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摇摇头,却也不再说话。
一行人往杭州赶路,这次没有好运气,当夜只好宿在了野外。好在临别时,戚继光送了很多鲜肉白米,倒不用再啃干粮了。
亲兵们野营惯了,无需队长吩咐,便分头支帐篷,捡柴火,不一会儿便在外围支起四个大帐篷,拱卫着中间一个精致地小帐篷。还在营地里升起火堆,手麻脚利的支起火架子,将切好的大块鹿肉挂在上面烤。
当然这一切都无需沈默忙活,他裹着棉被,坐在篝火边构思给皇帝的报告。正在出神,就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过来。
他抬起头,便看见戴着斗笠的何大侠,领个同样戴斗笠的女子,站在了自己面前。
只听何心隐对那女子道:“这就是救你地沈大人。”
那女子便给沈默磕头道:“民女叩谢恩公。”声音虽轻,却如唱歌般好听。
沈默搁下笔,微笑问道:“你是哪里人氏?那天为什么会倒在门口?”
女子身子一颤,过一会儿才凄声道:“民女姓鹿,是杭州城人氏,因上月外公去世,阖家去嘉兴奔丧,谁知半路不幸遭遇倭寇。民女的父母……”说着便伏地痛哭道:“当场便惨遭杀害,呜呜……”
边上忙活的几个亲兵,不由紧紧攥起了拳头,仿佛感同身受一般。
沈默没好气的驱赶道:“该干嘛干嘛去。”几个亲兵才怏怏的走远了,还不时回头望几眼。
沈默这才玩味的望着那女子,淡淡道:“那鹿姑娘你是怎么回事?”
“民女则被倭寇绑着,与另外一些女子一起,跟着他们行军。民女知道一到天黑,免不了被糟蹋的命运,就趁他们不注意,跳水逃跑。便有几个倭寇在后面穷追不舍,民女只好拼命的跑。”那女子犹带后怕道:“不一会儿天黑下来,民女就更怕了,在野地里跌跌撞撞的跑啊跑,浑身都跑没了力气,后来看到远处有灯火,便稀里糊涂的跑过去,一看到是我大明官军,就一下子晕过去了……”
沈默玩味地望着这女子。这时火堆上地肉变成了金黄色,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一滴滴油脂溅在火上,发出‘滋滋’地响声,在视觉、嗅觉和听觉上,同时撩拨着人地食欲。
沈默登时变得心不在焉起来,他摸摸下巴生硬的胡茬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女子摇摇头,戚声道:“都死在倭寇手里了。”
沈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救人救到底,送佛上西天,既然你是杭州人氏,那我就送你回去。”说着一摆手道:“先去吃饭吧。”
何心隐便让那女子到小帐篷里呆着,又给她割了两块肉,一碗白饭送进去。等他回来时,沈默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正捧着茶杯消化食呢。
一见到他过来,沈默便调侃道:“我说何大侠,这是准备焕发第二春了?不知嫂夫人会不会作河东狮吼状啊?”
何心隐先是一错愕,转而怒道:“休得胡说,我何心隐四十岁后不近女色,这是人所共知的。”
“那太可惜了。”沈默耸耸肩膀道。
“你这人,怎么连点同情心都没有?”何心隐愤愤的坐在他身边,从盘中抓起一大块肉,咬牙切齿的吃起来,仿佛在发泄对沈默胡说八道的不满。
沈默含笑看着他,冷不丁冒出一句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这女子有些蹊跷。”
何心隐一呆,使劲咽下满口的肉,噎得他直翻白眼道:“什么蹊跷?”
“那天那几个倭寇我也看了。”沈默轻声道:“另外几个不说,单说你最后追得那个,跑得可够快吧?”
“嗯,是修习过倭术的。”何心隐点头道。
“那位鹿姑娘竟然在此人的追逐下,跑出十几里地,还硬生生将其落下一大截。”沈默哂笑道:“难道因为她姓鹿,就可以跑得比人快吗?”
