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闻言笑道:“求之不得呢。”顿一顿又道:“不过我还是买吧,不能让大哥吃亏。”
俞大猷一挥手,豪气道:“不就是十套八套的甲胄吗,直送兄弟就是了!”
“我想要三十套。”沈默小声道。
“没问……呃……”俞大猷硬生生把那个‘题’字咽回了肚里,不由擦汗道:“兄弟,你要这么多作甚?”其实三十套盔甲说多不多,现在又是战时,一般个参将就能轻松弄出来。但俞将军的际遇太过坎坷,所以为官小心谨慎、廉洁自守,三十套就显得有点多了。
沈默也不瞒他,轻声道:“陛下密旨,命我巡察浙江境内卫所、城池,将各地的抗倭情况如实上报。”这也算是皇帝对他地摸底考试吧,考不好的话,前程可能就此完蛋了。
俞大猷终于缓缓点头道:“我给你。”他起初不肯要钱,但沈默坚持要给,最后才答应按半价算,既全朋友之谊,也让俞将军有个交代。
俞大猷还要去拜会唐知府,讨要下月的军粮,两人又说几句便分开了,话别时俞大猷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要注意安全,且一定要学会骑马,这样跑得快些。
送走了行色匆匆的俞将军,沈京便凑过来了,上下打量着沈默道:“要是长子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这家伙还为这事儿生气呢:“你这辈子还能睡安稳了吗?”
沈默摇摇头,看他一眼道:“我也快走了,你就祈祷我俩都能平安回来吧。”
沈京一下子呆住了,吃惊道:“你你……你也要去从军吗?”
“不是。”沈默继续摇头道:“我要去各处转转,不会上战场的。”
“那也够危险的!”沈京大叫道:“能不去吗?”
“能抗旨吗?”沈默一句话便让沈京哑口无言,他轻轻搂住沈京地肩膀道:“兄弟,帮我照看一下家里。”沈京呆滞良久才缓缓点头。
第二天,沈安便领着那黑塔般的铁柱回来,沈默和他也是共生死过的,见到他自然十分的亲热,铁柱却有些拘谨,不像原先那样豪气。
沈默知道是自己身份的转换,让铁柱心里产生了畏惧,使劲捏一把他的腱子肉道:“不用拿我当什么大人,咱俩还是一起划船去化人滩的书生和乡勇,原来怎样对我,以后也怎样对我就行。”
铁柱呵呵笑道:“那哪行呢,既然来端相公的饭碗,俺就得有个规矩才行。”
沈默早就知道这是个粗中有细,心里有数之人,所以才巴巴的把他请来,给自己当亲兵队长。遂欢喜道:“我果然没看错人。”便将情况简单介绍一下,末了笑问道:“说实在的,那七个兵油子我看着就头痛,你要能拾掇服帖了就留下,若是觉着棘手,就让他们滚蛋,咱们也不缺那几块料。”
铁柱从背上解下包袱,活动一下手脚道:“大人别处去,俺去会会他们。”
“可千万小心。”沈默地嘱咐还没送到,人家已经站到院子里了。
他便让沈安将窗子打开条缝,观看外面地情形……
那七个兵正在院子一角嗑瓜子、啃鸡爪……前几日大摆筵席剩下太多的吃食,正好便宜这些家伙了。
铁柱过去便道:“我就是你们头儿了,以后你们必须听我地。”登时引来一片怪笑,那个兵头丢掉手中的鸡爪,在铁柱身上擦了擦油腻腻的手,突然想要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却仿佛推到一堵墙上一般,对方纹丝不动,他的胳膊却震得发麻。
这才知道他是个高手,七个兵便围上来道:“就不信你一个能打过我们七个。”
“谁说我是一个?”铁柱冷笑一声道:“都进来吧。”大门一下被推开,呼啦一声涌进来二十多条汉子,手持着板砖棍棒,将七个兵反包围上。
就在沈默以为要展开一场群殴时,铁柱却让那二十多人退开数丈,空出一片场地来。只见他紧一紧衣襟,活动一下手脚,浑身便噼里啪啦如爆豆一般响一阵,这才威风凛凛的望着那七个道:“一起上吧。”
那七个士兵仗着自己牛高马大,又以多欺少,怎会轻易示弱,嗷嗷叫着从各个方位冲上来……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哎哟呦的叫着,以各种姿势躺倒在地上。
铁柱活动一下手腕,意犹未尽道:“就这点本事还嚣张。”
轻轻关上窗,沈默放心笑道:“交给他我放心。”
沈安不解道:“公子,为何不直接把他们打发走了?”
