着皇上‘厉行节俭,不准迎送’的旨意,把钦差顶回去,因为时间紧迫,再准备已经来不及,所以只能取消形成了。”
“你早就知道?”嘉靖闻言,睥睨着他道。
“当时正是奴婢的差事,”马森小声道:“让他气得够呛,就从没见过这样当官的。”
“他如此特立独行,应该与官场格格不入才对,”嘉靖坐累了,让马森扶着在躺椅上坐下道:“为何还屡获升迁呢?”
“皇上明鉴,这海瑞确实不会为人,每到一处,便让同僚如芒在背,没人愿意和他公事。”马森轻声道:“可怪事就在这里,从没人想过把他的乌纱给摘了,他们想出的办法,竟无一例外,都是送神。”
“送神?”嘉靖轻声道。
“就是一起找关系,走门路,帮他升官调离。”马森道:“从南平教谕到长洲知府,从苏州同知到淮安知府、再到户部郎中,他都没有送一文钱的礼,皆是别人瞒着他走的门路,真是匪夷所思……”
听了海瑞的生平,嘉靖的眉头紧紧皱起,但面上的戾气,却淡了许多,听马森还要胡子眉毛不分的往下念,皇帝烦躁的摆摆手道:“不要说老黄历,单讲他进京之后。”
“进京之后,他任户部郎中,管官库度支,每日过手银钱巨万而不沾一文。全家在贫民区租赁住处,且房租是每月支付,家里没有仆人,桌上不见荤腥,日子过得极为艰难。”马森道:“沈大人多次派人送家用至海瑞家,却均被退回,其中包括他亲自带东西去的一趟,也没有例外。”
“去岁冬,为建玉芝坛,王金道长指挥有司动迁居民,为沈大人所阻,但出面把王道长骂走的,却是海瑞……”
“腊月底,发饷骚乱,海瑞被官员误伤昏迷,结果其实是……”马森轻叹一声道:“因为长时间食不果腹,而生生饿昏的……”
“小年那天,他将自己的老母,与怀孕的妻子,送离了京城,现在应该已经到山东境内了,”马森看那呈报的最后一页,道:“然后便用二两银子买了口最差的薄皮棺材放在家里,提刑司抄家时,在棺材里看到了他折叠整齐的官帽官服,还有张请人帮忙收殓的纸条,除此之外家徒四壁,只有一些书和几床破被子……”
听完了马森的汇报,嘉靖缓缓闭上眼睛,这样的一个官员,说他是道德模范,还是偏执狂呢?似乎真的无法分清。但他却隐约明白一点,这样一个‘无欲则刚’的海瑞,恐怕是任何人都收买不了的……
“沈默那边问得怎么样了?”嘉靖心中一阵烦躁,他宁肯海瑞是受人指使的,也不愿此人动机单纯,所以本能的,他便抵触这个判断。
“沈大人那边。”马森轻声道:“方才奴婢派人去问,说是已经把内阁和六部堂官问完了,今天要去问那些闹事的言官;至于徐阁老他们,大都写好辨状了……”
“都别走过场了。”嘉靖又是一阵烦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让他们都过来吧。”
第七六零章 较量(一)
“是……”马森轻声应下,然后又有些搞不清道:“是现在就叫来,还是主子收功以后?”按照多年的习惯,现在是嘉靖练功的时间了。
“直接来吧……”嘉靖摇摇头,低声道。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最近半年,每天只能勉强打坐一个时辰,还得分成三段,每次都要靠意志强撑、苦不堪言,现在心中的执念被打破,他也没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马森下去,没多回儿,又响起脚步声,嘉靖不耐烦的低喝道:“又有什么事儿?黄锦就不会像你这样!”
“主子,奴才在……”一个压抑着激动、带着哭腔的声音轻轻响起:“奴才给您送药来了。”
嘉靖倏然睁开眼睛,便见黄锦捧着药碗,从门口慢慢挪进来,脸上虽然贴了膏药,但还是青紫一片,一只左眼肿得睁不开,走路时腿脚也不灵便,显然是受了大罪。
嘉靖有些心疼道:“怎么一天工夫,就把你给弄成这样了?”
