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了这一句,鹿莲心的泼辣劲儿便化为了一汪春水,泪珠涟涟道:“不怪何大哥,毕竟是奴家编造身世在先……不过我也不是要骗你,只是怕你看不起我而已。”
看着两人开始腻歪,沈默悄悄扯一下铁柱的袖子,两人便蹑手蹑脚的出来,不再参观后续的剧情。
离开了后院,铁柱小声问道:“大人,这个鹿姑娘没有问题了?”
沈默点点头,轻声道:“不过我对她那位姐夫很感兴趣。”
“您说是那个倭寇?”铁柱瓮声问道。
“不是一般的倭寇头子。”沈默一边在湖边漫步,一边悠悠道:“从以往的观察来看,倭寇中的日本人虽然与假倭同流合污,但并没有真正的混编,而是自成一体,组织十分严密,只由其首领武士与假倭打交道,在抢劫时接受其指挥,”说着驻足于石桥上,低声道:“这种离开队伍给首领办私事地,还从来没听说过呢。”
“您地意思是,她姐夫是真倭?”
“不大可能,那些真倭粗鲁野蛮,不通人言,若是那……王翠翘落在他们手上,被折磨死的可能性更大。”沈默摇头道:“她很有可能是被汉人大头目掳去了。”
“哪一个?汪直、徐海、陈东、叶麻还是王东、许栋?”铁柱如数家珍地问道。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猜得出来?”沈默笑骂一声道:“不过那回正好是叶麻的队伍上岸抢劫,说不定就是他。”
“那可太让人难过了……”铁柱摇头叹息道:“据说叶麻是个满脸大麻子的秃顶大胖子。”
沈默笑笑刚要说话,便听月门洞方向传来脚步声,一看乃是总督府的一名管事,向他行礼之后,那管事恭声道:“门口有人求见,我们说有话可以转达,他高低不肯,非要见到您的人才行。”
铁柱道:“卑职去看看。”
沈默点点头,微笑道:“我就在附近转转,有事只管叫我。”铁柱便跟着那管事的匆匆往前面去了。
整个园子只剩下沈默一个,看一会水里来回游动的各色鲤鱼,他觉着有些无聊,便准备绕湖转一圈就回去。
当走到一座极僻静,且有树丛遮蔽的假山边上时,他突然闻到一股……烟火气。停住脚步,侧耳凝神,果然听到草木燃烧所散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沈默四下张望,就看到一缕青烟从假山后面袅袅升起,不由好奇心大盛……可见无聊也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他蹑手蹑脚的走过去,从那‘瘦露透’的假山缝隙里往里瞧去,虽然还是没有看到什么,却闻到一股烤鱼的香气……他多少知道总督行辕御下极其严苛,仆役丫鬟们犯一丁点错都会被打板子。不由对这位大白天在花园里偷偷烤鱼吃的仁兄或者贤妹大感钦佩……
他决定过去打个秋风,便悄悄绕过假山,不想过早惊动了那人。
谁知这家伙笨手笨脚,一不留神便踏在一截枯枝上,发出‘啪’的一下,立刻惊动了里面那人。
便听里面‘啊’的一声惊呼,却是一个稚嫩的女声。
第一八二章 阿蛮
这一声女童的惊叫,也把沈默惊得够呛,他快走两步过去,便见一张如玉粉般的俏面从假山后探出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雾气,小嘴紧紧抿着,显然是吓坏了。
沈默见她额前梳着刘海,乌黑油亮的头发在脑后结两条小辫,辫尾还各扎着一条丝巾,颈上还带着新月似的银项圈,显然不是常见的汉家女孩打扮,心说:‘这是从哪来的孩子?’好奇心不由更重了。他摆出自认为最纯洁的笑容道:“小妹妹,出来吧,别害怕……”
那孩子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还带着点可爱的婴儿肥,闻言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一双眼睛却飘向空地上的火堆,那里还烤着鱼呢。
小女娃心里很激烈的斗争一会儿,最后还是舍不下她的鱼。她才从假山缝隙中一点点挪出来,沈默见她身穿绣着精美花边的大襟粉红小绸袄,腰间束着织锦腰带,下身穿着长至脚踝的长折裙,脚上穿漂亮的小绣鞋。
那绸袄也与日常所见的不同,没有领子,衣襟也是斜着从左侧肩膀开向右侧的,用一排同色的绸子纽扣扣住,这样式让沈默兀然想起城外的那些壮族俍兵,终于弄明白了这小女娃的来历……
但这回他不敢乱套近乎了,因为那小女娃一双白嫩的小手中,抓着一副精致的小弓箭,虽然肯定没多大力道,但见那箭头闪着寒光。显然不只是孩子玩具那么简单。
他生怕这孩子一激动,再冷不丁给他一箭就不好玩了,万一要是箭上再抹点‘见血封喉’什么的,那就糟糕透了……他还不想成为大明历史上,第一个因为逗孩子玩而死翘翘地官员,所以挤出最可亲的笑容道:“小妹妹,你家大人一定告诉你。不要用弓箭随便指着别人,对吗?所以请不要再指着我了。好吗?”
