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利无害,但对于那些长期隐瞒大量土地的士绅地主来说,则会造成巨大的冲击。
但不这样做又是不行的,自从张居正掌握户部以来,挖空心思想要扩大税源、增加收入,目前阶段,能增的税都增了……就拿进行试点的这几个省来说吧,普通纳税农户十之八九都照额缴付税银,基本上没有拖欠现象发生,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潜力,那就不是扩大税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
然而谁都知道,如果严格按照田亩收税的话,税额起码能翻两番。这多出来的两倍,就是被那些大户隐瞒起来,以及用官绅不纳税名义,逃脱掉的。就像高拱说的,如果不拿这些人开刀,而只把目光盯在老百姓身上,就是逼着造反了。
“清丈亩一事,说难做,确实难比登天。”这时张居正轻声道:“但真要是下定决心去做,却也不是做不到。”
“说。”高拱一挥手,不客气道。
“江西为什么能在一条鞭法的推行中走到前面,庞尚鹏能力出众是一方面。但更深层的原因是,正德年间的宁王之乱,将江西的宗藩势力一扫而空;而嘉靖年间对严党的清算,又使江西的豪门凋零无算,所以推行新法的阻力就小得多。”张居正带着淡淡的自信道:“所以要破局的方法无它,枪打出头鸟而已,只要把几家宗室和豪门办了,其余人自然乖乖就范。”
“那几家?”高拱追问道。
“山东的鲁王和孔家。”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南直隶的……松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几位阁老全都坐直身子,就连沈默也瞪大眼睛,看着张居正,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男子一般。
第八三九章 大阅兵(下)
为何张居正所提的三个名字,会让内阁中人不无动容?
皆因作为宰相,他们不一定对全国各地的豪强大户都了若指掌。但是,对他所提的三者,却绝不陌生。
先说山东,姓孔的有很多,但能被称为‘孔家’的,却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成至圣先师’的后裔,被洪武皇帝册封为‘衍圣公’,名爵代代世袭的曲阜孔家。人都说‘王朝更替、孔家永在’,这一当之无愧的华夏第一世家,如今已经传到六十四代孙孔尚贤手中。
对于这位衍圣公的恶名,诸位阁臣可谓耳熟能详……因为历代皇帝都尊着他们,孔家的势力膨胀的可怕,不仅济宁州全境都是他们家的佃户,甚至连相邻的济南府、曹州和东平州,都被他们蚕食了不少。孔夫子当年周游各国,游说礼教,身无立锥之地,惶惶如丧家之犬,却不料他的后代子孙如孔尚贤者,竞鱼肉百姓百般敛财,已成地方一大公害。
再说鲁王府,当年朱元璋定鼎天下,将第七和第十个儿子分封在山东,封号分别是齐王和鲁王。但齐王府在洪武年间便被除国,苗裔断绝,而鲁王府却人丁兴旺,一直繁衍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代,如今拥有宗室数千人,田地十几万顷。
仅这两家所占的田地,就达山东全省的三分之一强。而且因为一个是世袭的公爵府,一个是开国的亲王府。按照旧制,皇上赏赐的田产是免征赋税的,但查阅档案,会发现从国初至现在,朝廷累积赐给衍圣公府的田产不过二十万亩,赐给鲁王府的,更是只有八万亩。但两家就是仗着在地方上势力庞大,无人敢碰,公然钻国家的空子,兼并那么多田亩,这么多年没交一丝一毫的赋税。
由于这两家在前,其余的地主也有了倚仗,纷纷跟朝廷对抗,使明显利国利民的‘清丈田亩’,在山东推行举步维艰。
至于松江,情况也差不多,甚至更困难。最大的地主就是徐阁老家,谁有胆子拿他开刀?所以也一样迟迟没有进展。
听了张居正报上的惊人数字,内阁众人都是瞠目结舌。向来好脾气的高仪,也恼怒道:“一家就要占尽全府之地,老百姓也真能忍,怎么还不造反呢?!”
