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是习惯了。”沈默笑道:“但在又冷又潮地夜里,还是这样舒服些。”
说会话,锅里的腊肉饭好了,一时间满屋子都是腊肉独有地香味,让沈默打住话头。望向那闪着油光的一锅饭,就连一直特立独行的何大侠,也忍不住直抽鼻子,显然是馋坏了。
也难怪,上一次吃热汤热饭,还是在台州城,当时是李巡抚请客,大家吃的盐水煮马肉,那玩意儿可真塞牙啊。
若将一碗色泽诱人,腊肉肥而不腻。咸中带甜。米饭粒粒绵香、弹性十足的腊肉饭吃到肚中,绝对会得到一种无上的满足。
沈默接过沈安递过来的这样一碗饭。却强忍住大快朵颐地冲动,端着走到侍卫那边。
侍卫们见大人过来,赶紧便要起身,却被他拦住道:“我来看看你们吃什么。”打开锅盖一看,是稀饭。不由瞪铁柱一眼道:“怎么又来这套?”
铁柱讪讪道:“找到的米太少,腊肠也只有两根……与其大伙都吃稀,还不如让大人吃顿干的呢。”
亲兵们也纷纷道:“是啊大人,我们还有干粮呢。”
沈默把脸一板道:“我说过多少遍了,既然同生共死,就得同甘共苦,不能都吃干,那就一起吃稀!”说着便将一碗腊肉饭倒进了锅里……
跟亲兵们坐在一起,吃了一顿腊肉稀饭泡干粮,沈默才拍拍屁股起身道:“除了放哨的就赶紧睡吧,别再玩牌了。”
亲兵们乖乖听话,收起了马吊牌,目送着大人离开,这才该站岗的站岗,该睡觉的睡觉。
沈默回到何心隐和沈安身边,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沈安是在惋惜那锅腊肉饭,让少爷那么一折腾,他也没吃成。而何心隐则向他投来怪异的笑容,用微不可闻地声音道:“刘备摔孩子的故事可是尽人皆知哦。”
沈默不动声色道:“摔一个孩子不难,难的是一直摔下去。”便不再与他聒噪,转而对沈安道:“我看还有不少完好的桌椅,你去搬一副过来。”
沈安不一会儿便搬过来一张方桌和一条长凳,用袖子擦得干干净净后,又从背囊中拿出白铁油灯,挑出芯子点着了搁在桌上,口中小声问道:“公子,不休息呀?”
沈默摇头道:“好容易得着个机会,我得把零碎的记载整理起来,免得过几日再张冠李戴了。”说着便将一个随身携带的大竹筒打开,从里面倒出了一桌子纸笺。
这些纸笺全用一跟细线穿着,沈安找到线头一提,便将其归拢得整整齐齐,看一看最后一张地编号,竟然到了三百五十八,不由吃惊道:“已经这么多了?”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磨墨。”
沈安便将那厚厚一摞纸笺搁在少爷面前,转身去找笔墨纸砚去了。
沈默轻轻摩挲着那一摞纸笺,仿佛在抚摸婴儿的脸蛋一般仔细,许久才长吸口气,看向第一张纸片,只见上面写着‘八月初八出绍兴,向东北行。天气晴好,一路无事。’再看第二张。写着‘八月初九,至平湖南,天降小雨,露宿于野。’不错,这正是他地行军日记,记载着这三个月来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重新翻开来看。就像再一次走上这段十分艰苦,充满危险,却又让他收获良多、感触良多,绝不后悔的惊心动魄之旅……
当翻过几页描述行军状况的日记后,终于在第四页上,出现了稍显凌乱的数行大字‘八月十一,抵乍浦,九丈倭船泊北新塘。皆髡头鸟音之真倭,有刀枪弓矢而无火器……’