第一七三章 壮族
听完沈默所说,何心隐面色变换许久,终是勃然作色道:“我如此好心待她,为何还要哄骗于我?”说着便猛然起身道:“我去找她问个清楚!到底要耍什么鬼蜮伎俩!”
沈默却摇头道:“还是不要去的好。”
“却是为何?”何心隐瞪眼道:“我看她八成是倭寇的奸细,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招来大队倭寇,将我们包了饺子。”
“那是不可能的。”沈默还是摇头:“倭寇要是想包我们饺子,在那间客栈就可以了,何必要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呢?”
“那就是细作,想混入我们内部。”何心隐恨恨道:“我这就去杀了她。”
沈默这个汗啊,心说您老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啊,赶紧拉住他道:“如果她是倭寇奸细,”说着笑笑道:“那我们一路上可就安全了。”
何心隐想想也是,只要倭寇有所图,就不会袭击他们,便沉声道:“那到了杭州呢?”
“一进杭州城,她就是再多的同伙也指望不上,到时候再捉来拷问,若真是倭寇细作。”沈默一攥拳道:“就是把她摆成十八般花样,也随你何大侠的便。”
何心隐这才作罢,忿忿道:“那就再留她几日。”
一路上果然相安无事,在腊月初五这天到了杭州城郊。
行在宽阔平坦的官道上。铁柱兴奋道:“大人,还有不到二十里,今天下午就能入城。”
沈默点头笑笑道:“进了杭州城,我给大伙放大假,发双俸,让弟兄们好好歇歇。”登时引来一片兴奋地嚎叫声,本来已经有些疲惫的亲兵们。一下子便激动起来,用最诚挚的语言感谢了大人之后。便开始热烈的讨论起,杭州窑子的姑娘质量,一晚上的平均价格之类,显然是几个月下来都憋坏了。
铁柱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脸一沉便欲大声呵斥,沈默摇头笑道:“一路上崩得太紧,就让他们松松弦吧。”又引来了亲兵们的一阵称颂。
铁柱笑骂道:“一群兔崽子。待会到了城外,可得拿出个人样来,别丢了大人地脸!”
“还用您老嘱咐?”一个北方兵嘿嘿笑道:“满浙江跑了一圈,咱们哪次不是给大人撑足了脸面?”
“就你这个脏样?”边上有人笑道:“不给大人丢脸就不错了。”从戚继光那里出来,大部分亲兵就没洗过脸,其模样可想而知。
那亲兵老脸一红,当然没人能看出来,讪讪道:“待会找条河沟刷洗刷洗。保准还是一俊小伙。”登时又引来一片哄笑。
就在一阵阵的欢声笑语中,突然有人高叫道:“看见杭州城了。”
众人纷纷远眺,果然能见到远处一座城池地淡淡轮廓,便嗷嗷怪叫起来。
沈默也心情一松,轻声道:“环行浙江一百天,今天终于走完了。”
话音未落。便听何心隐低声道:“我们被包围了!”
笑声戛然而止,亲兵们对何大侠的眼里可是无条件信任,立刻匆忙结阵,将大人团团护在中央,同时纷纷抽出兵刃,警惕的望着道两边齐腰深的枯草。
这边正在人荒马乱,那边何大侠却又道:“他们走了。”
沈安忍不住道:“大侠,您方才不会是‘草木皆兵’了吧?”看来书童确实是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至少跟着公子,肚里墨水见涨。
何心隐冷哼一声。指着波浪状向外骚动的草丛道:“自己看。”
沈安瞪大两眼。定睛一看,果然见到黄绿色的草丛中。隐约有些个蓝黑色地身影,不由倒吸一口冷气道:“还真是有唉……”
何心隐白他一眼,对沈默道:“我们得小心了。”
沈默轻声问道:“是倭寇吗?”
“不是。”何心隐摇摇头道:“看装束像是广西那边的夷族。”
沈安奇怪道:“这是浙江哎,就算他们打猎迷了路,也不能跑这么远吧?”
