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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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7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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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沈默笑笑,想到一个笑话,每个说‘呵呵’的人,心里想得都是:‘我日你大爷的!’于是淡淡道:“无妨,只要不再有下次就好。”
  “肯定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冯保身子前倾,侧让开去路,伸手肃客道:“阁老请。”
  “公公请。”沈默点点头,便迈步往外走去,冯保落下半个身位,才小碎步跟上,小声道:“阁老,东厂的事情,可跟奴婢没有半点关系。”说着苦着脸道:“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咱当时,只是不想便宜了外廷和镇抚司,却没想着和您老过不去。”
  沈默看他一眼,笑起来道:“公公,你顺拐了。”
  “啊……”冯保赶紧调整脚步,手慌脚乱一阵子,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哭笑不得道:“大人,您还有闲心开玩笑?”
  “再苦也要苦中作乐。”沈默淡淡道:“留步吧。”
  “是……”冯保知道他这是放过自己了,不由暗暗松口气,看着沈默走远的身影,心说:‘烧冷灶固然回报大,却也有血本无归的可能,干嘛要放着现成的热灶不烧,去冒那风险呢?虽然沈阁老不像那位那样贴近,但他的身份,还有和皇上的关系在那里,当然不用上杆子巴结宫里。不过原先和他交好的黄锦和马森都不在了,他肯定也需要内援。比起别人来,还是我和他关系近些……’转念一想,那冷灶也是大有希望的,至少后台硬、手段高、懂权衡,十分有成大事的气象,要这么放弃了也可惜。
  想来想去,还是冷灶热灶一起烧,这样虽然辛苦点,但要更加保险啊!打定了主意,他便直起身来,赶紧回去伺候。因为这会儿,皇上肯定火大,要找他的美人消火去肿,自己得赶紧张罗好了,然后抽空去找那老东西回禀一声。
  一想到那老东西,冯保就倒抽冷气,这老棺材瓤子实在是太厉害了,别看司礼监的几个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可在他面前,就像蚂蚱瞎蹦跶一样,轻描淡写的,全都被算计进去了。现在沈阁老这一告状,那几人的命运也就注定了。
  想到这,冯保不禁暗暗庆幸,要不是那老东西选定自己帮手,八成自个也得被他算计进去,落个灰灰的下场。
  ‘比起这些成了精的家伙,自己还真是太幼稚了,得好好跟着学啊。’谦虚好学的冯公公如是想道。
  不提那死太监去作了甚,单说沈默离了皇帝那,便回到了内阁,正好与往外走的张居正碰上。
  “哎呀,你果然回来了。”张居正一脸惊喜道:“方才听人说,看到你进宫了,我还不信,说哪能回来的这么快呢。”
  “呵呵……”沈默又‘呵呵’,也朝他笑道:“你这是作甚?”
  “呃,去趟户部。”张居正笑道:“快进去吧,老师见到你回来,肯定很高兴。”
  “好。”沈默朝他叉叉手,目送着张居正离去,才转过身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大步走进了内阁之中。
  先去了正厅,只有陈以勤一个人在,室友之间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毕竟一间屋里睡觉的日子,比和家里老婆都多,两人也有了默契。就那么互相看了看,一些信息便传递给了对方。
  然后陈以勤一指首辅值房道:“等你俩时辰了,午饭都没吃。”这话的信息量十分丰富,足够沈默把握徐阶的态度和立场了。
  “真是罪过。”沈默轻声道:“那我先去见过元翁了。”
  陈以勤点点头,不再说话。
  沈默便来到首辅值房外,轻轻叩响了徐阶的房门,老仆人徐福开门出来,一看是沈默,小声歉意道:“沈相,我家老爷刚睡下……”
  “不急不急。”沈默微笑道:“我在外间等等吧。”