看到这里,那时的场景便浮现在他的眼前,沈默清晰地记得,那里地守将名叫王应麟,见倭寇出现。便立即率本卫八百兵丁尽数而出,使倭寇不敢轻举妄动。
黄昏时分,王指挥担心倭寇趁夜色作恶,命部下乘小船驱赶,倭寇以燕尾利镞向明军射击,箭无虚发,中者立死。明军进攻受挫,以至于夜色降临也没有将倭寇撵走。
夜里五更时分,有军士名唤胡士澄,背负着数斗火药。摸到倭寇地大船上引燃。倭船大火四起,但胡士成也被倭寇所杀。
王应麟趁势率军发动攻击。从四面八法攀上敌船。当时四处大火,倭寇大乱之下抵抗不力,终于被彻底攻破。但一名红衣黄盖、唤作八大王的倭酋,手持双刀从火中跃出,连杀十数名明军,才被弓箭射中后心而死。
是役,格杀倭寇十二人,擒获伤者五人,找到被烧焦地尸体十八具,官军自身伤亡一百二十人。
然而经过审讯得知,当时船上只有一半倭寇,另一半则早趁着夜色登陆北去。王应麟连忙率官军追击,沿途经过村镇,皆有百姓带路奉食,明军前锋终于在次日追上倭寇,双方展开激战。
当时天降大雨,道路泥泞不堪,视线极为模糊,倭寇有二十余人,明军有五十兵勇。虽然无论是单兵还是整体,明军的战力都逊于倭寇,但诸兵勇毫无惧色,奋力血战良久。其中尤以勇士茅堂、舒惠、敖震最为勇悍,皆手刃数名倭寇。
但倭寇的战法显然高明的多,他们其实只派了一半兵力出来缠住明军,其余二十余人埋伏在道旁草莽之中,等到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才突然杀出来,明军猝不及防之下,战死三十八人,其余溃逃。茅堂、舒惠、敖震三勇士,皆在阵亡之列,被倭寇割取首级,排解于道边。
击溃明军前锋后,倭寇北逃。自竹林庙经平湖县地时,平湖典史乔父子率兵壮拦击,旋即被击溃,乔典史及乡勇二十七人阵亡。
但他们的阻拦起到了效果,王应麟地大军终于赶上来,将倭寇包围在天后宫内,放火焚烧。倭寇欲请降,明军不允,遂尽数被烧死于天后宫中。
是役,明军以八百人对倭寇近八十人,付出二百多官兵、几十名乡勇阵亡的代价才将其消灭。说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沈默还是欣喜的发现,原来我大明子民从来没有丧失过血性,只不过近二百年的承平岁月,已经使这种血性深深休眠而已。他坚信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多的胡士澄、茅堂和乔典史涌现出来,重现洪武雄风的!
想到这里,沈默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八个字‘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第一六六章 危难总有男儿出!
离开平湖后,沈默便沿着海岸线且行且看,沿途守城文武无不夹道欢迎,竭诚款待,实指望这位代天巡视的年轻大人,能将自己的功绩和困难上达天听。
沈默也不知道自己的汇报有没有用处,但在这时,他心中却充满着无上的责任感。哪怕只是一场数十人的小规模战斗,他都详细记录下来。就这样一直到了九月里,他终于见到了一场真正的大战……
九月初七,倭船近百艘,寇嘉兴府海盐县,其船相连如蔽天之山,其帆亦如浮空之云,城中军民骇惧万分。在这次之前,沈默虽然见过不少倭寇,但大都是几十数百,以至于他惯性的以为,倭寇都是小股袭扰,无法聚拢为大规模的兵力,也就对城池造不成什么威胁。