“那里面有赵侍郎的眼线,我能打发走吗?”沈默淡淡笑道:“留着吧,说不定那天还有用呢。”
第一六四章 出发啦……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自然不能住在家里,沈默便在县郊赁了个场院,既能住宿,又能训练。他还从俞大猷那里借了个百户过来做教官,帮着铁柱一起操练那三十个亲兵。
为了自己的安全,沈默是下了血本了,一方面让铁柱玩命的操练,一方面鸡鸭鱼肉米面敞开供应,再加上采买盔甲兵器的钱,那银子真是如流水般哗啦出去。
仅凭他那点卖盐的股份收入,那是远远的入不敷出,他之所以敢敞开了花,是因为刚刚发了大财……当日封赏大典,那一千宾客并不是空着手来的,都有贺礼奉上。这么大的场合,大伙都不愿落了寒碜,少则三五两,多则几十两,甚至还有大富之人,一掏就是上千两……最后算一算,扣掉设宴花费,竟然还剩两万五千多两,这让他的底气一下子足了很多。
训练别人的同时,他也没忘了加强锻炼自己,在跟唐知府学习之余,他学会了骑马,枪法也比原先准了许多,到了金桂飘香时,他觉着自己必须出发了——因为呈报年前就得送到北京去。
他先去跟唐顺之说一声,唐知府早就知道他要走,所以毫不意外,且还给他找了个保镖……有华北第一剑之称的何心隐大侠。据唐顺之介绍,这位何大侠随他在宁波前线抗倭时,曾经独斗十余名倭寇不落下风,在格杀数人后全身而退,且常年四处游荡。江湖经验十分丰富,实在是出门在外的最佳保镖人选。
请戴着斗笠背着宝剑地何大侠先行回家等着,他又去府学找掌学教授请假,请求缺席接下里几个月的考课,其实他不打这个招呼也无所谓,因为没人愿意得罪他这个炙手可热的新贵。但越是这种时候,沈默却越发小心谨慎。他不愿授人以柄,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掌院问都没问他要去干啥。便很痛快的答应下来,只是嘱咐他别忘了念书,次年可就是大比之年了。
从掌院教授那里出来,沈默走在府学空旷的广场里,此刻生员们正在课堂用功,这个可以容纳三千人考试的广场,此刻反倒一片安静。只有几只小鸟在地上蹦来蹦去。
快走出去时,有人在前面叫他,沈默抬头一看,是好久不见地陶虞臣,便笑道:“怎么这么晚才来读书?”
陶虞臣笑道:“我是来请假的。”
“你也要请假?”沈默轻声问道。
“我要回岳麓书院,再跟着师傅好生用功,争取明年乡试不再输给师兄。”陶虞臣笑道:“听师兄用‘也’字,难道你‘也’要请假?”
沈默摸摸脑袋。苦笑道:“我可没你那么好命,我有差事要做地。”
陶虞臣轻笑道:“那我就更有把握了。”说着压低声音道:“什么差事,能说么?”
沈默摇摇头,笑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说不得到时候还是压你一头。”
陶虞臣便知趣不问,拱手笑道:“青山不改。”
“绿水常流。”沈默也拱手笑道:“咱们科试再见。”
“科试再见。”
从府学出来。他觉着自己应该回家一趟了,话说最近这段日子,整日跟着唐顺之学习他的六本天书,空闲就跟着卫队锻炼,已经有一个月没着家了……沈贺也整天在府衙里忙活,爷俩倒是没少见面。
回到家里,老爹仿佛神机妙算一般,已经张罗好一桌酒菜等他了。
爷俩对坐下,喝了一会闷酒,沈贺开腔道:“臭小子。明明是要去全省转悠。干吗骗我去省城呢?”