  “您请。”徐福对他的反应一点不意外,侧身让开肃客,沈默便蹑手蹑脚的进来,在外间的茶几边坐下。徐福要给他上茶,也被沈默用手势阻止,让他保持安静。于是两人便一个站一个坐,都如木雕一般,不动一动,唯恐发出声音,扰了老徐阶的梦。
  一帘之隔的里间,徐阶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薄的绸被,也是一动不动,不发出一点声音,但他的两眼,却是睁着的。徐阁老不是张飞,所以他根本没睡着。倒不是他为了找平衡,让沈默也等等自己,堂堂首相还没那么幼稚。
  就在沈默到来之前,张居正过来了,两人密谈一番,前者便去了都察院,徐阶则感到一阵力不从心,在徐福的搀扶下,回到里间休息。刚躺下没多会儿,沈默便来了。
  但徐阶不想马上见沈默,他得把满心满脸的挫败感消化掉,他得恢复自信和气势,才能出现在这个已经无法战胜的学生面前。这不是说沈默已经比徐阶强大,事实上,到现在徐阶也不觉着,沈默能撼动自己的地位……学生在老师面前,天然就吃亏,更何况他沈默在朝廷的势力,要有大半可以划入徐党之列。
  然而沈默在必输的局面下,竟越过自己,选择了向皇帝求助,这完全出乎了徐阶的意料……要知道,这种同门之间的矛盾,向来都是由老师来裁决调解的。所以徐阶原先笃定,沈默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这里不得不说一句,久居上位者往往会犯这种主观代替客观的错误。以为沈默哪怕意识到,这里面有自己推波助澜,也会在师生大义的约束下故作不知,而只把几个同门当成对手。殊不知,沈默已经不值他这个老师久矣,之所以一直忍气吞声,只是等不到机会而已。如今事情发展下去,必然会给沈默制造一个宽松的舆论环境,当然要趁机爆他的老菊花了!
  结果,沈默破坏了文臣的规矩,联合了皇权,胜负的天平一下子便倒过来了……一个简单的算术,他徐阁老再大,大不过皇帝,使出吃奶的力气,也不过是打个平手。现在加上沈默这根粗壮的稻草,必然要压垮他这头不堪重负的老骆驼了。
  真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眼下不壮士断臂、弃子求活,是绝对不行了。徐阁老很清楚,只有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才能过了这一关。哪怕日后再找回来呢,这次也必须要先低头了。不愧是乌龟神功派的当代掌门人,哪怕向自己的学生低头,也没有丝毫心理障碍。
  但该断哪一肢,弃多少子,才恰到好处呢?徐阁老陷入了纠结与权衡之中……
  外间里,沈默不相信徐阶这时候能睡着了,但既然装睡,那就安静的等着呗。到后来,他竟坐在那儿打起了盹……连日奔波,他早就困乏至极,岂是昨日一晚能歇息过来的?
  听着外间竟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徐阶不由苦笑,躺着的睡不着,坐着的倒打起呼噜来了。‘这正说明了,现在双方的处境高下。’徐阶暗叹一声,缓缓坐起身来,穿鞋下地。
  外间里,徐福听到动静,赶紧从外间的暖炉上,提一壶温水进来,先倒在洗脸架上的水盆中,然后搬过一把椅子,摆在架前,竟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徐阶走到椅子前坐下,虽然只是小憩,但他的发髻还是有些歪了,必须要打开重梳。徐福在后面解开发带,熟练的打散了他的发髻,满头银灰色的长发便披了下来。徐福又拿出一把篦子从前往后替他轻轻地梳下来,然后一只手从脑后捋到发根一握,将长发提了上去,又拿篦子从后面往头顶梳理,梳上去后篦子便定在发根的稍上处,然后一手提着长发,一手将一根发带在发根处绕过,拽着一端,用嘴咬着另一端,穿过去手一紧,然后双手将发带系好了结,再取下篦于绕着束发盘旋,长发便拧成了一缕,打好了结,再用一根发带细细系上,插上一根玉簪。
  徐阶看了看镜中那苍老的容颜,突然有些索然,站了起来,拿起了面巾,轻声对外面道:“进来说话吧。”
  沈默自然早醒了,闻言掀开帘子走进来,恭声道:“学生拜见师相。”
  “不必多礼。”徐阶已经洗完了脸,抬起胳膊,让徐福将藏蓝大襟袍穿到身上,缓缓道:“你回来的很早。”
  “是。”沈默看到徐阶,并没有摆出那副慈祥面目,便知道他要跟自己摊牌了,就也不再屁话道:“因为学生急着告状。”
  “告谁的状?”徐阶苍老的声音中,竟透着微不可察的心惊。
  “东厂。”沈默轻声回道:“学生听说他们,把犯官私自带离了官道,去某处隐秘场所刑讯。”
  “多大点事儿。”徐阶暗暗松了口气:“让你这么沉不住气?”
