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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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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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老爷点点头,哂笑一声道:“宾客们回家的回家,投店的投店,赵侍郎也在唐府尹的陪同下,住进沈园里去了。”说着给他倒一杯酒道:“还能喝不?”
  沈默苦笑道:“实在是喝多了,闻着味就难受。”
  “那就陪老头子说会话。”沈老爷笑道:“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大伯真替你高兴啊。”笑容却十分艰难。
  沈默轻声问道:“大伯似乎有些惆怅……”
  沈老爷叹口气道:“你可知今日一切,都是我与唐知府商量着办的?”说着饮一盅酒,面是自嘲道:“若没有我沈灼豁上一张老脸,挨家挨户的散发请帖,仅凭知府大人,是不可能凑起这么多头面人物来的。”
  沈默微微吃惊道:“大伯您这是为何?”
  “我一个削籍在家的清流,为什么要如此奉承一个贪官污吏?”沈老爷苍凉笑着,竟将一杯浊酒直接倒在了自己整洁的衣襟上,沈默赶紧起身道:“大伯,您醉了。”
  “我没醉。”沈老爷扶着沈默地肩膀缓缓起身,使劲拍拍他地胳膊,双目中满是期望之情。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如鲠在喉,无法出声,只好摇摇头,在闻声而来的沈京地搀扶下,出门回家去了。
  夜风送来殷老爷那低沉苍凉的声音:“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翌日一早,院子里已经收拾干净,地面上看不见任何油污,只有空气中淡淡的酒味,能让人想起昨日的盛宴。
  七个身材高大的兵丁站在刚刚冲刷过的青砖地面上,他们身着破破烂烂的军服,满不在乎的望着立在台阶上的巡察大人。
  沈默双手负在身后,苦笑道:“这么说你们以后就吃我的、住我的了?”这老几位便是朝廷配给他的随扈了。
  排在左边第一个,笠帽上插根脏兮兮的雉尾的,是这七个兵的头头,他陪笑道:“大人,您老是钦差,弟兄们也算是京里派出来的,饷银俸米可都是在北京发,您总不能让咱们每月都回一趟北京吧。”说着嘿嘿一笑道:“或者您能说动京营,让他们每月把饷银送过来也行。”
  沈默微微颔首道:“这么说本官就是你们的衣食父母了?”
  “大人说的没错。”那群兵笑嘻嘻道:“我们要求不高,两干一稀,有鱼有肉就行了。”“要是能每月能再给二两银子零花,那就再好不过了。”说着便放肆的笑起来。
  沈默也跟着哈哈大笑道:“真是太滑稽了。”
  “大人,我们的说法很可笑么?”兵头敛住笑容道。
  沈默点点头,淡淡笑道:“吃人饭就得服人管,既然把我当成衣食父母,就得拿出个做儿子的样来。”
  一群大头兵面面相觑,想不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然口气如此之大。那兵头一见他如此强硬,立刻软下来,连声陪笑道:“我们都是些粗人,说话不中听,大人千万别在意。”
  沈默也放松表情道:“日子久了你们会知道,我沈某人绝不是个小器之人,只要好好当差,夏有单衣,冬有棉袄,是绝对不会亏待你们呢的。”说着话锋一转道:“但谁要是偷奸耍滑,作奸犯科,就立刻卷铺盖回你的北京去!”说着低喝一声道:“听到了没有?”