“不知道,还是小心为妙吧。”何心隐沉声道。
沈默点点头道:“听先生的。”
亲兵们一扫起先轻松愉悦的心情,一路上小心翼翼,百般警惕,却再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一直到了杭州城外,终于看到……满眼的窝棚和蓝黑色。
只见从这里到护城河,将近三里的距离,搭起了无数个竹制窝棚。窝棚与窝棚间,有数不清的身上穿着反膊无领的蓝布衣衫,下面穿着裤脚稍宽地黑布裤子,脚上踏着草鞋,头上还围着一层层黑布包头的男子,许多人手里还拿着刀叉……弯刀和两股叉。
沈默终于看清了,分明是一些少数民族同胞嘛!要不是城头上清晰的‘杭州’二字,他真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跑到西南大山里去了。再看一面高悬在空地上的旗帜,写着两行文字,其中一行看不懂,但另一行是汉文‘大明广西布政使司布壮土司兵’,这才终于放下心来道:“看来是从广西来的客兵。”
一惊一乍之下,他也没兴致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见城门已经快要关闭,沈默便让铁柱手持自己的官贴,赶紧先去将门叫住。
铁柱疾驰而去。终于在关门前地一刻,使那大门重新打开。
一行人便加快速度,鱼贯进了杭州城。
听着身后城门缓缓关闭的声音,沈默和他的亲卫们的饱受惊吓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城门官过来给他磕头,然后起身笑道:“大人被门外的狼土兵惊到了吧?”
“狼土兵?”沈默这才有心情问道:“那是哪里的部队?”
“其实狼土兵是两支部队,一支是广西来地狼兵。一支是湘西来的土兵,因为都是土司兵。所以大伙都把他们合起来叫做‘狼土兵’。”城门官笑道:“咱们南门外驻扎地,便是广西狼兵。”
“土司军队怎么可以离开领地呢?”何心隐插言道:“这可是我大明朝严禁地。”
那城门官骄傲地笑道:“放在别人那里,自然是办不到了。可这些兵是咱们张大帅要的,那自然另当别论了。”只有文官和高级武将才称呼总督为部堂,这些中下级地武官和一般士兵,都以大帅称之。只听那城门官满脸自豪的笑道:“张大帅可是咱们大明朝的第一重臣,万岁爷和朝廷里地大人们。都得靠咱们大帅守卫这万里海疆呢,他老人家想要什么,管它合不合规矩呢,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沈默微笑着听那城门官喋喋不休,终于等到他换气的功夫,笑着插言道:“请问这位兄弟,总督大人的府邸怎么走?”
城门官虽然意犹未见,却也只好硬生生打住。向沈默指明了方向。
望着他们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这位城门官小声嘟囔道:“这么晚了去拜见大帅,一定会吃闭门羹的。”他嫌沈默没耐性听完自己唠叨,一生气就把这句话藏起来了。
虽然张部堂的总督府设在南京,但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更靠近前线的杭州城里办公。所以在杭州地办公场所也是丝毫不能马虎的。
好在杭州就是不缺配得上二品大员的豪宅,在一番绞尽脑汁之后,浙江巡抚李天宠,便将花港侧畔的卢院空出来,作为顶头上司的行辕……这里前接柳丝葱茏的苏堤,北靠层峦叠翠地西山,碧波粼粼的小南湖和西里湖,像两面镶着翡翠框架的镜子分嵌左右。乃是杭州城内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张总督一看就喜欢上了,从此没有再挪窝。
但沈默到了这位于苏堤南段西侧的总督行辕时。只看到院墙上每隔数丈便有一个牛油灯笼在熊熊燃烧。将城墙下照得亮如白昼,一队队巡逻士兵往来如梭。
巡逻官兵远远便看见了沈默一行。呼啦一声涌上来,张弓搭箭,抽刀举铳,便将他们围了个插翅难飞。
“你们是哪里的部队,竟敢擅闯总督行辕,不要命了吗?”领队的千户看出这些人做官军打扮,倒也没有轻举妄动。
沈默让侍卫们闪开,亮出自己的一身官服,朗声道:“下官钦命浙江备倭巡察使沈默,特来拜见部堂大人,请这位大人代为通禀一声。”
那千户冷笑道:“不知道总督大人申时以后不见客吗?”
