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还能说什么?他侧身让过唐顺之的礼,默默的接过六本书,轻声道:“我会的。”
第一五八章 圣旨到
唐顺之告诉沈默,钦差已经到了绍兴境内,此刻正在萧山驿休息,等待黄道吉日入城。
传旨钦差是代表皇帝的,虽说是给沈默一家传旨,可绍兴城都得跟着忙活起来……总不能指望着沈家父子俩,将钦差所要经过的道路上全部张红挂彩,再用净水泼一遍?累死他们也干不完。
所以初二这天开始,城里的衙役民壮木匠全部出动,从北城门开始,过府前街,一直到永昌坊,将十来条街道,六七里的路程,全部扎上彩棚,棚上糊上红色的纱绫。
一时间找不齐那么多的红绫,工匠们便将白绫、白布、白绸、白纱在丹红染料中过,再由烈日下暴晒两个时辰,便将白变成红充数。
但城门和沈家门口两处,因为是钦差伫足之处,全是用的上好西蜀红绫,棚子自然也扎得格外精细,用上好的木料,搭得跟玉皇大帝的南天门一般。
外面忙得热火朝天,沈默和沈贺却在家里不急不躁,当沈老爷带着几十个奴仆丫鬟过来时,这爷俩正在坐在竹椅上大块大块的啃着西瓜呢。
一见到沈老爷进来,爷俩赶紧起身招呼道:“这大热天的,大老爷快坐下吃块西瓜。”
沈老爷一看他俩还在这优哉游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外头道:“整个绍兴城都在给你俩忙活,你们倒好。还有闲心在这吃西瓜。”
见大老爷生气了,沈贺赶紧赔笑道:“咱家过了年才翻盖的屋子,粉墙黛瓦,里外三新,还用得着再收拾了吗?”
沈老爷气得直跺脚道:“糊涂!这是什么事儿?这是比婚丧嫁娶,要隆重不知多少倍地圣旨封赏大典!绍兴城多少年才能摊上一次?那是每个步骤,每个细节。都要写进族谱、县志、府志里的!”
沈贺哎呦一声跳起来,没口子埋怨沈默道:“都怪这臭小子。说别人忙就行了,咱爷俩只等着那天换上新衣服接旨就是!”
“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沈老爷骂一声道:“把东西都搬进来吧。”
便有一队奴仆,挑着担子,推着大车往院子里进,那声势简直比搬家还要浩大。沈贺挨个看过,什么紫檀木的桌椅床榻。描金的四扇屏风、苏绣流苏的帷幔,湖绸缎面的锦被,西洋提花地毯,一应家居所用应有尽有。甚至连漆金净桶都送来了。
看着这些东西,沈贺心惊胆战的问道:“钦差大人要在这儿长住?怎么弄得跟要添丁进口似地?”
“当然不会。”沈老爷摇头道:“传旨完了你得宴请钦差,这中间不得请钦差一行更衣休憩一下?”
沈贺一听是这么回事啊,登时不好意思道:“那让大老爷太破费了。”
沈老爷嘴角抽动几下,小声道:“这是我给你东拼西借的……可千万加小心。弄坏一个就得成百上千两银子地赔。”
沈贺正在摩挲一套故宋官窑的茶具,闻言赶紧缩回手道:“钦差打碎了也得我赔呀?”
沈老爷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能让钦差赔也行。”
不到中午时,绍兴府的知事过来,给沈贺送上一份观礼宾客名单。沈贺一看那长长的名单,足有近千人之多,差点没晕过去。指着自家的院子道:“前前后后摆不下五十张桌子。还有一半人只好去房顶上坐了。”
知事与他熟识,把他拉到一边道:“哥哥你怎么想不开呢?看看这上面的名字,哪个不是绍兴府里有头有脸的?许多人巴巴地从余姚、上庸赶过来,就是为了吃你一顿冷汤冷饭吗?”
沈贺苦笑道:“我知道不是,可真盛不下呀。”说着指着隔壁道:“实在不行只能让他们到邻居家就座了。”
“那可不行,人家就是为了来亲临这封赏大典,”知事摇头道:“你给弄到别家算怎么回事?”