  经过了生与死的淬炼,他的气势完全不同于原先,竟然骇得这些兵丁没一个敢吱声的,都乖乖点头哈腰,表示一定听话。
  第一六二章 长子参军
  虽然他这个浙江巡察没品没级,但贵在皇帝钦命,所以该给他配的一样没少,七个护卫,一个书吏,一个马夫,一个长随。这十位便是他的属员了,属于朝廷发给俸禄的。如果还嫌不够,再雇几个也没人管,只是就得他自己掏腰包了。
  沈默深感自己被朝廷当成个标杆竖起来,恐怕会树大招风,引来倭寇的注意,但他没法抗旨不遵,那就只好加强自身护卫了……但若是把希望搁在这七个兵油子身上,便纯属嫌自己命长了。
  他想了半天,决定让沈安出城走一趟:“拿上这支火枪去鉴湖镇,找一个叫铁柱的黑大汉,跟他说:‘沈公子当官了,请你去当亲卫队长,你要是有身手好的兄弟,不妨一起带来。’”
  “公子,咱们可没编制了。”沈安小声道:“再多就得自己掏钱了。”
  “府里答应给我养五个,县里答应给我养三个。”沈默轻声道:“我再自己养十个,你就把握在二十个左右吧。”
  沈安是个机灵的家伙,登时从这话中嗅出危险的气息:“公子,咱们在城里好生呆着,似乎用不了这么多护卫吧?”
  沈默苦笑一声道:“你以为朝廷每月二三百两的经费,是养着我在城里玩的?”
  沈安缩缩脖子道:“我就知道皇帝的饭碗没那么好端……可这世道兵荒马乱的……”
  “聒噪!”沈默瞪他一眼,沈安马上颠颠地开路。
  走到门口时。又听沈默道:“带上四个护卫,路上小心些。”沈安登时笑逐颜开道:“就知道公子是好人。”
  沈安带着护卫前脚刚走,沈京便急匆匆进来,对沈默道:“快去看看吧,长子他爹要打断他的腿了。”
  沈默吃惊道:“怎么了?”却被沈京拽着往外走道:“边走边说。”两人便上了停在外面的马车,朝保佑桥街驶去。
  马车上沈京告诉他,昨天长子见他爹十分高兴。便借机提出想跟俞将军当兵去打倭寇。姚老爹登时就不乐意了,把长子骂了一顿、关了一宿。今天早晨再问一遍,这小子却吃了秤砣铁了心,还是坚持要当兵!
  沈京一脸后怕道:“我今早过去找他,便看见他爹拿着碗口粗的棒子,要把他的腿敲折了。我说你一定能劝住他,他爹才没有动手。”
  沈默听了皱眉道:“前天晚上跟长子说话时,他还没这个意思?”
  沈京一锤大腿道:“我记着昨天你们受赏前。长子和那俞大猷是前后挨着的,好似那姓俞的跟他说什么来着。”
  “这家伙倒挺有本事,抽个空就把长子给收编了。”沈默不由笑道。
  “怎么?听你地意思,不反对长子去当兵了?”沈京瞪眼道:“怎么一当上官就只为朝廷着想,不为弟兄着想了?”
  沈默锤他一下道:“少胡扯,正因为是兄弟,所以我才尊重他的选择。”
  沈京还不服气,沈默也不再辩解。只是道:“到了地头再说。”
  两家离得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三仁商号外,两人急匆匆下了车,直接从店面穿到后院,就见长子光着脊梁跪在地上,姚老爹则气呼呼地坐在对面。看都不看他一眼。
  听到脚步声,姚老爹才回过头来,一看是沈默,赶紧起身相迎道:“公子来了。”因为气急了,面上一时还挤不出笑容来。
  沈默过去拉着他的手道:“大叔,长子怎么惹您生气了?”
  姚老爹闷声道:“他想去当兵!”
  沈默拉着姚老爹在杌子上坐下,朝长子递个眼色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长子眼圈乌黑,眼珠子也满是血丝,但面上的表情却极其坚定道:“我就要就当兵!不当兵我睡不着觉。”
  “至于这么严重吗?”沈默轻声问道,这次到不是装腔作势。
  “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满眼便是那一夜的场景。那些畜生在船上残杀奸淫,朝落水的人们射箭。他们在血泊中大声的狂笑着,”长子紧紧攥着拳头道:“分明是在嘲笑我华夏无人啊!”
  姚老爹第一次听他如是说,也是十分的震惊,但仍然不愿改变主意道:“太祖爷立下地规矩,打仗是卫所军户们的事儿,咱们这些民户只管服徭纳税就是……”
  长子抗声道:“爹,您说的这都是老黄历了!潮生和俞将军都告诉我,咱们江浙一带的卫所已经十停去了九停,指着这些人去和倭寇打仗,整个浙江都得丢了!”