“谁进诏狱不得扒层皮?”见皇帝还是关心自己的,黄锦心里高兴,强笑道:“多亏主子这么快,就让奴婢回来了,要不,要不……”说着又淌下泪来。
“行了,一会哭,一会笑,跟个傻小子似的。”嘉靖笑笑道:“快服侍朕吃药吧。”
“唉。”黄锦赶紧把热腾腾的药汤,倒进个温玉杯中,又兑了点蜂蜜,自己舀一勺尝尝,觉着不苦也不热了,再端给嘉靖。
嘉靖接过来,一口喝干,黄锦又去倒另一杯……要不怎么皇帝离不开他呢,想把皇帝伺候舒坦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用了药,黄锦又端清茶给皇帝漱口。也许是心理作用,嘉靖感觉舒坦一些了,靠在软榻上,看着黄锦道:“知道为什么把你送去诏狱吗?”
黄锦正在收拾器具,闻言赶紧停下手中的活,小声道:“是奴婢多嘴多舌了。”
“你平时话就多,嘴上没个把门的,”嘉靖淡淡道:“朕怎么从来不罚你?”
“奴婢不知……”黄锦小声道:“请主子训斥。”
“因为你原先那都是无心之言,无心为过、虽过不罚。”嘉靖伸展一下四肢,感觉浑身酸痛,皱眉道:“过来给朕按按。”
黄锦赶忙膝行上前,把皇帝的腿搁在锦墩上,为他小心的揉捏,便听嘉靖道:“但你昨天早晨那番话,显然是有心为善,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何况你安的也不是善心,而是私心!”
黄锦的心怦怦直跳,下手就重了点,痛的嘉靖呲牙道:“你想捏死朕啊?”
黄锦赶紧请罪,嘉靖却摇摇头道:“知道朕为何又这么快,把你放出来吗?”
黄锦的脑子已经不转了,茫然的听着嘉靖道:“朕告诉你,是因为马森借机在宫里安插亲信,排除异己……”顿一顿,皇帝闭上眼道:“而且他的私心,比你大多了……”
嘉靖这番话,黄锦听不懂,却把正好去而复返的马森吓得瘫软在地,自家人知自家事,定是他在裕王府的那番忠心表白,传到皇帝耳中了。想到锦衣卫的头目都下了狱,东厂更在自己的掌握中,显然皇帝在暗中还有耳目,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嘉靖虽然微闭着眼,但显然看见马森了,冷冷道:“朕还没死呢,就准备投靠新主子了?”
马森登时汗如浆下,从门口爬到御阶前,砰砰的磕头道:“奴婢万万没有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是觉着那张居正说的有理,皇上和王爷终究是父子,我们做家奴的,怎么也不能火上浇油……”
“朕不恼你和稀泥。”嘉靖冷酷道:“朕恼的是,你当着朕面,管王金他们叫仙师,背后却一口一个妖道!究竟存的什么用心?!”
“奴婢该死,奴婢这就撕了这张嘴!”马森使劲把嘴拧成朵菊花,涕泪横流道:“奴婢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再不敢东想西想了……”
“行了……”嘉靖不耐烦的喝止,望着跪在面前的黄锦和马森,面露森森的笑容道:“要是连你们都看不透,朕还当什么皇帝?这次饶了你们,守好做奴才的本分,再有第二次,就去找陈洪作伴吧……”
“是……”噤若寒蝉的两位大太监,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没有一丝力气。
“把他们叫进来吧。”嘉靖知道大臣们已经等久了,故意让他们在外面多跪一会儿。
“是。”马森满头大汗的爬了起来,脚步踉跄着退了出去,他刚才跪的地方,竟出现一块明显的水渍。嘉靖没心绪笑他,因为冷汗也从自己的额间流了下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原来方才的发作,已经让他透支了。
其实何止是他们?嘉靖同样满是无力感,若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冷眼看马森继续闹下去,也不会把黄锦放出来,但今天的嘉靖皇帝,已经没了往日那种斗破苍穹、乐在其中的兴致和精力,他对安宁的渴求,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
“宣徐阶诸臣上殿……”一声公鸭鸣叫后,窸窣的脚步声响起,虽然梳洗整齐,但仍十分憔悴的徐阁老上殿了。紧跟在后面的是六部九卿那些堂官,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