“那你说怎么办?”沈贺叹气道。
“拆了!”知事两手一拍道:“把两边院墙都拆了,三家不就变成一家了么?我现在就去找工匠来。”说完也不管沈贺打不答应,便急匆匆走了。
沈贺心说,那也得先跟邻居说说啊。便想找沈默去知会一声。
可前后院都是人在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简直是乱套极了,沈贺找了一圈没找见。最后回到前院时。却看见沈默和沈京两个,带着两大车杯碗碟壶进来。
一见到沈贺,沈京便笑眯眯道:“老叔,清一水的景德镇瓷器,连封都没开,潮生的面子可真大啊。”
原来是去借餐具去了,沈贺来不及表扬,便下令道:“去左边张伯家说说,看能不能把咱两家的院墙拆了。”
沈默说:“没事拆人家院墙干什么?”
“叫你去你就去!”沈贺瞪眼道:“咱家坐不开了,也不能让观礼的贵宾坐别家。”
沈默说‘我没那本事’,沈贺说‘你有’,便将他撵出家去。
沈京也想跟着凑热闹,却被沈贺叫住道:“过会儿有送菜的过来,你去后院接一下。”
沈京点头道:“好嘞。”接过沈贺递过来的清单,往后院去了。
后院里,仆役们正在垒灶。沈京数了数道:“二十个灶台,用得着这么多吗?”
“前面说客人要上千了。”管事的仆妇没好气道:“原本支十个灶台正好地地方,硬要再加上十个,我看到时候炒菜的往哪里站。”
沈京与她说笑几句,门外便传来铃铛声,却是送菜的来了,他打开门一看。呵,整整十辆大车的鱼肉蛋菜!不由笑道:“绍兴城今天都吃不着菜了吧?”
送菜的老板陪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要比往常贵个三四倍。”
双方便开始交接食材,共有上等白米五百斤,计纹银六两;上等猪肉二百斤,计纹银六两;上等羊肉二百斤,计纹银四两;上等牛肉二百斤,计纹银五两;鸡蛋二百斤,计纹银二两;三斤以上新鲜活鲤五十尾。计纹银五两;三斤以上鲈鱼五十尾,计纹银十五两;活鸡五十只,计纹银五两;活鸭五十只,计纹银三两;活鹅二十五只,计纹银三两……以及各类瓜果菜蔬共五百斤,计纹银十五两。
清点无误,现金付讫,老板笑眯眯道:“公子您还有何吩咐?”
沈京也笑眯眯道:“老板。你又有大买卖了。”指一指那十辆大车道:“同样的东西再来一份。”
老板吃一惊道:“这还不够吗?”
“客人有点多啊。”沈京叹口气道:“快去吧,横竖短不了你地钱。”
老板苦笑道:“公子爷,这些就是今天本县市面上地大部分食材了,可没本事再凑一份了。”
“那就去山阴买!”沈京一拍身后的大门道:“到时候县志府志上写一笔,仪式一切皆好,唯独因菜商某某之故。宾客只得一半饮食,你可就是遗臭万年了。”
那老板登时瞪起眼来,拍着胸脯道:“公子爷放心,我这就去采购,哪怕害得全城吃粥,也给您再凑一份出来。”说着又小心陪笑道:“小地不叫某某,叫柴守礼,您可一定帮着小得县志留名。”
沈京好笑的望着那柴守礼,点点头道:“办好这趟差事,我跟写县志的说声。”
那柴老板登时乐开了花。对伙计们大声嚷嚷道:“快卸车。完事去山阴那边找我。”说完便屁颠屁颠的先跑去张罗了。
沈京不愿意看满院子杀鸡宰鹅,便转到前面去。却见有面生的官员,正在神态倨傲的询问沈贺,钦差大人于何处更衣,何处盥洗,何处宣旨,何处燕坐,何处开宴,何处退息。
沈贺将安排讲与那官员听后,那官员便开始横挑鼻子竖挑眼,一时说这里应该用布幔挡围,一时说那里不够规制,弄得沈贺一个头有两个大。
沈京见状,赶紧去书房,朝家里带来的账房道:“封一包银子。”那账房便拿出一块银饼,要用剪子铰开,却被沈京阻止道:“不用铰了,全封上吧。”
“这可是二十两啊!”账房张嘴瞪眼道:“干什么用这么多?”
