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园可以出生丝、烟叶可以产烟丝、甘蔗可以产糖……”沈默掰着指头数给他道:“哪一样都是价比黄金的。”
“好吧,就算那里土地肥沃、气候适宜,地里可以长出金子。”徐鹏举认真的望着沈默道:“但这些都需要很多很多的劳力,才能照料过来呀,就拿最不占人的桑园来说。”说着皱皱眉头道:“我找人问过,一个人最多可照看三十亩地,那你给我的十五万顷,就得五十多万人才能顾得过来,兄弟,我上哪去找这些人?”
“给你十五万顷,不是让你一个人种,”沈默微笑道:“你可以继续往下分包,这谁也管不着。”
“可总是要有人种吧?”徐鹏举摇头道。
“有三个来源,”沈默屈指道:“首先,岛上本身就有土著,给你解决个十几万不成问题;然后咱们北方有的是饥荒流民,”沈默淡淡道:“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拐带过去了。”
“这个法子,招募个几万人还行得通,但我要是敢把这么多人拐走,”徐鹏举大摇其头道:“丹书铁劵也保不住俺的脑袋。”
“我会去尽力做工作,让朝廷打消这方面疑虑的,而且还有个法子……”沈默压低声音道:“佛朗机人在做奴隶买卖,他们大肆抓捕昆仑奴,贩卖到世界各地去……因为距离的原因,卖到咱们这儿的价钱十分便宜,且要多少有多少。”
“啊,这怕是有干物议吧。”徐鹏举心动了,目光闪烁道。大明虽然一直有买卖人口,但也仅限于少量的家用,若是大规模采购使用,那是要被非议的。
“怕什么,”沈默笑起来道:“海外几千里的事情,谁看的着,非我族类,又有谁会去管呢?”说着目光清冷道:“况且到时享受到了无穷的好处,那卫道士也只会视若无睹了。”
“那敢情好。”徐鹏举想了又想,终于咬牙道:“成,那我先种个几万顷试试!”说着自己笑起来道:“看我这口气大的,先种个几万顷,也不怕闪了舌头。”
“哈哈哈……”沈默放声笑起来道:“要的就是这份儿大气!”
从徐鹏举家出来,坐在轿子里,沈默的脸色却苍白起来,他的右手握拳,一下下捶着自己的心口,连呼吸也十分艰难。最近一段时间,他无数次拷问自己,这样做与那臭名昭著的‘东印度公司’系列有何区别?百年之后的史书上,自己怕是要遗臭万年了……
然而他又没有别的办法,要想让国内那些固步自封的大老爷们,把目光放到海外去,愿意在那里拓殖,自己就得像个保姆似的,给他们打点好一切……而自己的智慧有限,虽然想要尽力避免野蛮残忍的西方殖民方式,但不知不觉还是走到了他们的路上去。不得不承认,目前还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能让殖民地顺利发展生产。
但沈默也是有底线的,他不希望自己的同胞去做牺牲品……可以预见的是,垦殖初期的死亡率会很高很高,哪怕要从北方转移劳动力过去,他也希望这个时间能尽量的晚,因为越晚那里的条件就会越好,好好生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我麻痹,因为他很清楚,只要南洋的垦殖顺利开展下去,那必然会崛起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其行为不是任何人能够控制的。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到底放出来的是毁灭的魔鬼,还是一条血淋淋的生路,他不知道,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一步风险太大,罪恶也太大,但不迈出这一步,他实在不甘心。
也许上苍把我送到这五百年前的华夏大地,就是让我来迈出这一步的,哪怕身后骂名滚滚来,我也无怨无悔……
“大人回府了,闲杂人等速速回避!”沈默正在进行心理建设,便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然后轿子落下,他也重新恢复了古井不波的样子。
然后却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道:“你不让咱看看,咋知介个是不是咱叔叔呢?”又听到护卫们呵斥起来。
沈默觉着奇怪,便在轿子入府的时候,掀开轿帘往外一看,正好和一个身量娇小,穿着鲜艳的少数民族服装的娇俏少女相对而视。
那女孩也看到他了,兴奋地直蹦脚,招手道:“叔叔,你是我叔叔吗?”
