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往前看,过去做错的事情,就让时间来弥补吧,关键是把现在的事情作对,未来一样会辉煌。”
徐阶絮絮叨叨的说着,张居正垂泪听着,他知道,这是老师最后的耳提面命了。直到此时,他才真正体会到,有一个关心自己、爱护自己的老师是多么的幸福。
日后天各一方,虽然可有书信往来,但这种谆谆教导,恐怕再也没机会聆听了。
“把这两件事做好,可以保你安稳。但想要施展抱负的话,还得有第三件事,隆庆一朝,你怕是争不过沈拙言了,那就把目光放长远,想办法去教太子吧……当今纵欲无度,不是长寿之相,未来终究是太子的。你只要把这三件事情做好,就任他们折腾去吧,看谁能笑到最后。”说了这么多话,徐阶深感疲倦,松开张居正的手,靠在躺椅上道:“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我虽然不在了,但赵贞吉、朱衡他们都在,你们日后相互帮衬,团结一心,没人能欺负得了你们。”
见徐阶已经把他将来的路,考虑的十分周详了,张居正心下大定,师生俩又说了许多体己的话。徐阶也把最担忧的心事说出来:“这些年我一心扑在朝堂,对家里人疏于管教,几个逆子都不成器,搞出了不少是非。”
张居正点点头,这个他当然知道。
“老夫在时,自然没人会说什么。”徐阶忧虑道:“但我一旦致仕,难保会有政敌以此攻击我。”
“师相放心,”张居正知道徐阶的意思,就差拍胸脯道:“几位世兄的事情,包在我身上,不会让人利用他们,给您添烦恼的。”
“那就多谢了。”徐阶客气道。情绪本就低落,又说了这么多,他也真累了,便流露出送客的意思道:“还有没有要问的?”
“真有个问题,一直在学生心中很久了。”张居正道:“今天不问,怕以后再也没机会问了。”
“问吧。”徐阶强打起精神道。
“学生虽然平生从不服谁,”张居正面色复杂道:“但不得不承认,沈拙言确实处处压我一头……您为什么会一直支持我,而选择打压他呢?”
第八二四章 不如归去(下)
这个问题,亘在张居正心中已经许久,他当然曾试着自己解释,也有一些合乎情理的答案……例如,比起羽翼丰满的沈默来说,自己这个始终没有独立的学生,自然更便于徐阶日后控制。就算退回松江老家,他依然遥控指挥自己,当他的太上阁老。
再比如,沈默已经自成一派,若是掌权,自然要用自己的‘夹袋中人’,则徐阶的铁杆和心腹,必然要边缘化,甚至被排斥。这样会使徐阶的影响力,大大减弱甚至消失,肯定不是他想看到的。而扶植自己上台,用什么人他说了算,就没有这层顾虑。
诸如此类的假设还有很多,然而张居正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因为他不相信堂堂一国宰相,会如此自私自利的看问题,这也完全不符合徐阶对自己多年的教诲。
“……”听了张居正的问题,徐阶沉默良久,方才定定望着他道:“通过这次的事情,你还没发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说着目光透出不可思议道:“我至今仍然无法相信,他的目标会是我,大明开国二百年,敢于欺师灭祖的有几个?”