沈京便把前面地情形一说。账房道:“那我给少爷换金子吧,那个轻多了。”
沈京骂一声道:“换什么换?要地就是这个分量!”
当那官员面不改色的接过沉甸甸地一包银子,说话的声音便柔和了许多,他也不挑毛病了,还反过来指点沈家人到时候应该迎到哪里,站在哪边,对钦差怎么称呼,接旨时注意什么,之后如何款待钦差,还重点强调,钦差大人喜欢听昆曲,最好找个戏班子来助兴。
沈家人赶紧按照指点,重新布置安排,忙得四脚朝天,这一夜,谁也没捞着睡觉。
第一五九章 钦差到
翌日五更不到,城内便乡勇尽出,开始打扫街道,撵逐闲人。
待到了天光大亮,太阳快升起来的时候,街面上已经是干干净净,看不到一点碍眼的东西了。这时便有近百民夫分作两人一组,一边一手拎着双耳大木桶,一手拿把藤条编的长把大木勺,将青石铺就的大路,泼得又湿又匀称。
这样地上那些扫不去的灰土,便被冲进了道边的阴沟之中,太阳出来一照,地上铮明瓦亮,一点扬尘也没有……至于城外,在昨日便已经净水潵路、黄土垫道,早就做好了恭迎钦差大人的准备。除了好看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钦差大人的随员多半是白袜皂鞋或者粉底皂靴,如果不把地上洒水,那走过之后鞋帮子、袍角子都是土,心情定然不好。
到了卯时三刻,知府大人便携着同知、通判、推官,并两县县令、佐贰,共计十名有品有级的官员,在三班衙役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到了北门外,出城数里恭迎钦差大人。
紧赶慢赶行出十余里地,终于见河上泊着一艘高大楼船,旗、牌、伞、扇插列舱面,数排衣甲鲜明的亲兵护卫,拱卫着一个三品官员立在船头,朝着唐顺之遥遥的招手。
唐顺之赶紧下轿,率领众官俯首便拜道:“恭迎钦差大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白面长须的三品官员,便是钦命祭海大臣兼传旨钦差。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赵文华,他先替皇帝受了三叩九拜地大礼,又接受众人的再次叩拜,然后才笑眯眯道:“荆川兄与诸位快快请起。”
那楼船这才靠了岸,船板架好后,一队队持刀卫兵从上面下来,然后便是老长的钦差仪仗。最后才是八人抬着的绿围红障泥大轿,颤巍巍的从船上下来……也不怕掉水里去。
唐顺之率众官员在道边恭迎。待那八抬大轿经过时。轿帘掀开,白面长髯的赵文华笑眯眯露出脸来,对唐顺之笑道:“荆川兄还不上来,还要兄弟我下去请你不成?”
唐顺之恭谨笑道:“大人折杀顺之了,您是钦差天使,下官岂敢与您同轿?”
赵文华闻言畅快笑道:“你我是同榜进士,我还得叫你一声师兄。咱们就不要讲那些繁文缛节了。”
唐顺之这才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一个长随便掀起轿帘。请唐大人上去。
众官便各自上轿,绍兴城的两位县令跟在最后面。吕县令小声嘀咕道:“知府大人也忒小心了,那么奉承姓赵地作甚?”