沈默微微皱眉,心说这是谁呀?再看她身边几个黑布包头,穿着藏青色衣裤的男子,脑海中划过一道闪电:‘壮族……’顿时无数往事涌上心头,恍惚间便被轿子抬进了公馆。
见府门缓缓关上,外面的推搡也停了下来,府上护卫们驱逐那些不速之客道:“赶紧离去,否则全都把你们抓起来!”
一个黑布包头,头目般的男子,在那美丽的女孩儿边上道:“主人,我们还是回去再想办法吧。”
那女孩儿小脸上满是失望,紧紧咬着下唇,点头道:“我们回去吧。”便在族人的护卫下,要转身离去。
谁知这时府门又打开,里面出来个高大的侍卫道:“诸位留步。”
女孩站住脚,回头俏生生的望着他,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问他要什么。
“请问诸位是从哪里来的?”侍卫沉声问道。
“咱们是广西田州来的,”女孩的护卫头目代她答道:“我家主人是田州土司的亲妹,前来拜见大官人。”
“你们认识我家大人?”护卫问道。
“有一段交情……”那头目说了一半,便被女孩儿抢过话头道:“你告诉我叔叔,阿蛮来看他了,要是不见我,那我就回去了。”
“果然是阿蛮小姐。”护卫一下换了个表情,侧身道:“请进吧……”
面前这个千娇百媚的少女,有着鹅蛋般的脸蛋,健康的月牙白肤色,一双灿若晨星的大眼睛,两个浅浅的梨涡,总是带着笑意一般,让人一看见就从心底高兴。她头上戴着兔毛缀顶的鹿皮帽,帽边垂挂着两串细碎的红玉链,红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更映得她分束两边的发丝光亮轻柔。
她上身是淡青色绣有彩色花边的短领右衽偏襟上衣,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上面戴着银色的项圈,短短的衣袖,短短的下襟,大异中原。腰间束着织锦腰带,下身是黑色绣红线的百褶长裙,露出一双绣着彩色蝶花的绣鞋儿。这么多色彩在中原女子穿来,八成要成了花大姐,但在这女孩儿身上,却只让人感受到洋溢着青春美好的气息,仿佛她只要站在那儿,连空气都变得生机勃勃了。
渐渐地,渐渐地,在沈默脑海中,她的形象终于和那个带着婴儿肥的可爱小女娃联系起来……
‘这次你请我吃了烤鱼,我也要请你吃东西,说吧,想些吃什么吧?’
‘烤鸟,烤青蛙,烤鱼、烤虾、烤黄鳝、烤鱼、烤田螺、烤泥鳅……’
‘咱们这就算是朋友了吧?’
‘得回去问过阿嬷先……’
‘那你叫什么呢?’
‘得问过阿嬷才能说。’
‘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阿蛮……’
“阿蛮……”沈默笑吟吟的望着她道:“真的是你吗,都变成大姑娘了。”
“嗯,是阿蛮啊。”女孩儿点点头,脆生生道:“叔叔,你也长胡子了。”
“呵呵……”沈默捻须笑道:“十二年一个轮回,叔叔都三十多了,能不长胡子吗?”