“……”张居正也沉默了,是啊,就连他也一直以为,沈默最多是想把自己和李春芳搞出内阁去,想不到这个疯子竟然绕过他俩,直接把徐阶拉下了马……虽然沈默没有直接出手,但饱尝个中滋味的徐阶张居正,都十分确定,他就是隐藏在幕后的那只黑手,和去冬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本朝以理学立国,对‘天地君亲师’的绝对服从和尊重,就是这个礼教社会能够维系的根本所在。‘天、地’是虚的,君、亲、师就成了大明朝二百年来的权威,臣对君的服从、子对父的服从、徒对师的服从,便是这个等级社会存在的前提。所以任何‘下克上’,都会被视为大逆不道,为整个社会所不容。
当然近些年来,随着王学的兴盛,自由、无拘的思想在士人阶层中广为传播,许多人开始不把礼教当回事儿。然而作为士大夫阶层,尤其是朝中大臣,还是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唯恐身败名裂,还要遗臭万年。
然而那个平时看似温良恭俭的沈江南,却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虽然因为当事双方永远不会公开承认这一点,也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但他毕竟是干了。
只要干了,就说明他敢把三纲五常塞到茅坑里。一旦让这么个对皇帝、对父亲、对老师没有敬畏的人,掌握了国家大权,天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在那一刻,张居正脑海中闪过了‘庆父、王莽、曹操、杨坚、赵匡胤……’等一系列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英雄好汉,不禁出了一头大汗。然而直觉又告诉他,沈默不会是那样的人,况且大明国事虽颓,却还没到风云际会、改朝换代的时候。只要沈默没彻底疯掉,就该知道哪怕平时再多人对他发誓效忠,但一旦他要造反篡位,那些人便会毫不犹豫的把他卖掉。
“他还不至于,有不臣之心吧?”于是他低声道。
“那倒不至于。”徐阶缓缓摇头道:“但却有变成王介甫的危险。”又轻叹一声道:“而且我感觉,他会比王文公更危险!北宋亡于王安石乱政,我不能让大明亡在他的手里。”说着目光变得凝重起来道:“我得为祖宗社稷负责啊……”
“学生也有改革的夙愿,”听了徐阶的话,张居正心里竟没来由的腾起一丝酸涩道:“您就不担心,我会乱国吗?”
“呵呵,为师观察你十几年,若对你没有信心,又焉能一直将你视为不二传人呢?”徐阶捻须笑着,目光怪异的看看他道:“你和他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你看似激进,其实骨子里,是跟为师一样的人,我们的目标都是致君尧舜、救治时弊,不会跟祖宗成法过不去……”见张居正要说话,徐阶微微抬手道:“不要不以为然。人最难的就是自知,孔子曰‘五十知天命’,人在半百之前,是无法真正看明白自己的……”
“若是老师”张居正不想面对徐阶的评价,便转而问道:“他整天把‘革旧布新’挂在嘴上……”
“高拱的才干在你二人之上,但太不会做人。”徐阶却从另一个角度回答道:“让他干上几年,就把人都得罪净了,皇帝也保不住他……但他能给继任者打开局面。如果你能有办法,接上他的班的话,将会成就不世的功业。”
“那可真不容易……”张居正苦笑道。
“宫里的风、内阁的云,朝廷风云变幻,谁说的准?”徐阶却淡淡道:“再说你不是一个人在作战,老夫虽然下野,但在你没能当上首辅前,是不会罢休的。”
“师相,学生已经没了那份痴念。”张居正的笑容更苦道:“拙言和我都属鸡,却比我整整小一轮,我是靠不过他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徐阶冷冷笑起来道:“老夫自有办法断了他的念想……”徐阁老气量很是不大,平生还没吃过那么大的哑巴亏,自然不会跟沈默善罢甘休。
“老师果有办法?”张居正心中暗喜道。
“这事儿不用你操心,”徐阶却淡淡道:“只管做好自己就是。”
结束了和徐阶谈话,张居正告辞出来,看到阁老从里面出来,轿夫连忙压下轿杆,掀起轿帘。
再次回望一眼那熟悉的门洞,张居正便坚定转回头,上轿坐定,沉声道:“走吧。”
暖轿缓缓抬起,慢慢向前,距离相府越来越远,张居正的心也越来越坚定……
把过去的回忆、曾经的依靠、一切的不成熟,全都留在身后的府邸中吧。
从今天起,我将是自己,而不是谁的学生。我要独自面对一切!我要证明自己,离开了老师的庇护,一样能笑对风雨、直面艰险,最终如苍鹰般翱翔九天!