“南宇兄,这你可就看错了,事实上,每次驱赶我们官员的百姓,都是货真价实的农民……”张居正无奈的叹口气道:“地主和农民,都不站在我们这边,所以他们才有恃无恐,敢跟朝廷唱对台。”
“这是为何呢?”高仪不解问道。
“那些农民,是自愿把田地献给大户,由农户变成佃户的,这叫投献。投献之风从几十年前开始,已经愈演愈烈,上述这些地方的老百姓,七成以上都将土地投献给了那些豪门大户。因为一经官府核实后,他们就不用再交税了,只向大户们缴纳一些田租即可。当然,肯定比交给朝廷的要少,不然,农户们也不会玩这种‘投献寄田’的把戏。而大户们仗着不纳粮的特权,每年吃这种‘寄田’的租米,也是财源滚滚。”
“真是敛财有方啊!”高拱咬着牙,恨恨地骂道:“这是把国家的赋税中饱私囊,难道衙门都是瞎子的眼睛,摆设吗?任由他们挖大明朝的墙角?”
“衙门说到底,向来就是管民不管官的。”张居正淡淡道:“那些势豪大户,要么就是惹不起的王公贵族,要么就是家里出了高官的,别说县令,就算知府、巡抚也得罪不起。”
“有法不依,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相之过!”高拱拍案道:“我就不信他们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说着怒目圆睁道:“他们越是抵触,就越说明清丈田亩,是正中他们命门的良策!”
“是啊,只要把每一家的田亩登记清楚,就算是势豪之家,也得乖乖把免税亩数之外的税银交清!”张居正重重点头道:“元翁说得对,他们越害怕,就越说明我们找准了他们的弱点。只要我们坚定不移的推行下去,就能把问题解决!”
那边高仪频频点头,显然被两人的豪情打动了。
沈默虽然也跟着点头,但他对张居正这一套,其实不太感冒。在他看来,就算能通过这一系列强力措施,使朝廷的财政收入翻番……甚至更多,也是得不偿失的。因为这必将会得罪全国的豪强地主,而豪强地主都是什么人?王公贵族,官宦豪绅。简单来说,就是四个字,除皇帝外的统治阶级。
他始终相信,树敌太多的内部改革,是不会成功的,除非发动一场暴力革命。而有可能成功的改革,无不是靠着内部挖潜或者引入活水,总之做大蛋糕,在培养新的利益阶级同时,使旧有利益阶级也能得到好处。有句话说得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必须要给新的利益阶级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待其成长起来之后,变革才有成功的希望。
而大明到现在,虽然工商业蓬勃发展,却还没有真正的工商阶级,工商业都控制在那些势豪大户手中。这些人本身就具有强大的政治势力,而且对朝廷的现状很满意……大明对东南缺乏控制力,更是无法课以合理的工商税,作为工商业的发展来说,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
这个姑且称为之‘官僚资本家’的阶层,虽然也有一定的进步要求,然而更多的还是保守一面……因为他们本身就来自权力阶层,工商业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敛财的工具,还谈不上安身立命之本。这样的一个阶层,必然具有软弱性与保守性,不足以推动社会进步。
沈默所期待的,是那些在轰轰烈烈的工商业大发展,海外大贸易中,成长起来的产业资本家和商业资本家。只有这些人,才具有彻底的进步性,会把契约精神,私人财产不可侵犯视为圭臬,才会去追求政治权力,并在要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迸发出改变世界的野心和力量。
原本沈默以为,自己可能看不到新兴阶层成长起来的那一天,至少也得等到垂垂老矣才有希望。然而世界的变化,显然比他想象中要快,中国真正的工商阶级,已经生机勃勃的开始萌发了……这一点,他在南方的时候,看到报纸上关于十二铜表法的讨论热火朝天,看到那些出身中小工商业家庭的读书人,喊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看到他们在认真讨论,准备编篡一部通行江南的商业法时。他便知道,一旦有了合适的土壤和宽松的环境,已经压抑了千年的工商业者们,会迸发出怎样惊人的力量。