“阿蛮也长大了呢……”阿蛮望着沈默,不知怎地,见到她朝思暮想的‘沈默叔叔’,小姑娘却找不到当初那熟悉的感觉,她只觉着对面这个‘长胡子的叔叔’,虽然笑容可掬,要比知州老爷还要威严,让人不敢去亲近。
沉默片刻,沈默轻声问道:“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我这个当叔叔的,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当年阿嬷带着我回到田州,不久便病死了,”说起自己,阿蛮少了几分娇憨,陷入回忆道:“我十岁的哥哥大寿,便继承了官职,在族中长辈的照顾下,日子过得倒也无忧无虑。”
“后来呢。”沈默低声问道。
“后来,阿蛮渐渐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我们的处境并不是那么美妙。”阿蛮脸上带着几分忧伤道:“广西的土司,原本就有两大势力,一个是我们岑家,另一个是韦家,两家一南一北,原本倒也井水不犯河水。但五十年前,韦家的上代头领韦朝威聚众造反,和朝廷对抗。而我们田州岑家,向来是遵从朝廷的,于是派狼兵帮着官军清剿……”
第十四卷 会挽雕弓如满月
第八零六章 惊变(上)
“后来在阿嬷和那位张总督的合作下,朝廷平息了叛乱,处死了韦朝威。韦家人认为我们岑家是朝廷鹰犬,双方关系便十分恶劣,只是有阿嬷、有狼兵在,他们也不敢乱来……”阿蛮向沈默讲述道:“可阿嬷去世后,我们岑家自己就乱起来,几个叔叔大伯开始闹分家,变成一盘散沙……这时韦朝威的四个儿子却再次兴风作浪,他们各个骁勇善战,尤其是老三韦银豹,更是智计多端,心狠手辣。在他们四兄弟的统领下,韦家开始嚣张起来,时常以报仇为名,不断蚕食我们的领地。”
韦银豹这个名字,沈默是听说过的,在他所制的大明边患排行榜上,此人高居第五。但不是像阿蛮说的,是在瓦老太君去世后,他们才开始作乱的,事实上,整个嘉靖年间,韦银豹和他的三个兄弟就不曾消停过,只是有瓦老太君在,他们不敢闹得太过火罢了。但当瓦老太君一去世,这兄弟四个没了对手,野心便迅速膨胀起来,一面强拉壮族土官入伙,扩充实力,一面攻打朝廷的县城,以实现割地称王的梦想。
他们一度曾攻下了古田、雒容、灵川等方圆数千里的土地,各部土司纷纷响应,使其势力迅速壮大。朝廷大为震惊,拼凑了广东、广西、湖南三省兵力共四万余人,分五路围剿。但韦银豹颇有将才,凭借有利地形与官军周旋;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术,把官军拖得疲惫不堪,而后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官军主力,粉碎了此次围剿。
得胜以后,韦银豹确立了自己在岑家的领导地位,被称为‘莫一大王’,‘莫一’壮语的意思是力大无穷。而后他又会盟当地势力覃万贤、黄朝猛等部,率众再度攻克古田县城,斩杀了县里朱铠;随后又攻下了雒容县城,杀县令张士毅,封覃万贤为‘战江王’,黄朝猛为‘冲天将军’,一时声势浩大、无可匹敌。
这段时期,先是朝廷抗倭的关键阶段,而后又需要集中兵力,平定赣南叛乱,给了韦银豹以发展的良机,他接连占领二十几个县城,势力笼罩广西北部。他在地盘上设官吏管理,向富室征粮收税,抑富济贫,争取穷困百姓的支持,其野心昭然天下。
这段时期,也是韦银豹征战事业的黄金时期,其巅峰之作便是三下桂林城……在几年的砺兵秣马之后,他竟然率大军挥兵直指省城桂林,并成功的避开了官军重兵扼守的临桂一带,在敌人防守薄弱的北面发动进攻,并成功攻进城中,但因为临桂的部队回防迅速,韦银豹担心被断了退路,便在放了把火后,匆匆撤出城去。
但他并未就此甘心,嘉靖四十三年冬,韦银豹再次组织力量围攻桂林城。在一个严寒的深夜,他率领部下,凭借星光,沿着古田的木皮江,翻越登云山,来到桂林南城。当时城门紧闭,官军防守严密。韦银豹派出几个勇士攀城而入,然后放下绳索,把将士一个个吊上城墙,神不知鬼不觉攻入桂林城。广西布政使黎民衷从梦中惊醒时,已成了刀下之鬼。在大肆劫掠,夺走库银四万两后,韦银豹率众安然撤出城去。