因为我是张居正……
张居正一回内阁,便听说冯保来了,想必是皇帝对结果迫不及待,故而让贴身太监过来问话。
不敢怠慢,他只除下厚重的大氅,便来到西间的会客厅,果然见冯保穿一件豆青坐蟒曳撒,悠闲的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室内的陈设。这个会客厅,是张居正专用的,房子陈设典雅器具考究,就连摆放时花盆子的小座子,都是用黄花梨木雕琢而成。
“冯公公好雅兴。”屏退左右以后,张居正在门口出声了:“颇有些‘此心到处悠然’的意思。”
“呵呵……”冯保闻言站起来,笑着朝张居正稽首道:“苦中作乐罢了,阁老就别笑话我了。”
两人寒暄着就坐看茶,张居正有心和他联络感情,便不急着入正题。他打量着冯保的衣料细薄柔和且很有坠性,一看就是上乘丝品。便称赞道:“冯公公这件蟒衣的料子真是讲究,穿起来很有大家风度……”
“瞎穿而已……”冯保嘴上谦虚,但脸上已经笑开了话道:“这是苏州织造局新进贡的面料,过年时皇上恩赏了两匹,阁老若是喜欢,回头我让徐爵给您送一匹去。”
“君子不夺人所爱。”张居正婉拒道:“何况我也没穿新衣的心情,还是不要糟蹋布料了。”
冯保闻言同情道:“确实太难为阁老了。”
“我们作大臣的,为了皇上,背些黑锅也不算什么。”张居正淡淡道:“公公回去只管跟皇上说,元翁早就有致仕之心,如今去意已决,强留无益。”
见他竟圆满完成任务,且似乎‘獭子过水一重皮,毛都不湿一根’,冯保不由赞道:“阁老真高手!”
“冯公公过奖了。”张居正虽知道他是称赞,无奈却总觉着刺耳,便轻舒口气道:“过年时,有人送了我几幅画,其中不乏前人真迹。元翁这一走,内阁要忙乱不知多长时间,我也没功夫品鉴了。”说着看看冯保道:“美人守空闺、宝物无人赏。都是莫大的罪过,就请公公替我赏了吧。”
“这个……”冯保是个有文化的太监,酷爱琴棋书画,对品鉴收藏也颇有造诣,所以最禁不起这方面的诱惑,但想到自己已经决心和外臣保持距离了,只能干咽吐沫道:“如阁老说的,君子不夺人所爱。”
张居正岂能不知他心中所想?否则也不会巴巴的行贿,便装作可惜道:“可惜了那《溪山行旅图》和《松风阁诗》,要明珠暗投了。”
冯保一听就瞪了眼,讪讪笑着改口道:“要是阁老忙不过来,我先帮着看看,看完了再还你就是。”
“甚好甚好。”张居正行贿成功,还要道谢道:“就知道永亭兄是雅人,必会怜惜这些墨宝的。”永亭是冯保的字,作为一代有文化的太监,冯公公不仅有字,还有号‘双林’。
果然是拿人手短,冯保本都要走了,现在又坐定了,压低声音对张居正道:“太岳兄,有两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何事?”张居正听他又叫自己‘太岳’,知道这死太监还是可以收买的。
只见冯保瞄了瞄窗外,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今日这事儿,是谁的主意?”
“不知道。”张居正不动声色道。
“是陈宏,”冯保眨眨眼睛,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道:“这老东西不简单也不单纯,你以后可要小心提防。”
“他到底是谁的人?”既然冯保提起这茬,张居正不得不问一句道:“我的意思是,他和外廷哪个是一条心?”