那小女娃似乎对他的话似懂非懂,歪头想了半天,这才一撅红嘟嘟的小嘴道:“你靠近……不要。”一句简单的话,也说得挺吃力,带着婉转的强调,好像唱歌一样。
好在沈默听得懂,他忙不迭点头道:“我就在这儿不动。”
这回句子短。小女娃一下就听懂了,这才把那要人命的弓箭放下。她又瞥一眼火堆,不由惊呼一声,把弓箭往地上一扔,便跑过去翻动她架在火上地鱼,一边翻还一边轻声的抽泣,让沈默好生奇怪……他悄悄凑近了一看,哦。原来糊了一面,再看那小女娃泫然欲泣地模样,登时觉着自己犯了老大的错误。
过了不一会儿,小女娃深吸口气,将鱼从火架子上取下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小刀。小心的将烤焦的部分割掉,仅留下白色的嫩肉,只是方才耽搁的时间实在太长,以至于糊了地部分占七成还要多……她统共就烤了不大的三条,割完一看,一共没剩下几两。
望着整整一上午的辛苦,就剩下小盘子里的那点可怜的鱼肉,小女娃终于吧嗒吧嗒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沈默觉着自己简直是罪大恶极,无地自容了,他觉着自己无颜面对这小女娃。所以决定自行消失。
就在他准备悄悄转身。轻轻离去时,却见那小女娃端着小盘子走到他面前。
沈默不好意思走了。只好站在那等着小女娃的讨伐,他觉着这辈子还没如此尴尬过呢。
谁知那小女娃把盘子送到他面前,一边抽泣一边道:“吃……你……吃!”
沈默起初以为这位壮族小妹妹生气了,说‘吃不饱就吃你’发泄呢,过一会儿才想明白,原来人家是让自己吃呢……这怎么好意思呢?他赶紧推辞道:“谢谢你啊小妹妹,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小女娃一边流着泪,一边抽泣道:“阿嬷说,有吃好的,要请客人吃先。”
沈默不禁莞尔,微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便见小女娃一脸茫然,他赶紧改口道:“那我先吃了。”小女娃嘴唇一哆嗦,但还是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沈默见她明明是心疼坏了,还能不忘了大人的教导。不由夸她道:“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小女娃闻言使劲点头,终于是破涕为笑了,她用手背擦一下脸上的泪水,结果把一张粉嘟嘟的小脸抹上了好几道黑,跟只小花猫似的。
沈默哪敢再惹哭她?便装作没看见一般,笑眯眯地捻起一片白色的鱼肉,搁到嘴里咽下去,吃惊的竖起大拇哥道:“出乎想象的好。”
“什么意思是‘出壶响项’?”小女娃怯怯的问道,仿佛十分在意这位食客的评价。
“就是让人没想到的好。”沈默笑道。
“好不好呢?到底是。”小女娃还有有些不懂。
“好。”沈默无奈的笑道。
“明白了这就。”小女娃登时兴高采烈起来,便将那盘子高高举起道:“你的了都是。”这次痛快的紧,没有一点不舍地。
沈默便又捻起一片鱼肉送到嘴里,拍拍肚子道:“我吃饱了,再吃就要撑坏了。”
小女娃很认真地点头道:“胖了不好,我就有点。”便开始享用将那碟子里的鱼肉,只是数量太少了,不一会儿便吃了个干干净净……
沈默见她意犹未尽地伸出小舌头舔了舔盘子,觉着自己应该补偿她一下,便微笑道:“这次你请我吃了烤鱼,我也要请你吃东西,说吧,想些吃什么吧?”