  “事情确实不大。”沈默心说:‘却能要我的命!’要不是他心系胡宗宪的安危,提前启程返京,又知道了胡宗宪已经被捕,才换人不换马,提前数日抵京,想要逃过这一劫,只能祈祷胡宗宪宁死不屈了。
  但就算胡宗宪不招的话,对方也能定他的罪,将其明刑正典。那样的话,沈默将处于极其被动的境地。就如二十年多前的徐阶,眼看着夏言下狱处死,却无法为其申辩。因为两人关系太近,一旦为其出头,则沦为同党,被人攻讦。而要是不说话的话,则会被视为胆小懦弱、忘恩负义,被所有人鄙夷。当年徐阁老选择了保存自己,然后用了十多年时间,才渐渐从负面评价中走出来,恢复了名声。
  沈默的处境,要比徐阶当年还糟糕,毕竟那时候,没有人把徐阶当成威胁,他只是被牵连进去而已。而现在,沈默却是对方真正要算计的人。可以想象,不论自己做哪种选择,都会落入道德的下风,招来舆论的抨击。当这种攻击到了一定程度,他承受不了时,就只能步高拱的后尘。
  然而,沈默的迅速回京,扰乱了对方的心神。本以为稳操胜券的对手,担忧他强大的影响力,为免夜长梦多,便决定中途突审胡宗宪,问出口供,盖棺定论!那就算皇帝也救不了他了……
  可以说,这手很果断,也无可指责。然而沈默一回京,不来求和,却去找皇帝求援,显然他有信心,夏镇那边审不出结果,所以才大胆的反将一军!
  如果他所料不错的话,这一将,至少要抽子,甚至反复抽子,改变整个棋局。这才让徐阁老这个大国手,也苦恼得瘫在床上。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山东那边已经问出口供,则沈默必输无疑。如果换成对手是别人,徐阶还是会有所期盼的,但换成是沈默,徐阁老就没指望了……这厮既然敢不求和,就说明那边没什么戏了,反而要成为一招臭棋,被他活活玩死。
  所以山东那边的结果还没出来,这边徐阶就已经不抱希望了,索性光棍一些,主动求和。
  愣了片刻,徐阶才回过神来,问道:“方才你说什么?”
