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心愿?”沈默奇道。
“原来跟你提过,真是贵人多忘事。”沈京恬不知耻的笑道:“凑个十全十美嘛。”
“呵,十美好理解,怎么个十全法?”
“这还有什么不理解的。”沈京道:“沙神父当年对我说,这世上有几十个种族,不同肤色、不同体征、不同文化、不同风味……”咽口吐沫道:“最后一句是我自己总结的。”
沈默笑道:“我觉着嘛,沙勿略啥时候变成花和尚了。”
“打那以后,我便立下志向,今生要把各族美女都娶到家里。”沈京道:“不过后来知道不现实,光这个五花八门的语言,就能把人烦死。所以就退而求其次,凑齐十个国家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还退而求其次……”沈默笑骂一声道:“我敢说,你这也就是光凑个数,其实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没品出啥味道来。”
“你咋知道的呢?”沈京点头道:“除了菜菜子,大都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道理很简单。小鸟得在森林里才能尽情歌唱,那些外国女人来到中国,人生地不熟,语言文化也不通。早失了神韵,就剩下一具空壳。”沈默一副百事通的样子道:“能品出真正的异国风情来,就怪了。”
“这倒是,”沈京觉着他说得很有道理,大点其头道:“那咋整?”
“有道是,要想吃到鲜美的鱼虾,就得先到海边来。”沈默嘴角挂着与宰相之尊严重不符的贱笑道:“同样道理,要想品尝异族美女,就得先到异域去,等着送上门来的,没劲。”
沈京能把上海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管理的蒸蒸日上,显然跟笨字是不沾边的。闻言警惕道:“你想让我干什么?”
“别紧张,放松,是好事儿。”沈默一脸没安好心道:“兄弟啊,你出来当官快十年了吧?”
“到夏天十周年,还准备搞个庆典呢。”沈京随口答道。
“十年了,弟弟我都当上阁员,长子也是三品水师提督了。”沈默表情大愧道:“哥哥你却还屈居在上海县里,当个七品芝麻官,弟弟我光顾着自己进步,竟把哥哥给忘了,真是太不应当了。”
被沈默说到痛处,沈京苦笑道:“我不怪你,像我这种捐监的,出身杂得不能再杂。两京十三省没有一个能当上知府的,最高也就是个同知,哪有当我的上海县令快活?虽然名义上是个县令,但知府也没我权力大。”
“唉,可毕竟还是个县令啊……”沈默一脸仗义道:“我准备给你升一升,还不是小升,而是大升!”
第八二七章 路在何方(上)
金黄的油菜花田里,沈阁老在不遗余力的忽悠着他的堂兄。
沈京虽然警觉,无奈沈大官人‘平生只流两行泪,一为美人一为官’,被沈默稳稳的挠到了痒处。尽管明知是个坑,还是跟好奇宝宝似的问道:“能升多高?连升三级么?”
“连升三级才是同知,”沈默一脸不屑道:“你不嫌寒碜,我还拿不出手呢。”
“那,四级?”沈京咽口口水道,四级就是知府了,那是他做梦都想当的官儿。
“再猜。”沈默还是摇头。
“五级?”沈京心跳加速道。
“有点出息好不好?”沈默依然摇头。
“六级?”沈京的声调都变了。
“就不能多猜两级?”沈默给个提示。
“八级?”沈京颤巍巍问道。
“对。”沈默笑眯眯的点头道。
“原来是消遣我,”沈京这下反而淡定了:“就算是皇帝,想把我个七品捐贡官拔成三品,也是绝无可能的。”
“一切皆有可能。”沈默笑嘻嘻道:“你认为以我的身份,会开这种玩笑么?”
“怎么可能?”沈京嘴角一抽一抽道:“兄弟,哥哥我有哮喘,还有脚气,最近痔疮又犯了,你可不能耍我啊。”
“那好,我以大明太子太保、东阁大学士,领兵部、刑部事的身份,”沈默收起笑容道:“现在正式与你谈话,只要你答应朝廷的安排,会直接从七品提升到三品,何如?”
“我的妈呀……”沈京两脚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那值二十两银子的袍子,弄成了泥兜子。
沈默笑着蹲下道:“坐地上算怎么回事儿?同意还是不同意?”
“我怎么觉着这么不踏实呢?”沈京一脸警觉道:“你能先说说,到底准备把我发配到哪儿吗?”
“一个你时常听到的地方。”沈默轻声道:“吕宋,马尼拉。”
“吓,我就说,哪有这等便宜事?”沈京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大呼小叫道:“那可是古书上的爪哇国啊,比天涯海角更远的地方,比广西、安南还要蛮荒,土人、猛兽、毒虫、酷热、还有飓风,但凡去者,九死一生,你就是给我个一品,也得有命当才行啊!”
沈默一边玩弄地上一朵雏菊,一边微笑着听他絮叨,待沈京说累了,就问一句道:“那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沈京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道:“上海的花花世界多好,我还是老实呆着吧。”
“这么不愿意就算了,我再找别人就是。”沈默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来道。
“对不起。”沈京真心愧疚道。
“没关系……”沈默却满不在乎的摇头道:“这可是连升八级啊,干的好了,还能官居一品,难道还愁没人愿去吗?”