小女娃闻言眸子一亮,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坐在地上支颐凝思好长时间,才抬头道:“烤鸟,烤青蛙,烤鱼、烤虾、烤黄鳝、烤鱼、烤田螺、烤泥鳅……”
听她说了一串全是烧烤,沈默却觉着很开心,因为他最喜欢这个调调,但时人却觉着这个吃法过太粗鄙,有些先人茹毛饮血的感觉,所以直到今天才碰上一位同道中人……虽然小了点,但好歹也是个同志不是?便逗她笑道:“你好像把什么两遍哎。”
“是吗?”小女娃便从‘烤鸟’开始,把方才说的重新报一遍,可还是把‘烤鱼’说了两遍。沈默只好提醒她,却听她很认真道:“第一个是烤河鱼;第二个是烤海鱼,搞混了不行。”
沈默只好承认她是对的,在她身边坐下,笑眯眯道:“咱们这就算是朋友了吧?”
小女娃歪着头想了好半天,小声道:“得回去问过阿嬷先……”
沈默有些尴尬的笑笑道:“那你叫什么呢?”
小女娃又寻思一会,十分不好意思道:“得问过阿嬷才能说。”
沈默只好换一种问法道:“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阿蛮。”小女娃这回很干脆的回答道。
沈默心中竟有些得意,但旋即意识到跟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玩心眼,绝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便干笑两声道“阿蛮,好名字啊……你是跟谁来的?”
“阿嬷。”阿蛮这次回答的很干脆。
“你奶奶也来了?”沈默心说民族风俗真奇怪,怎么上阵还带着老奶奶呢?
“阿嬷带来的所有人。”一提起她奶奶,阿蛮的小脸便紧绷起来,仿佛要表达一种叫‘崇敬’的神态。
“什么?你奶奶带着你和好几千俍兵来的?”沈默不由笑道,心说这孩子说胡话呢吧。
却见阿蛮认真的点点头,用很重的鼻音回答道:“嗯!”
沈默犹自不信道:“那你爷爷呢?”他记着壮族似乎不是阴盛阳衰。
阿蛮双手合十,靠在腮边歪头闭上眼睛,轻声道:“睡觉呢,在木匣子里。”
沈默歉意的笑笑道:“那你爹爹呢?”
“睡了也。”阿蛮双目闪动着水光,瘪着小嘴道:“阿蛮的叔叔们也睡了,都不和阿蛮玩了……”沈默不想让这可爱的小女娃伤心,便赶紧岔开话题,和她讨论起烧烤大业来,小女娃的注意力轻易被吸引过去,不一会儿就多云转晴了。
两人决定将能烤的东西统统烤一遍,又决定先从烤鸟开始,正说到热闹处,便听附近有女人的呼唤声音,似乎是在叫阿蛮的名字,她支起耳朵听一会,吐吐小舌头道:“找我了。”
沈默点头温和笑道:“去吧。”
“什么时候可以烤鸟?”阿蛮还没忘了这茬。
“随时。”沈默微笑道:“我就住在这个园子里,你来找我就行了。”说着笑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我不问,”阿蛮很认真道:“等我问了阿嬷,把名字告诉你,你再告诉我。”
第一八三章 来自巡按的邀请
一只镂刻着狻猊图形的景泰蓝博山炉,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的烟缕,淡薄的、若有若无的幽香在房间里浮荡。这间屋的墙上挂着一副先宋真迹《山径春行图》,墙边立着一个堆满线装书的黄梨木书架,书架边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桌上整齐摆着湖笔、徽墨、宣纸、端砚。
沈默坐在宽大舒适的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轻轻磕着桌面,正盯着桌上的一张打开的请柬出神……这是铁柱去门口取回来的,乃是浙江巡按胡宗宪,邀请他今夜泛舟断桥,为他接风洗尘,以叙别后之情。