  “学生说。”沈默轻声道:“事情虽然不大,但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还是赶回来劝阻了。”
  第八零九章 瓕蔘翳畞礟渋曓(上)
  见沈默只是将矛头指向了东厂,徐阶暗暗松了口气,这说明他还是有媾和之意的。对于他这种态度,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再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他做这样的选择,可以避免引起不利的舆论,又能安然过关,其实也是明智之举,不愧是我的好弟子。’如是想过,本打定主意大出血的徐阁老,心思又开始活泛起来,若是不用付出太多,就可以安然过关,那可太好不过了。
  还是看看再说。虽然表情不变,但徐阶的语气上,却亲近多了:“还没吃饭吧,在这儿凑合一顿吧。”
  “那就叨扰师相了。”沈默也恢复了往日的温良,仿佛方才的凌厉,只是峥嵘偶露而已。
  于是两人便到外间,桌上已经摆上了饭菜,徐阶坐了主位,沈默打横坐在左侧,给老师斟酒。
  望着他略带疲惫的面容,眉宇间隐现的忧色,以及依然恭谨的行止,徐阶心中竟有些愧疚,多好的学生啊,要是再大个二十岁,自己哪用得着如此费心算计,直接让他接替就是……当然也只是想想,就算沈默现在真的四老五十,徐阶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两人沉默的吃着饭,徐阶是在等沈默说话,沈默却一声不吭,只是慢条斯理的扒着饭。
  吃得差不多了,徐阶终是先开口道:“胡宗宪一案,都察院难逃干系,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竟敢胡乱攀咬,肆意妄为,必须要狠狠整治一番了。”虽然沈默看起来,并没有借机整人的意思,然而徐阶不能得了便宜又卖乖,总得给他个交代。显然,徐阁老准备牺牲掉王廷相一系的人马,来安抚他的怒火。当然,也可能有借机敲打言官的想法:“老夫看他该反省反省了,让林润和邹应龙先管着院务吧。”
  “师相英明。”沈默虽然另有主意,只是希望先稳住徐阶,然而若是一点要求都没有,反而会引起他的警觉,便声音低沉道:“据学生所知,其实是那王廷相的堂弟王本固,一直在撺掇此事,此人只因为昔日恩怨,便生出这些事端,心胸如此狭隘,手段如此毒辣,此等人物守牧一省,怕非黎民之福。”
  “嗯,有道理,这人需要彻查。”徐阶点点头,定定望着沈默道:“你觉着还有什么人参与其中,一并讲出来,为师定严惩不贷。”
  “呵呵……”沈默又‘呵呵’起来,摇头道:“这事的根源,是胡宗宪和王本固的昔日恩怨,跟旁人的关系倒不大。”顿一下,他低声道:“只是不知,他们如何使动东厂的,两边不是势不两立吗?”
  “唔……”徐阶道:“这件事,老夫会一查到底,给你个交代。”
  “学生惶恐不敢。”沈默连忙离席起身道:“老师切勿太过费心,事涉宫里,还是难得糊涂的好。”
  “好好,老夫自有分寸。”徐阶笑着颔首道。沈默的意思很明显了,他要都察院的人为此事负责,并投诉有人在搞小动作,希望他加以惩戒。
  如此简单的要求,大大低于徐阶的预期,自然在满口答应之余,也要细想其真实心思。徐阶知道,忍常人不能忍,必有非常之所图,最好的例子就是自己……今日的自己好比昨日的严嵩,今日的沈默好比昨日的自己,只要前者在一天,后者就没有赢的希望,所以不争一时一地,谨遵太祖皇帝的教诲‘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只是想用我的招数打败为师,怎么可能呢?你的策略我洞若观火,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老夫不会像严嵩那样,都昏聩腐朽了还赖着不走,老夫至多待到七十,就抽身而退。到那时我的接替人也成熟起来,布置也已经固若金汤,就算回到松江老家,这大明朝也依然没人敢动我一根汗毛!拙言啊拙言,不是你不优秀,只是有为师在,就没有你的出头之日……
  当然那些阴暗的想法,必须要深埋心底,对于如此懂事的学生,徐阶还是要宽慰一番的。他轻拍着沈默的手背,温声道:“有你这样的好学生,老师十分欣慰啊。”
  “老师谬赞了。”沈默忙谦虚道。
  “不是谬赞。”徐阶摆手道:“在这个世上,有时候弟子比儿子还好。南京的事情你处理的很好,让士林好评如潮,老师也与有荣焉。”
  “学生不过是仗着有老师撑腰,壮着胆子大包大揽而已。”沈默只感到一阵恶心,但说起这种没营养的话,完全不需过大脑。
  “不能这样说。”徐阶正色道:“东南庙大菩萨多,那些大家族枝繁叶茂、盘根错节,也只有拙言你,能镇住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
  “学生不过是狐假虎威,没有老师在京城坐镇,学生是干不好的。”沈默不由暗惊,这老头直给我戴高帽,肯定没好事儿。但旋即心中苦笑,我还真是被坑怕了,都准备那样干了,还有什么好心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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