沈默夹一筷子熏鱼,嘿嘿笑道:“您已经知道了?”
“废话。要不是早晨看见‘巡察使大人奉旨巡视各府备倭’的行文,我还要被你蒙在鼓里呢!”沈贺闷哼一声道。
沈默挠头笑笑道:“不是不想让你担心吗。”
“不想让我担心的话,你就该好好在家呆着。”沈贺气呼呼道:“哪里也别去。”
“其实也没那么危险,”沈默笑着安慰道:“您看张部堂、李中丞还不是整天跑来跑去,也没见着有事儿……毕竟倭寇只是沿海抢劫,不是占山为王,孩儿在内地跑一跑,哪有什么危险可言。”
沈贺虽然有些天真,但并不傻,他知道儿子这是故意往轻里说,可王命如天,自己就是再不愿意也没办法。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缓缓道:“等你回来后,总可以定门亲事了吧……”说着忍不住嘿嘿一笑道:“我儿子就是抢手啊。”这阵子他都快被绿豆蝇似的媒婆烦死了,还有女方的老舅直接上门的,大有不答应就赖着不走地架势。
沈默盘算一下,轻轻点头道:“可以。”当初在义合源当铺外,殷小姐给了他一个果篮,上面是些时令水果,下面却是些中看不中吃的青柿子。沈默何许人也,自然明白那些又酸又涩的青柿子是‘时令不到’的意思。柿子在深秋季节成熟,而殷小姐也是在那个时候服阕,其中的含义再分明不过了。
沈默约莫着自己这一去,怎么也得两三个月,回来时正好将此事摊开,于是说了声‘可以’。沈贺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直以为沈默这是答应给他相亲了,父子俩这一岔念,便引出一段是非来,但那是后话,暂且压下不提。
沈默错开话题道:“别说我了,您那事儿也赶紧办了吧。”
“还办什么办?”沈贺哧溜一声,饮一盅老黄酒道:“人家早把聘礼给退回来了。”
沈默吃惊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为什么?”
“按照咱们绍兴的规矩,你娘被封了诰命,你爹就不能娶继室了,人家黄花大闺女的,怎么可能给我做妾呢?”沈贺摇头叹息道:“可惜啊可惜……”
沈默嘴角抽动一下道:“那你啥时候寻摸一个小妾吧。”
沈贺笑骂一声道:“臭小子就别管你爹地事儿了,安心办好你的差……”说着眼圈一红道:“可一定要加小心啊。”
沈默重重点下头,轻声道:“我会的,您也要保重啊……”
翌日一早,沈默的驻兵场院内。
铁柱在天光微亮的一刻,准时醒过来,他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去院子里打水冲了个澡,用毛巾擦干身上,穿上刚用浆打过的崭新贴身衣裤,再套上同样崭新地短袖对襟罩甲,蹬上铮亮的高帮牛皮军靴。
这全身行头都是昨天才发下来的,让一直想要有身军装的铁柱兴奋无比,他找来桐油把皮靴擦得光可鉴人,还花了二两银子,去买了条上好的牛皮腰带……因为他觉着原先的布帛腰带太不威风了。
手指滑过紫酱色的皮带边角,郑重的将黄铜腰带扣‘咔吧’一声扣上,那条牛皮腰带便紧紧箍在腰间,他又将明晃晃的佩刀插入刀鞘,挂在腰带一侧,这才套上腕扣,挂上黑色的斗篷。
走到井口往下一看,便见到一个威武地军官,在平镜般地水面上朝自己傻笑。
他忍不住摸摸脑袋,嘿嘿直乐……那水里人也摸摸脑袋,嘿嘿直乐。
正在乐着呢,便听马蹄声在院门口响起,一身蓝色长袍的沈大人,在小书童沈安地陪同下,出现在大院之中。
他赶紧收住笑容,拿起笠帽,顺一下尖顶上的红缨,戴在头上,快步迎了上去。
看到威风凛凛的亲兵队长,沈默也是十分自豪,哈哈大笑道:“铁柱,还不喊他们起来开饭?”
