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便不再问,让沈安出去玩去,说自己要歪一会儿。
待沈安走后,他又将那封张经给他地亲笔信拿出来,这封信主要有三个内容。一是热情洋溢地表扬,表扬他不怕危险,不怕辛苦,亲临抗倭第一线。虽然是废话,但了三分之二的篇幅。二是言辞恳切的邀请,邀请他于腊月初八去杭州吃腊八粥;三是一个小小的请求,请他延期给皇帝呈送报告,至少要吃完腊八粥再说。
这封信他已经看了八遍,当然不是因为总督来信受宠若惊,就连皇帝的圣旨他才看了三遍就扔一边了。
之所以会反复的看。是因为这封信实在太不寻常了——言辞过于亲热。请求也太过直白——他在杭州右卫见过这位张总督,那是相当有官威的一位大员。虽然对自己还算可以,但那居高临下的气势,让沈默明白无误地感觉到,他张经就是东南的大佬,且唯一。
这样的大佬写出这样的一封信,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被人挤兑的方寸乱了——沈默很清楚自己在皇帝心中无足轻重,这位总督竟然要求到他的头上,不是‘病急乱投医’又是什么?
想着想着脑子便有些发木,只好把信往边上一搁,咂咂嘴道:“算了,不想了,等去了杭州自然就明白了。”说完便倒头大睡起来。
睡一大觉,重新恢复精力地沈戚二人,坐回到那间堆满稿纸的房间里,开始了最痛苦的一步——将那些不切实际,短期内无法实现的构思摘出来。
要知道每一条构思,都是两人心血凝集而成,而且往往那些看似不切实际的,与现实抵触的,才是真正智慧的体现,甚至是医治这个帝国的苦口良药。
每删一条,戚继光的眉头就一阵阵颤动,一遍遍问他道:“能不能不删啊?”
沈默摇摇头,却又对他道:“这不是删除,只是暂时搁置起来,等将来时机成熟,我们一条条将其变为现实。”
“会有那么一天吗?”戚继光满眼向往的问道。
“会地,一定会。”沈默给他一个自信地笑容道:“我们还年轻,可以用一辈子去实现。”
第一七一章 沈默的抱负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真正成熟的人,是不会力求完美的,因为这世上有许多缺陷是无法弥补的。只有结合实际情况,拿出切实可行的方案,才是真正做事的态度。
比如说两人明明知道,倭寇的特长在于陆战肉搏,在海战中的技术反而低劣。因为这个年代的海上战无他术,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个人勇武的作用,已经被限制到了最低。
若是可以将陆军的军费拨出一半用于建设海军,便可建立起一支退可以守卫海疆,进可以直捣倭寇巢穴的无敌水师,到那时倭寇不过是土鸡瓦狗,插标卖首者尔!
戚继光对这条尤为狂热,他仿佛看到自己带领着强大的水师,将侵略者统统赶出去,他觉着如果能有那么一天,这辈子就算没有白活。
所以当沈默要将这条从墙上揭下来时,他按住了那张纸,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道:“能不能再想想,说不定下一个闪念,就能找到实现的办法呢。”
沈默看看他,用一种近乎残酷的语气道:“如果这条不去掉,我敢打包票,我们的整篇计划都会被张部堂弃之如敝履。”
“为什么?”戚继光紧紧盯着他,仿佛一个被抢了玩具的小孩。
“朱纨曾经提出过发展海军。”沈默轻声道:“他的遭遇就是前车之鉴。”
“也许他没有找对方法呢,总不能因为一个人噎死了。大家就都不吃饭吧?”戚继光可不是那么好说服地人。
沈默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来,坐下听我说。”
戚继光顺从的坐下,但面上倔强依然。
沈默没有一上来就开口,他的目光落在这间屋里挂着戚继光的一副自提联:‘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沈默自问没有那么高的境界,但是他也不愿做个一心往上钻营。只知道趋利避害的蠹虫。那样就算官居一品、封妻荫子,也不过是大明众多庸碌官员中地一员。怎么对得起上天赐予的二次生命?
那将个人地奋斗与为国家医病统一起来吧!这便是沈默的抱负——也是他今生第一次树立起了人生信念。所以这一趟前线之旅,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为了应付皇命那么简单,更重要的目的是——通过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为这个老大帝国把一把脉,看看病到底出来哪里,到底还有没有救。若是还有救。又该怎么去救?
屋里很静,戚继光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沈默自己回过神来。
整理一下思路,沈默轻声道:“古人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见军事自古就是国家的根本之事。所以任何一个军事问题,都必须放进政治的环境中去考虑。政治环境允许你做的,那就可以去做,不允许你做地。就一定不要去做,否则……”
“不要老拿朱大人做比喻了,让他老人安息吧。”说完戚继光自己先笑了,沈默也跟着一起笑起来,笑完了,气氛也就恢复如常了。
沈默便继续道:“既然你对这一点没有异议。我们就可以讨论现在为什么不能发展海军了。因为其所牵涉的问题和将要引起的后果,已经超出军备问题而及于政治。”
“其实我大明不是没有水军,只是规模太小,船也太差,根本不敢与倭寇对峙。”这不是跟徐渭在那书生论道,一切似是而非的东西都可以胡扯。这是在跟一个将军讨论很严肃的命题,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好在沈默已经有了调查,所以他理直气壮道:“如果想要达到御敌于国门之外,最少需要大船二百艘。小船四百艘。水军五万人……你想过没有,需要多少船厂。多少码头,多少人力为其服务?一年又要花多少银子呢?”