“官、官居一品?”沈京差点把舌头咽下去道:“这到底是个啥差事,竟让朝廷这般大出血?”
“呵呵……”这下轮到沈默矜持了,转身迈步就走道:“你又不干,问这么多干吗?”
“别、别急嘛……”见他要走开,沈京情急之下,伸手抱住沈默的一条腿道:“再谈谈,再谈谈……”
缀在远处的侍卫,看到他竟然出手‘袭击’自家阁老,都惊出一身冷汗,要不是沈默正好挡在他们和沈京之间,恐怕立时就要有数枚弹丸招呼道他身上。
见侍卫们紧张的靠过来,沈默苦笑着挥挥手,示意他们不要过来。
待警报解除后,他又气又好笑的踢沈京一脚道:“还当你不是官迷了。”
沈京讪讪笑道:“你得体会一个十年县令的酸楚……十年,你都当上宰相了,我还在七品上打转呢。”沈默太了解自己的堂兄了,当初为了搏个区区七品的乌纱,这个富家子能主动请缨出使日本,去跟当时还普遍被认为‘凶残嗜杀’的倭寇头子王直谈判。那么十年后的现在,面对着三品诱惑,且又不是去出生入死,而是直接去当官,他又怎能拒绝呢?
“这么说,你想干了?”沈默眯着眼道。
“先说说干什么吧。”沈京道。
“答应了才能说。”沈默可恶的笑道:“这是机密,你懂的。”
“好好好,我答应了……”沈京一脸‘你总是这样’的郁闷道:“从小到大,把我吃得死死的,每回都是这样……拉我一把。”说着伸出沾满泥巴的手。
“谁让咱们是兄弟呢,”沈默浑不在意的伸手与他握住,使劲握了握,把他拉起来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刻,你不帮我谁帮我。”
“这话还中听。”沈京拍拍屁股站起来:“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了吧。”
“好,边走边说。”沈默与他走在满地黄花之中,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来。原来,连番恶战之后,自吕宋国王苏莱曼以下,他的王室宗亲、文臣武将也都死光了……至于都是怎么死的,自然无需细表,总之是干净利索了。但国不可一日无主啊,于是在南洋公司和马尼拉两万多华人的支持下,推举了一个叫拉贾埃吉曼的傀儡国王。
新王登基后,立即上表北京称臣,请求朝廷册封自己,并派遣总督、并驻军,行使对当地的统治权。
说到这里,沈京有疑问了:“既然去年十月,国书就递到北京,怎么四个月过去了,也没见邸报上登过?”
“一来,当时政潮汹涌。”沈默有些不好意思道:“所以说,党争误事儿啊。”赶紧接下一条道:“二来,礼部尚书赵贞吉对此并不感冒,只肯承认其藩属地位,其余的要求一概不答应……所以只能先搁置了。”
“哦,说了半天,还是没谱的事儿啊。”沈京恍然道。
“之所以现在才跟你说,不就是因为现在有谱了吗?”沈默的脸上,没有丝毫道:“朝局发生了变化,赵贞吉已经离开礼部了,新任的礼部尚书高仪,是支持此事的。”其实他这话说的含蓄,关键是,对开疆拓土不感冒的徐阁老终于走了。
高拱一旦回来,必然需要几件振奋人心的大事,来提振士气、树立威望。而吕宋,就是沈默送给他大礼——这可是不费一兵一卒,便给大明开辟了一大片领土啊……虽然是海外飞地,但毕竟是当年臣服于成祖皇帝的藩国,现在重新归化大明,其意义如何渲染都不算无耻。
“朝廷那帮人要的是个虚名,最后的结果,必然是接受吕宋王所请,设立一个三品兵部侍郎衔的吕宋总督,并象征性派一两千驻军。”朝堂上的事情,沈默没必要给沈京讲太细,便简单带过道:“而我们重的是实利……别看他们都不把吕宋放在眼里,但只要这个总督用对了人,就能把这片相当于三个浙江大的海外领地盘活了!”