‘也许用不了二十年,我所期盼的这个阶层,就将登上政治的舞台吧。’沈默如是想道,为了亲眼看看,他们能做出些什么,为了能到时候给他们最大的帮助,自己要更好的保护好自己呵……
然而虽然理念不同,但至少在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沈默和高拱、张居正的方向是一致的。因为清丈亩和均粮田得到严格贯彻的话,必然会迫使那些势豪大户,将重心从土地转移到工商业上,这无疑会极大促进工商业的做大做强。另一方面,他也需要高拱、张居正对势豪大户进行严厉的打击,以削减他们的政治势力,为新兴工商阶级的崛起制造空间。
所以沈默要暂时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以免夹在势豪大户和高拱之间难以做人。就像王寅说的那样:‘我敢保证,大人离开之后,那些家伙只会越来越想念您,不会像某些人担心的那样,一头扎进高拱的怀里。’某些人,自然是指沈明臣了。
“江南……”一声呼唤,把他从走神中叫了回来,沈默定定神,见众人都在看自己,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道:“想得有些远了……”
众人知道他从不对财政改革发表看法,所以也不以为意,高拱便提示道:“方才太岳说,要派孙丕扬到山东,林润到苏松,你意下如何?”也难怪要问他,都是沈默的同年哩。
“孙立山这个人,我想用在西北。”沈默想一想,缓缓道:“还是让林润去山东吧,他能力出众,正直而不迂腐,灵活而有原则,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很好。”高拱对沈默的提议,从来是不假思索,一改同意的:“那苏松那边呢?”他知道苏州是沈默的老巢,更要听取他的意见。
“苏松的情况复杂一些,”沈默缓缓道:“松江人文荟萃,景泰以降进士多如牛毛,成弘以后更是连出宰辅,论起政治实力,要远远超过山东的王公,非得一个既对那里知根知底,又和各方面都没有瓜葛,一心只想把差事办好的硬骨头去,才有可能撼动那里的格局。”
高拱心中想笑,暗道:‘你直说那人的名字不就得了?’便也不让沈默尴尬,道:“这么说起来,我看非那个海刚峰莫属啊……”
“元翁英明。”沈默淡淡道。
“这个……”这下轮到张居正傻眼了,艰难道:“恕我直言,这个海瑞太过迂直,司法还可以,要真让他牧民的话,恐怕会惹麻烦的。”
“他去苏松,本就不是为了牧民,”沈默淡淡道:“而是破局!太岳兄,你还能找出第二把神剑,打开苏松的局面吗?”
“……”张居正无语了。为了能把清丈亩推行下去,他已经写信给老师,希望徐阶能做出个表率来,把别人投献的田地退回去,他也相信林润这个小师弟,会把握好分寸,既不伤害到老师的颜面,也能把清丈亩推行下去……当然也可能是一厢情愿,但不试过怎么知道呢?
但现在看来,沈默是不打算让徐老师好过了。张居正立马就联想到,最近纷纷扬扬的请封事件。他正为老师阴狠的算计暗暗喝彩,想不到沈默的报复这就来了,且同样是让人无话可说的阳谋……
看看高拱的脸上,那抑制不住的暗爽,就知道他也希望让海瑞去干这事儿……以高胡子睚眦必报的性格,到现在还没对徐阶直接出手,已经是个奇迹了。但他不是改了秉性,只是之前没找到个合适的机会罢了……
张居正已经可以想象到,老师将来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了……但是,在快速的思考之后,他不打算阻止,因为一来,首辅次辅都统一意见了,自己说什么都白搭,二来,正如沈默所言,海刚峰确实破开局面的神兵利器。
当然,他永远不会承认,自己也想通过这个法子,向高拱表明忠心不二……
散会知道,高拱找了个和沈默独处的机会,问道:“你真决定要上前线?”