“和谁都不是一条心。”冯保道:“他对皇上忠得很,但也有小算盘。”说着有些无奈道:“其实他能复出,大出我们的意料,因为皇上虽然一直没忘记他,但原先只想让他养老,并没有启用他的意思。后来滕祥让人查他的底细,发现是马森临走时,向皇上推荐的。之后两人还联系过,在这之间给他们传信的,好像是个叫邵芳的。”
张居正默默点头,记住了这个名字。
“还有一件事,皇上年前派人去河南来着……”冯保心说,你送我两样宝物,我还你两个价值连城的消息,这算两不相欠了吧?便站起身道:“后面的事儿,您自己想,我不能再说了。”
“多谢永亭指点迷津。”张居正抱拳道。
送走了冯保,张居正回到值房,心中波澜起伏道:‘看来皇帝也有起复高拱之心,我可得抓紧了,不然让人啖了头汤,可就没我什么事儿了。’于是打定主意,下次面圣的时候,便正式提出此事。
隆庆二年正月二十日,在明确徐阶的心意后,隆庆皇帝批准了他的辞呈。
消息传出,朝野震惊。内阁中其他三位大学士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及六部堂官杨博、赵贞吉等人,都各上奏疏,力请皇帝挽留徐阶,隆庆只表示要尊重老人家的意见,未予收回成命。
为免夜长梦多,隆庆下旨于次日召见徐阶,向其赐予各种恩典优恤,完成首相致仕的最后一步。
所有人都在等着徐阶的反击,如果他想要留下,是有办法让皇帝收回成命的,然而徐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表示谢恩,完全接受了皇帝的安排。
第八二五章 相对无言(上)
隆庆二年的京城官场,其气氛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震惊,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威望齐天的两朝首辅,高举《嘉靖遗诏》的定策老臣,门生故吏满天下、几乎无敌于天下的徐阁老,竟然因为区区一个给事中的弹劾,就倒台了。
当然,官方的说法,是致仕。然而所谓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只存在于史书之中,是史家对政治斗争的美化。就连在茶馆里摆龙门阵的京城百姓,也知道徐阁老其实不想走,其实很想留……只是不知一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皇帝态度骤然转变,对徐阁老由恳切挽留变为欣然允辞,这却是平民百姓无从知晓的。
其实何止百姓,就连官场上也是雾里看花、众说纷纭。只是官员们毕竟知道的多一些,总能摸到真相的边缘。比较靠谱的大抵有三,一是说,皇帝老儿对于徐阶的确厌烦了,早想让此老有多远闪多远,所谓挽留之举,也不过聊作姿态。亦有另一些人,说徐阶的致仕与去岁的案子密切相关,胡宗宪的死亡、都察院的丑闻、左安门前的集会、王廷相的离奇自杀,皇帝的态度,不断给徐阁老增添压力,让老人家疲惫不堪,心力交瘁,加之年事已高,自然去意坚决。
还有个比较离奇的说法,是张居正觉着徐阶挡了自己的位子,就主动说服了徐阶去位,然而把消息通过太监传递给皇帝。这样隆庆才放心的准了徐阁老的请……虽然这一种,传得有鼻子有眼,但大家都是不信的,一来皇帝哪有这水准;二来,徐阁老好比张居正的亲爹,亲爹走了,对他又有啥好处?
无论有多少猜测,多么的难以置信,都已经无改结果了——隆庆二年正月二十二,通政司向各衙门转发了,徐阁老辞呈的副本,并附有隆庆的圣旨——‘准许致仕,赐白金钞币,敕命乘官船,派锦衣卫护送回乡……’有心人将先前高拱致仕时,所得皇恩赏赐与徐阶所得作一比较,发现后者竟远不及前者,皇帝对大臣的亲疏远近,由是尽显。
当然在当时,各衙门的官员都沉浸在震惊中,还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些细节的东西……那些依附于徐阶的官员,往日的自信与骄傲一泻而光,此时都垂下了头,一个个脸色灰败,惊惧茫然,不知未来会是什么命运。
各个衙门都笼罩在伤感和忧惧的气氛中,其中又以都察院和六科廊为最……
都察院里,本就为自己命运担忧的御史们,听到最大的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