“为什么会选择我?”沈京也露出凝重之色,他听出沈默话语间的重视。
“首先,马尼拉现在的情形,和你初到上海时很像。”沈默沉声道:“都是蒸蒸日上的重要港口城市,所不同的就是,情况更复杂,要面临的困难更多。大明官员虽多,只有你有经验,能处理如此复杂的情况,并知道该如何,将其引向良性发展。”
“你让我管一个城市,这个还能勉为其难。”沈京皱眉道:“可做一个国的总督,这远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了。”
“呵呵,你先把马尼拉给我弄好就成。”沈默微笑道:“马尼拉以外的地方,有南洋公司负责。”
听了这话,沈京的目光出现犹疑道:“你想让我把马尼拉建成什么样的城市?”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对南洋公司有所了解,知道那是个很复杂的组织,绝不是传统的商业协会,而是类似于西方人那种东印度公司似的武装商业协会。
“只有一句话。”沈默站住脚看着他,一字一顿道:“适宜华人居住的城市。”
“那吕宋呢”沈京又问道。
“适宜华人居住的国家。”沈默虽然语调平静,但字里行间的狂热,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
“……”沈京沉默了,他已经对自己将要做的,有所预感了……他身处最开放的上海,对位于重要航线上的吕宋,还是有所了解,知道在那里生活着许多部族和小邦。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想让华人生活的惬意,那只有……他不敢往下想。
见沈京的脸色发白,沈默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要是沈京到现在还一脸轻松,他会立即改变主意,不让自己的堂兄去吕宋送死。
他伸出双手,紧紧握住沈京的膀头,语气恳切道:“兄弟,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明白,但另外一些话,我可以跟你说清楚。”顿一顿,沉声道:“你看两汉晋唐宋,之前我汉人的任何大一统王朝,为何都不能长治久安,脱不了覆灭的命运呢?气数最长的,最多在二百年左右,就会乱象丛生,颓势尽显了,后面的岁月,不过是苟延残喘,等死而已。”
沈京摇摇头,这哪是他能想明白的问题。只能听沈默分解道:“原因只有一条,四个字‘土地兼并’,土地兼并的快,完蛋的就快,土地兼并的慢些,完蛋的就慢。我朝到了现在,仅占了全国人口不到百分之二的皇室宗亲、达官贵人;却至少拥有全国六到七成的土地,已经超过了唐宋时的水平,而且还在不断加剧……如果再这样下去,最多再过几十年,就该天下大乱,过不下去的老百姓揭竿而起了。”说着嘴角挂起一丝苦涩的笑道:“咱俩要是不出意外,应该还能看到。”
这是沈京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兄弟,一国的宰相,说出这样令人不安的预言来。不由口干舌燥道:“那怎么解决?”
“当然要解决。”沈默点头道:“朝中有识之士,都已经有了危机意识。他们虽然满腹经纶、妙计多端。但只有‘架起锅子煮白米,没法架起锅子煮道理’,所以‘除了打击兼并、虎口夺食’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这个我能理解。”沈京点点头道:“别的不是,上海的耕地,八成以上都归那些达官贵人所有,其中徐阁老家就占了一半以上,我这个当县令,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正是这个道理。”沈默叹息一声道:“在一个封闭的、以农业为主的社会环境下,任何改革都是不可能成功的。就像人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无法把自己扼死一样。土地兼并,得利的都是达官贵人,你想要他吐出嘴里的肉,他就敢要你的命!就算是皇帝,也没法跟整个既得利益群体对着干!”
当年王安石变法时,因为许多明显利国利民的举措,也被反对派反对。宋神宗十分不解,问元老大臣文彦博道:“既然您也承认,这样做对国家有好处,为什么还要反对呢?”
文彦博可能是年纪大了,也可能是懒得说些冠冕堂皇的话,缓缓答道:“陛下,您是与士大夫共天下,而不是与老百姓啊……”
这一句,可为王安石的改革失败作注脚,也可以为一切改革的失败作注。
所以沈默根本不看好,接下来的改革,他要找到另外一条道路。
不是他比别人厉害,而是他有着超越时代的眼光和见识,知道当今的中国,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只不过……天时地利只欠人和。
第八二七章 路在何方(中)
“难道没有办法解决吗?”沈京忧虑的望向沈默道。
“如果不让人们戒掉对土地的依赖。”沈默摇摇头道:“除了改朝换代,没有别的办法。”
“这么说,土地还是原罪了?”沈京不愧是有八国老婆的人,连圣经里的词儿都懂。
“土地不是原罪,人的贪婪才是原罪,但既然是原罪,就非但不能戒除,还会不断膨胀。而土地是一种效率十分低下的生产资料,所能产生的财富也是有限的。如果所有人都要靠土里刨食,强势者要想满足不断膨胀的欲望,就要侵夺弱势者的口粮,最终让后者无法生存,忍无可忍时,便会造反,然后王朝更替,重新分配,开始下一个循环。”沈默看看沈京道:“这么说,你能理解不?”
“有些晕,不过还好。”沈京道:“那怎么才能戒除这种依赖呢?”
“其实东南沿海,就已经做的不错了。”沈默微笑道:“你没听说,咱们老家有几个,在外面做生意赚了大钱,就把钱全买地吧?”
“也会买一些,不过大都还是用来扩大生意了。”沈京恍然道:“你是说鼓励工商?”
“自古‘士农工商’,工和商被排在后两位,但偏偏这后两位,才是进步的代表。”沈默颔首道:“人们历来视农业为本,将工商当看做末业,但这观念是错误的。比起效率低下的农业,工商业能带来更多财富,还不会受土地的限制。而且工商业兴旺发展,能让达官贵人将重心从土地上移开,还能吸收劳动力,给老百姓一个不靠土地的谋生机会。总而言之,鼓励工商,是抵消土地兼并危害的一剂良药。”
“为什么之前那么多朝代想不到?”沈京是有自己的判断的,如果说沈默的法子很稀奇,他也无话可说。但偏偏十分普通,他不相信以前的人能想不到。
“一来,务农可以将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