但望着那如蚁群般从船上络绎下来的倭寇,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他这才知道,自己大谬矣。
是时苏松参将汤克宽为守将,沈默听他对军民道:“尔众毋恐,此吾责也,吾为尔守;第遵吾约:毋梗毋惰。”便开始有条不紊的调动军民。
沈默见在他的指挥下,全城军民如指臂使,不由大感好奇。仔细观察后,才发现,汤克宽将城墙分片包干……整个城墙上有两千城垛,每垛由官军一人、乡民二人,以及缙绅富商之家丁一人,共四人负责。每五垛再由一位经验丰富、战力强大的邳兵支援,每两坯再由一位甲长负责。
这些是固定地守御力量。汤将军又在各处城楼以及藏兵洞中屯以兵民五十,以百户领之,作为机动预备力量。最后将四面城墙划分为东西南北四部,每部都由一指挥、一千户,一县僚,三人共同守之。
相应的处罚也很严酷,哪个地方出了问题。相应负责人便会遭到严厉处罚。如是明确划分之后,每人都知道明白自己的责任。军民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当开战时,城内缙绅士夫也俱在城上,环伺于汤克宽左右,随时听候调遣,上下齐心,共御强敌。
这些有组织的贼寇。打着‘天差平海大将军’旗帜,大摇大摆的在中午时分展开攻城。
沈默正在城头观看,却被汤参将派人请进了城门楼里。他正对视线受阻而表示不满,却见矢入城中如雨。
那强拉他进楼的副将向他介绍到:“倭寇弓长七八尺,矢长四五尺,镞之铁者如飞尾,镞之竹者如长枪,与之相比。我军的弓箭就差远了。”
一边听他说着,沈默一边从瞭望口中观察,但见倭寇从城外隔着护城河向城内射击,那些长箭射在城墙上,箭头竟然全部没入,其力道之大。远超他地想象。
好在守城军民久经训练,都老老实实躲在城垛下,没有一人乱动。是以虽箭如雨下,却仅十余人伤亡于流矢之下。
这时城上开始还击,汤克宽身先士卒,立在城头开弓射击,他的直属部队——那些散布在城墙上地坯兵也纷纷引弓,居高临下、倭寇又太密集,以至明军俱无虚矢,射杀甚众。
在主将和精锐的鼓励下。其余军队也奋起反击。他们用鸟铳向倭寇齐射,每次都能扫倒一大片……倭寇人数虽多。但都颇为自私,纷纷裹足不前。
沈默见那倭军阵中跃出一个骑黑马着黑甲的将领,接连刀劈了数个临阵脱逃的倭寇,这才稳住阵脚。那黑甲将领又亲自组织攻击,终于使攻势重新振作起来。
看到那黑甲倭寇,沈默身边的副将便脸色煞白,不停哆嗦道:“他竟然亲临了?”
沈默问是什么人,副将告诉他,那人乃是倭寇的大首领,名叫徐海,号称‘天差平海大将军’。
对于‘徐海’这个名字,沈默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此人乃是徽州人,曾经与太祖爷干过同一个职业——和尚,然后又下海当了海商,后来又成了倭寇,如果说他干海商只能勉强算二流地话,那么当倭寇绝对是超一流。
对于海盗这个行当,他有着惊人的天赋,且极具组织才能,而且十分精于海上作战。在倭寇中绝对是鹤立鸡群的,所以不久便脱颖而出,队伍也越来越大。又联合起陈东、叶麻子两支倭寇,组成了一支联合抢劫部队……乃是朝廷最为头疼的几大倭寇之一。
城下加紧了攻击,城上也一样豁出了性命……他们都很清楚,五千倭寇围城数重,整个海盐县已若釜鱼阱兔矣。若不齐心戮力,誓死守护,称中的父母妻子又安赖以存也?