李县令小声道:“听说严阁老这干儿子是个小心眼,唐大人是防小人呢。”
“听说咱们张部堂就不买姓赵的账,”吕县令小声笑道:“这家伙在杭州时,还想跟张部堂索贿,被张部堂弄了个灰头土脸。”
李县令摇头笑道:“那些都是大人们地事,咱们当好七品芝麻官就行了。”
吕县令嘿嘿笑道:“我可听说你老兄也在受赏名单中。”
李县令撇撇嘴道:“谁知道呢。”便掀帘子起轿走人了。
望着他的背影。吕县令恍然道:“这家伙看来已经有底了。”说着叹口气道:“谁让人家命好呢,摊上沈默那样的好学生呢。”也上轿跟着回去了。
日近午时,绍兴城北门外人山人海,人们从各处早早赶来、翘首以待,只为看一看钦差大人的排场。
“来了来了……”看到东北边远远驶来一队人马,大伙兴奋的叫了起来。
维持秩序的官兵登时紧张起来。他们用鞭子和枪杆驱赶看热闹的百姓,将中央大道隔离出来。
这边刚刚维持好秩序,那边钦差大人地仪仗便到了,先有两队共二百人的卫士,穿着鲜亮甲胄,手持明晃晃的长枪在前面开路,后面又跟着一百兵士,打着刺绣绘画的各色旗帜,木雕铁打金装银饰的各样仪仗,以及回避、肃静、官衔牌、铁链、木棍、乌鞘鞭。一对又一对……过了好一会。才见到一柄题衔大乌扇,一张三檐大黄伞儿。罩着一顶八抬大轿缓缓过来。
轿帘子一直没升起来,老百姓压根就没见钦差长什么模样,但这从未见过的排场,却已经深深印在他们的心中,在今后许多年内,都将被反复提及,用作教育子孙上进的素材。
轿内地赵文华心中也不平静,他透过薄纱帘子,已经看到了唐顺之为自己安排的十分隆重,不由感慨万千道:“同年就是同年,知道兄弟一路上受委屈了。”他本以为自己奉旨南下,地方上必然前接后送,小心奉承,让他赵侍郎风风光光、赚得盆满钵满……他这样想其实也没错,因为京城下来的官员,甭管大小,地方上都会卖力巴结的。
谁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沿途地方官竟然不买他这个三品大员的账,除了管顿饭之外,临行赠送的竟然都是土特产!
那可不是名义上地土特产,而是真真切切的土产和特产……而是些什么干笋啊,蜜桔啊,山茶油啊,老烧酒啊,全是些不值钱的玩意!
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让赵侍郎太失落了,他一直觉着莫名其妙,直到见到了总督六省军务的张部堂才明白了,原来根子在这里——别人买他,或者他干爹的账,可张部堂却压根没将他看在眼里,甚至对他干爹严阁老,也不太感冒。
翻一翻老张的履历,原因便写在里面了,嘉靖十六年,人家张经任两广总督的时候,严阁老还在挂着个虚职编宋史玩呢。虽然说后来严嵩扶摇直上,入阁当上了次辅,后来又成了首辅,为天下百官之首,地位比张总督要高半头了,可严阁老是怎么入阁的?靠着写青词,阿谀奉承才上去的;又是怎么当上首辅地?是造就于谦之死后地最大冤案,踩着提携过他的老乡夏贵溪地尸体上去的。
而夏言偏偏又对张经有知遇之恩。所以这位牌子硬、资历老、本事大的张总督,虽然拿严阁老无法,却是万万不会买他干儿子的账的。
偏生赵文华在京里嚣张惯了,除了他干爹之外,什么大学士、尚书之类,统统不放在眼里,就连对着徐阶也敢直呼其名。现在到了地方上却被个总督不待见,心里早就憋坏了。
于是在杭州见到张经之后,他十分不自量力的决定,给这位总督一个下马威,竟然在接风宴上,当着数位高官的面说:‘兄弟千里奔波,一路上损耗颇大,希望部堂大人襄助一下。’这哪是要求援助,这是赤裸裸的索贿。
可张部堂依旧谈笑风生,大吃大喝,却仿佛没听见他所说一般。赵文华臊得满脸通红,可也不能这样算了,不然他和他干爹的脸就算是丢尽了,于是他又说了两遍。
张部堂还是没听见……
赵文华终于憋不住了,沉声道:“我是钦差!钦命祭海大臣!”
张经淡淡一笑,用一种干巴巴的语气说:“我也是钦差,钦命总督抗倭大臣,还有王命旗牌。”
赵文华一下子无话可说,他这才发现,面对的是一个自己无法比拟的庞然大物……论资历,人家跟严阁老一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