沈默点点头道:“是。”
“如果是因为他们给你请封一事的话,”高拱沉吟片刻道:“我替你向皇上解释。”
沈默有些感动的看看高拱道:“不是,只是单纯从军事角度考虑。”
“改革刚刚起步,”高拱不舍道:“我们一起做一番事业,多好!”
“驱逐鞑虏,恢复河套,也是伟大的事业啊。”沈默轻声道:“而且开战之后,内阁必然会更强力,正好让你大刀阔斧的改革。”说着笑笑道:“但要是前线打不好,内阁的压力可就大了,那些人会借机反扑,毁了我们的改革的。”
“我们的改革……”高拱脸上浮现笑意道:“这个称呼不错……”
第八四零章 沙场秋点兵(上)
吴天霜晓弄寒晖,金鼓喧阗大阅时。
帐下万兵听号令,军中诸将肃威仪。
大明隆庆三年九月中旬,参加阅兵的各路大军云集京城,京军、边军、南军,二十余万人马,将丰台大营挤了个满满当当,兵营外也扎满了军帐,一个个大小营盘,首尾相连,一直延伸到京城脚下。京城的百姓,已经多年没有看到过如此大场面了,这几日就跟过年一般兴奋。
但在那数不清的军营里,却是一片紧张的气氛,各路总督、总兵全都住在营中,一面盯着部下整治旗幡、刷洗战马、给甲胄上油,将兵刃磨光;一面督促他们抓紧最后的时间进行训练,万万不能在阅兵那天掉了链子。严苛的要求之外,总督大人们也变得格外好说话,麾下各部要添置什么器具,只管开口一律批准,还想尽法子给士兵们改善伙食,只求到时候有个饱满的精神面貌,展现在皇帝面前。
老百姓等得度日如年,官兵们却觉着时间飞快,一转眼就到了九月二十一,大阅兵的日子!
这天一大早,京城的百姓,无论是前呼后应的大户人家,还是扶老携幼的普通市民,都打扮一新,带着干粮酒水,呼朋引伴的来到彰仪门大街,往广安门外走去。今儿的人真多啊,才刚开城门,彰仪门大街上就摩肩接踵,人山人海,谁不想看看大军阅的风光排场?谁不想瞅瞅皇帝老儿长什么样子?皇城根儿下的子民,对那对楚地来的父子皇帝,总是透着股子陌生和疏离。一来是嘉靖和隆庆属于宅男一系,整年整年的不出宫,在百姓心里自然缺乏存在感。二来,就是京城百姓特有的优越感了,用一个遛鸟老汉的话说:‘皇帝怎么了?不在北京城住三代,一样是外地人。’
不过甭管心里如何五味杂陈,都不影响百姓们看热闹的积极性。他们这么早出门的目的只有一个,要在大校场东面的缓坡上占据有利的观看位置。
不到卯时,那个足以容纳上万人的坡地上,已经密密匝匝站满了人,让后来的根本无法插脚,只能沿着山坡往校场两侧蔓延……好在兵部早有预料,划出了专门的观看区,才没让百姓把校场围起来没发阅兵。
卯时正刻,丰台大营中,响起了震天动地的三声大炮,人群顿时一静,只见一队队京营兵士,精神抖擞的举着戈矛,整齐走出了营盘,在大校场的外围布起了防线。只见每隔二十丈远,就是一座彩楼,彩楼两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彩楼下站着的军官,一个个身穿威武的盔甲,手按剑柄,挺立不动,军士们也全都穿着簇新的号衣,更显得威武森严。
这时候,城中的拱辰台那里,也响起了三声大炮,同样是全身簇新的禁军官兵,也从城中军营走出,将从紫禁城到大校场的官道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