“最少也得五万人吧。”戚继光轻声道:“就算民夫可以征用,但仅官兵薪俸,也得至少一百万两……再加上造船和出海作战的花费,那就得再有一百万了。”说着自己也觉着这个数字有些扯淡,便补救道:“但是这十万人可以从陆军中转移过去,不就不会产生新的军费开支了吗?”
“就按你的法子,让一部分陆军转业成海军。”沈默一拱手道:“请问戚将军,你准备从多少个省、多少个府里抽调这十万人?”
“这个吗……”戚继光也意识到问题地难度了,这相当于将各省各府的兵力割裂出一部分,同时各省各府的财政也要相应割除一块,由海军部门统一管理。
这在别的朝代也许不是难事,只要方法好,可以用中央财政统一搞一下嘛。但在大明朝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因为大明朝没有中央财政。
按理说,户部是国家财政的中枢,应该统筹全局,掌管着全国税收地调配,自然可以集中财力办大事。可因为太祖皇帝不太懂经济,觉着很多钱收上来再发下去,既浪费时间,又耗费财力,实在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所以他规定许多地方上该花的钱,就不要再往国库里送了,直接坐收坐支吧。
比如说在国家财政中占据绝对大头的军费问题,便是由各个地方政府按照规定的数额,直接采买军需,然后送到临近的卫所去,军费的流动直接省略了入国库那一道。
诸如此类的状况很多,都被老朱为了省事而省事了。要不然也不会出现一边是一年才收上三五百万两国税的大明朝。另一边老百姓却被苛捐杂税逼得活不下去地咄咄怪事。关键就在于,七八倍甚至十几倍于国税的税银,被地方政府合法但绝不合理地截留了。
在这种情况下,大明朝户部地作用也只能是,监督各个机构与地方政府的财务收支,所以才会有十三清吏司地存在。至于那些花钱的事情,都得由地方上自行解决。国家那点钱,还这留着给京官们发俸禄。给困难地区救个灾,以及给皇帝修园子呢。
想明白这一点,戚继光自己就放弃了,把每个省每个府地财政统一起来,集中管理,那可是与全体地方官僚为敌啊……还不如让他单枪匹马去消灭所有倭寇来的现实。
高涨地热情煞那间低落许多,戚继光自己起身将那张纸从墙上揭下来。呆立良久才嘶声道:“难道,我大明的海军要永远无望了吗?”
沈默从他手中拿过那张纸,小心的叠好,沉声道:“相信我,我是这世上最希望大明朝有一支强大海军的人,我会用我的全部,去实现这个梦想的。”说着再将其递到戚继光的面前,声音低沉而坚定:“收好我们共同地理想吧。等到可以实现的那天,你再将它还给我。”
戚继光郑重的点点头,将那张纸片贴身收好。
当这个问题揭过去,戚继光便极少对沈默的否决提出异议,进展无形中便快了许多。最终两人用了三天时间,甄选出了八十八条可行的方案。
接下来便是依照着这些珍贵的材料。写成最终的练兵大计,以及呈送总督衙门的报告了……很明显,前者是纯军事问题,后者则是以政治为主。
两人便分了工,戚继光写练兵大计,而政治上地事情,还是由沈默来处理比较妥当。
对于沈默来说,他这份报告的重点,不在于要将建军思想阐述的多清楚,而在于如何打动当权者。也就是张总督。要知道这位张部堂可是总督六省军务。便宜行事啊!也就是说,只要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他认为可以干的,那就可以这么干!