沈默回想一下,自己跟那胡巡按只在徐渭家有过一面之缘,之间似乎还达不到需要叙旧的地步……他当然知道胡某人这是‘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肯定别有他图。
“想不到我这个小小的巡察,竟然被众位大人如此重视。”沈默自嘲的笑笑,又继续想他的心事……虽然这几个月都在前线巡视,但通过与众多文武官员的闲聊,他对浙江的官场恩怨也是有所耳闻的。
其实总督张经和巡抚李天宠的关系还是不错的,面对着日益严重的倭寇之乱,两人尽心竭力,日夜勤勉,倒没听说有什么勾心斗角。既然二位巨头一条心,浙江的官场起初就是铁板一块,基本没有什么波澜。
但情况在赵文华来浙江祭海之后,便悄悄发生了变化。起初大家觉着。这家伙祭完海就该回京复命了,犯不着为了巴结他而得罪张部堂,所以都对赵侍郎十分的冷淡,就盼他早点滚蛋。
但人家赵侍郎也是有自尊,觉着身为干爹地儿子,却没人把自己当回事儿,简直是奇耻大辱!好啊。你们敢欺负我,我我……找干爹告状去!便把张经李天宠等人如何如何瞧不起他。如何如何不把爹爹你放在眼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写下来,发到北京城去。
谁知没多久他爹回信说:‘没有十足把握,别惹张经。’因为严嵩知道皇帝对张经期望正在顶点,如果这时候不知好歹去咬这位六省总督,一定会被硌掉两颗大门牙的。
就在赵文华都要放弃,准备带点土特产回京跟老爹团聚时。俺答入寇,北京被围,徐阶毫无征兆的崛起,风头一时压过了表现糟糕的严阁老!这让严老先生十分的恼火,立刻将对付徐阶提升为第一要务……好吧,你在北边赢我一招,那我只好在南边扳回来了!
一旦方针转变,严老爹便觉着赵儿子在南边混得猫狗不理。实在是难于完成任务,于是让府中幕僚以赵文华的写了一份《平倭六策》,呈给陛下御览。他则在一边对其大加褒奖,说‘文华用心了,几个月便对东南形势认识这么深刻,实在是又忠心又肯干地人才啊。’
嘉靖也觉着写得不错。对赵侍郎的评价提高不少,便允了严阁老所请,让赵文华留在东南监军……当然更重要地原因,是烙在帝王骨子里的猜忌之心和平衡之道,他实在是不放心大权在握的张总督。
于是赵侍郎便在浙江常驻,拿出鸡蛋里挑骨头的热情投入到监军工作中,想要找出可以扳倒张经的地方。
张总督久经官场,知道这是皇帝不放心他,所以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个眼线。但他也不是易于之辈,便派了专人全天候跟着赵监军。名义上是保护他的安全。实际上是监视他的动向,限制他地自由。明摆着告诉赵监军:‘小子,放聪明点,这里是我的地盘!’
赵文华也有几分狠劲,就算如此不招人待见,也绝不轻言放弃。你不让我看,我还偏偏非要整天盯着你!反正他是皇帝钦差,又有干爹撑腰,张经也不敢把他怎么着。其实跟张经老狐狸比起来,他的水平还差得远,就是连张总督上茅房都跟着,也找不出人家的破绽来,晃悠悠一月有余,孤立无援的张监军还是一无所获。
说一无所获也不对,至少他结交了个朋友叫胡宗宪,按说两人身份地位悬殊,若是换在京里,赵侍郎理都不会理个小小的七品官,但现在他饱受白眼,遍尝炎凉,自然对这雪中送炭的友谊格外重视,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很快便称兄道弟,好得跟一个人似地了。
之后的形势便渐渐起了变化……也不知道是赵侍郎突然开了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