虽然战力逊于倭寇,但我们却有地利,仗着居高临下,明军占尽了便宜,滚石檑木、弓矢滚油不停歇的倾泻而下,一直打到深夜倭寇也无法攻上城头。
城下的徐海愤怒了,他决定出动自己的王牌——由五百名真倭组成地决死队。事实上单比指挥能力,他不一定比汤克宽、卢镗这些明军精英将领强。之所以总是能取胜,除了来去如风,无守土之虞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手下有一帮子冲锋在前,从不怕死,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真倭。
这个年代的日本列岛,正处于传说中的乱国时代,分成三四十个小国,你来我往打了上百年,可以说是全民皆兵,没有不会打仗的。
日本就那么巴掌大点地方,所以有大量落败地武士、平民逃到海上,延续他们祖先的光荣传统,开始在明国沿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经验丰富,武艺高强,下级组织严密。比起承平二百两的江南明军来,可谓极具战斗力。
但他们本身也存在很大缺陷,那就是基本上还处于半开化状态,脑袋还不太灵光。杀人放火这种力气活当然不在话下,但动脑子、耍心眼就太为难他们了。所以在嘉靖以前,倭寇虽然不停骚扰东南沿海,但因为严重缺乏上层的组织协调,与一般海匪无异,无非是你抢我抓,也没出什么大乱子。
直到徐海这样有实力有脑子的中国海盗出现,那些真倭们才算是找到了组织……因为跟着徐海这种熟悉内陆环境,精于组织协调,善于指挥作战的中国海盗抢劫,总可以用最少的代价,得到最多的战利品。
日本人提着脑袋当海盗,还不就是为了抢到更多的金银财宝,并且有命将其花掉吗?现在终于找到可以带领他们实现这一目标的头领,自然将其奉为权威,誓死效忠……是地,徐海身边地亲卫多用日本人,因为用着很放心。
在徐海看来,这些真倭便是自己手中最厉害的武器,所以当进攻受阻时,他毫不犹豫地集中起大部分日本人,命他们混在人群中,趁夜色攻城。
回想到这里,沈默继续在纸上写道:“真倭人数虽少,却是倭寇主战之力!其虽缺乏上层之统一领导,但下层组织力量之严密,令人瞠目结舌。”这些话是他准备写给领兵将领们看的,所以写的尽量直白细致:“吾在各地亲见,无论作战宿营,倭寇之小头目对下属,均可施以极严格之纪律管制,其同进共退,配合严密,远超我军矣。若论倭寇为何每每以寡敌众,吾推其为第一要素。”
写着写着,他又回到了那个杀声震天的夜晚……
汤克宽经验丰富,早就料到倭寇会乘夜色偷袭,他命令城上举火如昼,将城下照得亮如白昼。又命令各甲长手持铜锣,一欸发现倭寇攻城,便敲响警锣,便全城一齐呐喊,便铳炮络绎而发。
守城军民又以索悬木坠于城垛外,一旦有登堞而上者,立即放松绳索,巨木轰然砸下,纵使倭寇身手再敏捷,也无法躲闪……砸完后再收紧绳索,又将巨木悬起,待贼再来时复用。
但这种巨木毕竟数量不足,还有许多地方无法顾及,便有悍不畏死的真倭从各处蚁附而上。
汤将军已有严令在下,失垛而生还者战之!军民也拼了命,他们用长篙将倭寇捅下去大半,甚至抱着立足未稳的倭寇堕落城下而死。终于等到预备队上来,险险打退倭寇的进攻。
见倭寇来攻时,多负门板以防矢石。汤克宽又令军民取来一二百斤中的大石,置于没有檑木的城垛之上,转等倭寇攀墙过半,便推石下之,效果与檑木一致。
军民浴血整夜,终于使徐海连夜拿下城墙的想法化为泡影。之后的进攻便一日不如一日,虽然他连杀数名头目也无可奈何。
有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倭寇毕竟不是铁的军队,三天后便登船扬帆,离开海盐,往乍浦去了。
……
PS:嗯,倭寇基本上就是这个构成,冲锋陷阵靠日本人,策划指挥靠中国人,所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第一六七章 不速之客
寒风夜雨中,所有人都依偎在火堆边睡着了,沈默却依旧沉浸在回忆之中……
三个月来,像海盐保卫战这样可歌可泣的场景实在太多了。
他还记得在海宁县时,发现这里虽然处于倭患重灾区,却几乎从无倭寇光顾。经询问才知,原来半年前,城守张铁动员全城军民,先将护城河挖深,再取土筑起高一丈五尺的附城土墙,又在土墙上下猫竹签、铁菱角等物,使倭寇几次进攻都碰得头破血流,只好敬而远之,不敢再尝试。
在这里沈默知道了什么叫‘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他还记得在金山时,一群被官军围剿的倭寇,藏匿于一山洞之中,义侠吴寿之只身冲入,一把秋水雁翎刀,连诛十余名倭寇,将其尽数赶出洞去,为洞外的官军一一擒获……但吴大侠也因身被数创,回来后便不治身亡了。
在这里沈默知道了什么叫‘纵死侠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