嘉靖四十四年八月,韦银豹再次攻入桂林城,并袭击靖江王府,若非靖江王早有准备,及时躲进密道中,必然步黎民衷的后尘。然而他府上三千余口就没那么好运了,几乎被屠戮一空……三度攻入省城桂林,使韦银豹的声望达到了顶点,也是他愈发膨胀起来,于嘉靖四十五年继续北上,长驱直入湖南省境,大军所到之处,官军望风披靡,很快成为大明西南的最大威胁。
这时靖江王率广西、湖广的文武官员泣血上奏,要求朝廷调大军镇压。于是,时任兵部尚书的杨博,命俞大猷为广西总兵官,李延为广西巡抚,调集重兵平叛。时任广东总兵的俞大猷,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接到命令,便亲率俞家军,从广东入境,直捣韦银豹的老巢古田。这支千锤百炼的雄兵,不是寻常官军可比,一路上势如破竹,顺利攻下桂林城,兵锋直逼韦银豹的老巢古田。
韦银豹大为震动,从湖南撤军回援,与俞大猷多次交战,均处于下风,只能利用地利与对方周旋。俞大猷也不着急,稳扎稳打,攻心为上,已经将韦银豹的势力压缩在桂林以南,但因为兵力不足,且与巡抚李延理念不同,很难再进一步。
双方都在积蓄力量,寻求突破,韦银豹便把主意打在了田州岑家身上,其实这些年来,他没少蚕食岑家的领地。但这次,他要的是整个田州,和无往不利的狼兵!于是他率大军直逼田州,企图逼迫岑家投降。而田州土司岑大寿,正是血气方刚十八岁,岂能受此奇耻大辱,便亲帅两万狼兵出战迎敌,然而其几个叔伯已经暗中投降了韦银豹,趁其激战正酣,在背后反戈一击,结果岑家大败,岑大寿也被阵斩!
幸好岑大寿早有预感,先一步命人护送自己的弟弟岑大禄和小妹阿蛮撤离了田州城,才没有在城池沦陷之际,落得个满门尽丧。后来在忠心护卫的护送下,兄妹二人躲过了多次追击,千难万险的逃进了桂林城,被俞大猷收留。
岑大禄请求俞大猷出兵帮岑家报仇,然而俞大猷区区武将,并无战略决策权,而有此权力的李延却对他们视而不见,完全没有出兵的意思。兄妹俩一合计,岑大禄继续留在桂林召集旧部,增强实力。而阿蛮则在几名护卫的保护下,去北京找她的沈默叔叔求援……听俞总兵说,沈默已经成了大明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只是两人的关系不怎么好,所以俞大猷不愿开头求他。
阿蛮虽然不确定,过了这么多年,叔叔是否还是那个叔叔,但抱着万一的希望,她还是依然踏上了千里北上的漫漫路途。一路上虽然辛苦,但有俞大猷给她求的兵部堪合,阿蛮倒也没受什么非难,就这么回到了曾留下儿时回忆的东南……她打算到杭州坐船,从大运河一路北上,所以来到了浙江,到了浙江时,她觉着应该去探望一下沈爷爷……便是沈默的父亲和大伯,这两位老人家对她着实不错,路过了不去看看,实在说不过去。
到了绍兴,沈老爷和沈贺都在,对她的到了也十分开心,挽留她住了一段时间,并在某一天告诉她,赶快去南京就能找到沈叔叔。于是阿蛮欣喜的辞别了两位沈爷爷,匆匆赶到了南京,一番打听后,终于找到了沈默下榻的公馆,便发生了起先那一幕。
听完阿蛮的讲述,沈默已经知晓了她的来意,微笑道:“难为你个小女娃,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吧。”
“阿蛮不苦……”阿蛮摇摇头,泪珠子却在眼圈圈里打转:“想到弟弟和族人们还在等着我的好消息,阿蛮就一点也不苦。”
“真懂事……”沈默颔首笑道:“好了,你的任务圆满完成,去吃点东西,轻松睡个觉吧。”
“那,叔叔答应帮阿蛮了?”阿蛮睁大眼睛,睫毛挂着泪花道。
“唔……”已经不知多久,没有人这样追问过沈默了,这让他有些不适,但看着阿蛮一脸的期盼,他还真没法说出个‘不’字,沉吟片刻,方道:“我应下了,不过要从长计议……”
“那得多长呢?”阿蛮巴望着他道。
“等我回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