  姚老爹吃惊道:“那现在是什么人在打仗呢?”
  “就是像你们一样的良善之民!”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俞大猷那魁梧的身躯,出现在院门口,他先朝沈默拱拱手,再对姚老爹道:“长子兄弟方才说卫所空虚,乃是实情。为了应对倭寇肆虐,朝廷特旨允许沿海各省督抚招募兵勇。”
  “有什么不同吗?”姚老爹虽然被说晕了,但‘一日为兵,子子孙孙都得当兵’的想法根深蒂固,让他依然无法接受,充满警惕地望向俞大猷道:“长子想当兵我理解,倭寇糟蹋老百姓,是个爷们就想跟他们拼命。可到时候倭寇没了。他却还得继续当这个兵!他的子子孙孙也得继续当下去!都会怨死他地!”
  俞大猷摇头笑道:“老哥你听我说,募兵和卫所军是绝不一样的。他们不是世袭的,是应募而来,身虽为兵,仍隶民籍,退伍仍为民,等打完了倭寇。他还可以回来当他的小老板,供养孩子念书进学……成为沈大人那样地人。”
  姚老爹最担心的就是子孙出路问题。闻言将信将疑道:“军爷您这不是……那啥,缓兵之计吧?”
  “哈哈哈……”俞大猷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牌道:“不信您就看看吧。”
  姚老爹接过来,正反翻着看了看,没几个认识地字,只好递给沈默道:“公子帮着老头子念念。”
  沈默便对着正面那密密麻麻的小字念道:“南京兵部尚书,总督浙直闽鲁两广军务张经谕:保家卫国为男儿之本。岂能尽委于军户?今国家有事,特招募我大明各籍丁壮抗倭,虽已明言事毕归农,但恐民人不能尽知,有后顾之忧。故本官别刻小票,以与民为质,凡应募者人给之,许其事平之后。执是为后信。”
  再翻过来一看,写着一大一小两行字,小字是‘应募之民’,大地是‘姚长子’。
  “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姚老爹这下信了。
  “您总可以答应孩儿跟俞将军走了吧?”
  亘在前面的大难题解决了,姚老爹哆嗦着嘴唇道:“那就,那就……”一想到儿子要去面对那些恶鬼般得的倭寇。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松这个口。
  俞大猷显然是做惯了这种拐带人口的买卖,胸脯拍得山响道:“老哥甭担心,长子是去给本官当亲兵的,寸步不离我左右。”说着指指自己地大脸道:“我是堂堂参将……哦不,副总兵大人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上战场地。”
  听在姚老爹地耳朵里,这无疑是保证长子地安全了,他终于稍稍放心,可还是松不了那个口。最后一咬牙。对沈默道:“公子,您帮我出个主意吧。我听你的。”
  沈默沉默了,他虽然在化人滩时答应长子会帮他说话,但现在让他亲手将兄弟送上战场,真的很难下这个决定。
  见他迟迟不说话,长子高声道:“潮生,你是最理解我的,不能不支持我呀!”
  沈默终于缓缓点头道:“我知道了。”说着一掀袍子的下襟,便与长子并肩跪下道:“如果长子不回来,我便是您的儿子……”姚老爹慌不迭的去扶他,连声道:“公子万万使不得。”
  说着看一眼长子道:“老汉还有一个儿子,这个就送给大明了吧。”面上却已是老泪纵横。
  长子一家人自有依依不舍,沈默三人便先行告辞,沈京见他俩也有话要说,便道:“我去那边等你。”说完也不看俞大猷,便径直离去了。
  沈默歉意地笑笑道:“俞大哥别介意,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俞大猷摇头笑道:“没事,这样的情况我遇到多了。”
  看着他苍白的鬓角,粗粝的皮肤,沈默突然心中一酸道:“你们太不容易了。”
  饶是铁打的汉子,俞大猷也有些动容道:“末将谢谢大人理解。”
  “不要叫我大人。”沈默沉声道:“在你面前我不配。”
  第一六三章 铁柱队长
  沈默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自贬式夸奖,竟引得俞大猷的脸色数遍,一双醋钵大小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仿佛被五雷轰顶一般。
  这反应也太诡异了吧,沈默心惊肉跳道,莫非这位俞将军有什么精神方面的隐疾?