沈默摇头笑笑道:“下官第一次来,确实不知道。”
那千户挥挥手道:“先去驿馆歇着吧,等明天白天再来。”
沈默笑笑道:“身为下官,我必须先来拜过张部堂才能去驿馆下榻。”
千户不由讥笑道:“不管你是巡察还是巡检,大帅都是不会见你的,快走吧。”
“见不见是部堂大人的事。”沈默淡淡道:“这位大人能替部堂大人做主吗?”
那千户被噎住了,愤愤道:“那你就去拜门,尝尝总督府地闭门羹是不是别有滋味!”
“拜不拜是本官地事。”沈默翻身下马,整整衣襟,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总督府的正门前,握住熟铜地门环,轻轻叩响了那道紧闭的大门。
片刻之后之后,总督府的大门,二门,仪门全部为浙江巡察大人敞开了。
第一七四章 当朝首牧与西施舌
令守卫兵丁更加瞠目结舌的是,总督大人竟然亲自出迎,亲热的揽着这位年青大人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拙言啊,你可让老夫久等了。”
别说那些看热闹的兵丁,就连沈默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颇不自在,只好摆出一脸受宠若惊,一躬到底道:“部堂大人要折杀下官了。”
张经伸手将他托起,笑道:“拙言不必如此,你是圣上钦差,当为陛下保持尊严。”
沈默只好顺从的起身,在张总督异乎寻常的热情迎接下,跟着他到了前厅门口。
离着厅门还有两三丈的距离,紧闭着的中间四扇厅门便无声的缓缓打开,一股带着馨香的暖气迎面扑来,让沈默不由自主的眯起了眼睛。
张经笑道:“拙言请进。”
“部堂先请。”沈默赶紧侧身相让道。
“那就一起进。”张经大笑着,拉着沈默的胳膊,并肩进了大厅之中。
只见这大厅极是轩敞,抬头迎面先看到一个青底大匾,上书‘恪恭首牧’四个鎏金大字,后有一行小字:‘嘉靖三十三年九月,书赐东南总督张经’,又有‘万圣帝君之宝’的印玺,竟然是嘉靖皇帝所书。
匾额下是大紫檀雕螭案,地下是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中间是名贵的羊绒地毯。至于一应摆设,皆是贵重莫名。无需赘述。倒是屋内四角摆着的四个熏笼,让沈默多看了两眼……只见那三尺来高地青铜镂空熏笼之中,无声无息的燃烧着红彤彤的炭火,既不冒烟,又没有味,让人只感觉温暖如春,浑没有寻常炭炉那种呛人的烟火气息。
婀娜娉婷的侍女为二位大人上茶。便无声无息的退下了。
“明前龙井。”端起薄如蝉翼的茶盏,轻轻掀开杯盖。贪婪地嗅一下幽香四溢的味道,张部堂呵呵笑道:“拙言请用,这可是本官地珍藏哦。”
沈默依言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香茗,颔首赞道:“初品时鲜醇柔和,细细啜之,馥郁若兰。喝下一口,便已经满口生津了。”便由衷赞道:“下官虽然酷爱茶道,却也从未喝过如此珍品。”
听他的赞叹发自肺腑,张经竟如老顽童似的笑道:“这可不是一般的雨前,乃是狮峰最古老的几棵茶树上生的。就算老夫,也得可怜巴巴的向李天宠讨要,才得了这么几两,一般人来了我都不舍地拿出来。”
“我的老大人。您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啊?”所谓‘礼贤下士,必有所求’,如果沈默再装傻,那非得被张经当成傻子,于是他干脆搁下茶盏,直截了当的问道:“这里没有别人。您就跟学生我直说吧,不然心里七上八下的,再好的茶叶我也品不出味道来。”
张经闻言面色一变,闷头喝几口茶,也搁下茶盏,再抬起头来时,已经恢复了当朝首牧该有的气度,他叹口气道:“年轻就是好啊,初生牛犊不怕虎,锐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