‘滴滴……’尖锐的哨声在下一刻响起,北头一溜平房内登时骚乱起来,士兵们一骨碌爬起来,洗脸的洗脸,穿衣的穿衣,没有一个怠慢的……因为如果超过一刻钟还没有在场院内集合,就只能看着别人吃早饭了。
一个月的训练不是白费的,至少没有一个迟到的,等所有人到齐了,早就做好的丰盛早饭便抬了上来。
早饭是白米饭和黄豆炒肉,每人还有四个鸡蛋。大伙都知道,下一顿就得在荒郊野外啃干粮了,不用铁柱嘱咐,便放开肚皮大吃起来。饱餐一顿之后,又每人带上五斤金灿灿的大饼,以及咸菜若干,在抵达下一处目的地之前,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口粮了。
半个时辰后,吃饱喝足,精神抖擞的三十名亲兵,穿着崭新的甲胄,牵着各自的马匹,整齐的在场院里列队,等待巡察大人的检阅。
沈默的脸绷得紧紧地,目光在每个人面前扫过,最终沉声道:“拜托了!”
“誓死保卫大人!”在铁柱的代理下,亲兵们齐声高喝道。
“出发!”沈默一挥手,拨转了马头。
第一六五章 中华岂会无烈士?
乌云沉沉,夜空寥寥,大风呼啸着卷过,还携着冷硬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霜冻的大地上。
是的,冬天已经降临了。这时的江南虽不像北方那样天寒地冻,甚至树上的叶子都没有掉光,但一阵阵凄风冷雨同样冻彻人的骨髓。尤其是棉袄都被打湿了的情况下,赶路的人最希望能有一间遮风避雨的小屋,一个可以取暖的火堆,若是能再有一瓶烧酒就更好了。
所以当沈默和他的卫队在夜雨辛苦跋涉了半宿,终于看到远处有座黑洞洞的建筑时,心情的激动也就可想而知了。
铁柱一挥手,便有两个斥候策马过去,不一会儿折回禀报道:“是一座废弃的客栈。”
铁柱望向沈默,见大人点点头,这才沉声下令道:“进去宿营!”
队伍到了近前,才发现这是个很气派的院子,院内除了一座三层的楼房外,马棚、伙房一应俱全,依稀还能看到往日的繁荣景象。
看到这个情形,沈默忍不住叹了口气,对身边戴着斗笠背着宝剑的何心隐道:“太可惜了。”他们现在身处屡遭倭寇洗劫的宁波府境内,原本往来如梭的南北商队早已绝迹,这设在郊外的客栈自然也开不下去了。
何大侠也叹了口气,但当叹气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也就不会再影响情绪了,只听他幽幽道:“一路所见,残垣断壁。这样下去,大明就完了。”
沈默已经听习惯了他整天将‘亡国’、‘灭族’挂在嘴边,早已经不以为意。两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等着亲随们将屋子简单收拾出来。
亲随们已经做惯了这种勾当,不一会儿沈默就看到楼里燃起了火光,书童沈安便出来道:“公子,进去歇息吧。”几个月的风霜磨砺。让这个顽劣地小书童成长了不少。
沈默点点头,与何心隐并肩走进去。便见侍卫们在大堂里,燃起了一大一小两个火堆,正将桌椅板凳劈开了当柴往里填呢。
沈安将公子引到那小火堆边上,沈默看到火上支着锅子,锅里煮着米饭和腊肉,地上甚至还有被褥,高兴的问道:“从哪弄的?”
沈安一边帮他脱下湿漉漉的棉袄。一边笑道:“客栈就是客栈啊,找一找就找到这些东西了。”
沈默搓着手在火堆边坐下,冰冷的身体终于感到丝丝热度,竟然舒服的轻哼一声,呵呵笑道:“原以为今天又要野营了呢。”
何心隐终于摘下斗笠和宝剑,松一松筋骨,缓缓坐在他的对面,面无表情道:“出来八十七天。露宿六十八天,我以为你早习惯了呢。”
“习惯是习惯了。”沈默笑道:“但在又冷又潮地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