  当神色恢复正常,俞大猷朝沈默深鞠一躬道:“大猷冒犯大人了,还请您念在末将是初犯,能原谅则个。”
  沈默赶紧扶住他道:“俞大哥搞糊涂沈默了,在下可是真心实意的钦佩您啊。”
  俞大猷摇头道:“这个末将有经验,文官的话得反着听。”
  “将军何处此言?”沈默无奈道,说着一脸郑重道:“将军为亿万生灵奔波奋战,沈默心中只有钦佩,绝无其它!若有虚言,天打雷劈!”
  他这边都起誓了,那边俞大猷的表情才放松些,挠头喃喃道:“我的经验不灵光了。”
  沈默再三追问下,俞大猷才吐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实情,原来他是被文官给整怕了……
  嘉靖十八年,他还是金门千户所的一名千总时,因为福建海寇频发,俞千户在仔细调研、认真分析后,给布政使上书,进言靖海方略。布政使大人收到之后,很快做出了批复道:“小校安得上书?杖之,夺其职。”
  被胖揍一顿,然后一撸到底的俞千户这个郁闷啊……自己也就是提几个合理建议,一没有口出狂言。二没有辱骂上级,就算说地不对,你当我放屁就是了,也犯不着又打又罚呀?他是怎么也想不通。
  可谁知到,想不通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同一年,右都御史毛伯温征安南。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俞百户不折不挠,上书毛大人力陈‘平南方略’。请求从军出征。毛大人这次没打他,反倒好生夸奖了他,但是依旧不用他。这让俞百户更加无法理解——打我的不用我也就罢了,夸我的也不用,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吗?
  但这还不是郁闷的顶点。嘉靖二十一年,俺答进攻山西,皇帝下诏各地举荐武勇士支边。百折不挠的俞大猷自告奋勇,到了宣大总督翟鹏帐下听用。
  翟鹏与他谈论军事,俞大猷侃侃而谈,字字珠玑,令翟总督深深折服,竟然走下座位,向他行礼道:“吾不当以武人待子。”大明以文制武,文官向来视武官如奴仆。翟总督这种部堂高官给一个下级军官行礼,绝对是百年不遇地,果然令全军震惊,俞将军算是一炮打响了。
  然翟鹏虽然始终以礼相待,却亦不用。
  将自己摸不着北的历史讲一下,俞大猷一脸苦涩道:“不知我才者不用。知我才者亦不用;未见我面者不用,见我面者亦不用,沈兄弟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默这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地夸奖反应那么大,原来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轻声安慰道:“至少毛大人是赏识大哥的,您后来守备汀漳,破海贼康老,自此开始统兵剿倭、名闻天下。不还是毛大人的举荐吗?”
  提起时任兵部尚书的毛伯温。俞大猷一脸伤感道:“毛大人是大猷的恩公啊,只是死得太冤枉了……”嘉靖二十三年秋。毛伯温因守军获罪被削籍,杖八十,疽发于背而死。
  陪着唏嘘一阵,沈默为他释怀道:“无论如何,大哥现在已经是统兵数万的方面大将,张部堂和李中丞都十分赏识你,正是放开手脚,建功立业的时候,过去地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俞大猷乃是洒脱豪迈之人,之所遭遇太过离奇,才让他无法释怀的,但很快便一下去,呵呵一笑道:“兄弟你当官了,愚兄打心眼里高兴,可穷当兵的也没什么值钱玩意,就送你几副盔甲吧……我见你的亲兵穿得破破烂烂的,实在是有损官威啊。”
  沈默闻言笑道:“求之不得呢。”顿一顿又道:“不过我还是买吧,不能让大哥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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