如何才能打动上级,尤其是有些刚愎的上级呢?首先得让他接受,也就是所说不要跟他的认识偏差太远;其次得有新意,得拿出些让人眼前一亮地东西来才行,拾人牙慧是不会得到认同的;最后便是让他觉着这样做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做到这三点,相信张经一定会被打动的。
想来想去,沈默觉着直接提出‘编练新军’有些惊世骇俗了……因为招募兵士一直是督抚衙门的权力,现在一个参将也想掺和进去,显然是越雷池了。
在与戚继光商量之后,他将第一个字改为了‘训’,训练新军,也就是说只要求将政府招募的新兵,划一部分给戚继光训练,这样就不会让张部堂一看就骂娘。为了不让张大佬觉着小戚不务正业,沈默特意加了句‘末将以为杀贼练兵,可以并行不悖’。
然后就是体现特色,让张大佬眼前一亮,觉着有益无害,沈默便从那些素材中,选取了两条比较独特,又不会让张大佬骂娘的。一个是要求创立兵营,使部队‘退则后有可恃以更番,进则对垒可恃以无虞’。另一个就更独特了,是要求设立专门火头军,士兵随身携带干粮,随时可以开伙,一来可以减轻战斗部队的负担,二来也能更好的补给部队。
待构思完毕,沈默便用戚继光的语气,写成了一片绝不复杂的《新任宁绍台参将戚建言我军二三事》地文移,掩盖住了两人这十几天来构建地宏伟蓝图。
第一七二章 鹿姑娘
当沈默完成他的禀文时,戚继光的《练兵大计》才写了个开头,见他已经在活动筋骨,收拾笔具了,戚将军苦笑道:“早知道咱俩换换,让你写这个大部头了。”
沈默撇嘴笑笑道:“我比赵括强不了多少,干点务虚的还行,你这种务实的工作,我可干不了。”
戚继光摇摇头,认真道:“如果朝廷大员能有你一半的见识,东南何患不平?俺答何愁不灭。”
沈默哈哈笑道:“别再吹我了。”说着将那份报告递到戚继光面前,轻声道:“你再看看,没有问题就誊写一遍,加盖官防吧,我明天一早就带到杭州去,亲手交给张部堂。”
戚继光吃惊道:“这么急着走?我还想等写完了大计,跟你在好好推敲一下呢。”
“来不及了,我得去杭州了。”沈默摆摆手道:“这个大计你慢慢写,什么样的方法最适合自己,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一掺和就乱了。等写出来了给我看看就是。”
戚继光一想也是,便点头道:“都听你的。”这才拿过沈默的报告,细细看下去,看完后皱眉道:“我怎么觉着……有些平淡呢?似乎将我们这些天所得的东西,体现的不多。”
沈默轻笑道:“这份文书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请张部堂拨付一支新兵,交给你训练,能把这个坎过去才是王道。”大明朝向来是练兵的不带兵,带兵地不练兵。想要将这一关过去,已经是极端困难的了。
戚继光点点头,有些不甘道:“那我们这些天不是白讨论了?”
沈默翻翻白眼道:“等将那帮新兵蛋子弄到手,还不随你摆弄?”
戚继光恍然道:“原来你是想挂羊头卖狗肉?”
“闷声发大财不好吗?我的戚将军?”沈默哈哈大笑道:“这些方法毕竟没有经过实践,如果一五一十递上去,那些老家伙们肯定要摆出前辈高人的架势,说这个不对。那个不行,最后得出结论。戚继光简直是在瞎扯淡。反之等你把军队练出来,打了胜仗,自然没人敢说你的方法错,说不得还得夸你是青年英才,国之干城呢。”
戚继光登时被说羞了,呵呵笑道:“那多不好意思啊。”刚要提笔誊写,却又停住道:“你不署名?”
沈默摇头道:“我这个巡察使只有问的权力。没有说的权力,一署名就复杂了。”
戚继光点点头,深有感触道:“朝堂和战场一样,一步都不能走岔了。”
沈默颔首笑道:“是啊,大家都努力吧。”
戚继光便誊写一遍,签名用印,装进信封,火漆封口。再加盖自己地关防。
当天晚上,戚继光设盛宴为沈默践行。次日一早,又将一大包金银悄悄送到他的屋里,沈默有些错愕,指着那金银道:“元敬兄,你我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何必来这一套呢?”
戚继光面上地尴尬一闪而逝,赶紧笑道:“拙言兄你听我说,这钱有两个用向,一是做兄弟去杭州的盘缠,二是万一办事不顺,说不得要打点则个。”说着笑笑道:“你是给我办事,总不能还让你花自己的钱吧。”
沈默默然,他突然觉着,如果换成俞大猷的话。一定不会这么干。想了一会儿。他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便收下了那包金银。
戚继光如释重负的笑道:“那我送兄弟下山吧。”
沈默颔首笑笑,命沈安将东西拿了。与戚继光携手出门而去。
戚继光将他送了一里又一里,一直送出十八里,沈默笑道:“元敬兄再送的话,就要送到杭州城了。”戚继光这才勒住马缰,拱手道:“继光静听拙言兄的佳音。”
沈默点头笑笑,也拱手道:“竭力而为。”两人这才依依惜别。
行出老远,还能看见戚继光在朝他招手,何心隐突然冒出一句道:“我觉着戚继光不如俞大猷。”
沈默却不同意,他拍拍战马地鬃毛,轻声道:“其实戚将军也是爽直之人,但他比俞将军多明白一个道理——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就必须向现实妥协。所以他将来的成就一定比俞将军高,对大明的作用也会比俞大。”
何心隐不信道:“我看你是嫌老爱少。”
沈默摇摇头:“戚将军是典型的山东人,并不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这半个月的朝夕相处,我时常能看到他在理想与现实间挣扎,最后只能面向理想,却站在现实。”说着长叹一口气,望着天边的孤鸿道:“从本质讲,我们是一类人。”
何心隐摇摇头,却也不再说话。
一行人往杭州赶路,这次没有好运气,当夜只好宿在了野外。好在临别时,戚继光送了很多鲜肉白米,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