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听出来了,沈默早就智珠在握了,便肃容道:“倒要请教大人的驯狼之计。”
“此计乃三管齐下,”沈默点点头道:“一曰大棒先行。虎狼就是虎狼,只有你比他强,他才会乖乖按你的安排做,否则他想要什么,直接用抢的就是,哪会跟你讲规矩。”
“这话是正理。”王崇古颔首道:“蒙古人整天叫嚷着,是因为我大明不许开边互市,他们买不到生活物品,才不得不入寇抢劫。事实上,之前不是没答应过互市,但每次开市,蒙古人都仗着兵强马壮,欺行霸市,强取豪夺,互市当然开不下去。”
“嗯,古人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这是缺乏逻辑的昏话。”在酒精的作用下,沈默那隐藏在温和下的霸气一面,今晚峥嵘毕露道:“不好战的国家必然忘战,就像我们大明,幸亏有蒙古人骚扰九边,才能在建国二百年后,军力还勉强说得过去。我很是担心,将来真的解决了蒙古人的问题,九边安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我大明的军队会堕落成什么样?”
王崇古感情复杂的望着沈默,一直以来,他都难以摆正与这位昔日‘老弟’的关系,总觉着对方不过是运气好,才会成为自己的上司。但最近一段时间的接触,让他终于明白,无论是眼光还是心胸,对方都远胜于自己……就好比这次,自己还在为战事的顺利沾沾自喜时,他却已经想到战后怎么办,甚至大明军队的未来。看来自己和他还真的是‘谋一域’与‘谋全局’的差别。在这种差距面前,什么年龄、资历之类,真的是微不足道。
直到此刻,王崇古才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再以老资格自居,而是兢兢业业的履行其下属的职责。
“一个大国必须好战,必须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气魄,对于任何挑衅,必须坚决予以回击!否则只能蓄养狼子野心,给国家招致更大的战争。”沈默目光冷冽,言语间霸气四溢道:“甚至就算邻国都不敢生事,也要定期发动可控的战争,以磨练自己的军队,使他们不要忘战。也让邻国时刻保持敬畏。”
这番话,大对王崇古的胃口,他哈哈大笑道:“做此铁血之谈,喝茶太淡了,必须上酒!”于是把茶杯一撤,打开一坛‘黄桂’,给沈默斟上道:“不过好战亡国的例子可不少啊。”
“好战不是罪,关键是要量力而行。”沈默端起酒盏,呷一口道:“不能打必输的仗,也不能打赔本的仗。前者会损害朝廷的威信,后者则会导致财政危机,继而转嫁到百姓头上,都是祸国之源。在打这一仗前,内阁先分析了敌我态势,俺答渐老,各部多生异心,草原上又连续五年天灾,正是困窘乏力之际,完全没了往年的嚣张气势。而我们众志成城,精心准备数载,名将劲旅云集,又有新式火器之长,使我们有了战胜草原骑兵的能力。这时候要是不主动打这一仗,太祖皇帝都会气得从皇陵中蹦出来。”
“除了不会输之外,这一仗还不会赔本。”沈默笑道:“有山西商人和东南商人愿意买单,傻子才不可劲儿造呢。”
第八四七章 来客(上)
“诺颜达拉的表现你也看到了,虽然他窝囊了点,但也代表着草原人的心态。他们是一个信奉实力的民族,要想让他们安心听你的安排,就得先把他们打服了。”暖厅中,沈默将自己的平蒙之策,向王崇古和盘托出道:“但光靠武力是不行的,不改变草原人的生活方式,他们还是难以控制,不改变他们的贫穷面貌,他们还是会铤而走险,沦为强盗,所以我准备另外两样礼物送给他们。”
“大人对问题抓得很准,只是不知是哪两样法宝呢?”王崇古好奇问道。
“其中之一,就是商人们赞助复套的目地所在。”沈默笑笑道。
“您是说……羊毛?”王崇古眼前一亮。
“不错,正是羊毛。”沈默抚摸着手边一块小羊毛座毯道:“这可是个好东西,用来纺线织出呢绒,有着广阔的海内外市场。前些年,南方不少乡绅地主看到这一点,尝试着圈地养羊,但鱼米之乡也不是什么都能养,羊在南方水土不服,毛的质量和产量都很差,遂作罢。”说着淡淡笑道:“当初我让人给他带话说,难道你们不知道‘南橘北枳’的故事吗?同样道理,绵羊也不适合在南方养,我国地大物博,难道找不到合适养羊的地方?”
“后来他们一打听,哦,原来西北的草原,无论是在水土上,还是在气候上都十分适合绵羊的繁衍。况且这里寒冷的气候也能提高绵羊的剪毛量。”沈默天高云淡的笑着道:“这时候,晋商们打不进丝织棉纺业,也开始打毛纺业的主意了,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北方出钱出人,南方出技术,双方合作开发河套,所以才会怂恿开战,上杆子借钱给朝廷打仗。”他说得简单,其实想想就知道,这背后还不知有多少报纸上的宣传轰炸,谈判代表的反复说合呢。
但无论如何,商人出钱、朝廷出兵,已经是既成事实了,谁也不能反悔,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说起养羊来,自然没有比蒙古人更好的牧民,所以在控制河套之后,”沈默大刀金马的坐在炕几边上道:“将由晋商负责,说动蒙古各部落大面积放养绵羊,春天向他们提供粮食、工具、以及必要的生活物资。等到夏天,再以合理价格收购羊毛,这样,一来解决了毛纺业的原料问题,二来,可以给蒙古人解决生计问题,使他们可以专心放牧,不再靠劫掠为生。三来嘛,使蒙古人在经济上依存于大明,其实比任何关系都靠谱,而且双方各取所需,都有利可图,合作才能长久。”
“这样甚至可以改变他们的生存方式,”王崇古眼前发亮道:“使他们成为大明经济的一部分!到时候就算蒙古王公想闹事,都不见得有多少牧民肯跟上。”
“谁说不是呢。”沈默颔首笑道:“而且毛纺织业所需的劳动力,远超于农业生产,可以很好的帮你王总督,解决困扰甘陕已久的流民问题。”
“看来这事儿,属下还得大力支持呢。”王崇古高兴莫名道。
所谓流民,就是由于土地兼并而失去产业,背井离乡的破产农民。这些人生存状态恶劣,四处游荡,对封建统治秩序的侵蚀和破坏难以想象。总体来说,中国的农民相当勤劳,但胆小怕事,忍耐力极强,如果不是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们是断然不会铤而走险的。所以大批流民的普遍出现,往往意味着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肓,丧钟长鸣了。
元末流民出身的朱元璋,对此有最深刻的认识,所以他建立本朝后,曾三令五申曰:‘耕者验其丁力,计亩给之。使贫者有所资,富者不得兼并。若兼并之徒多占田以为己业,而转令贫民佃种者,严惩不贷’并且限令王公大臣们‘其山场水陆田地,亦照原拨赐例为主,不许过分占为己业’。甚至还做铁榜九条申诫公侯,严禁功臣和公侯之家倚势强占官民田产。
为了阻止流民在大明萌发,使农民安心耕种,朱元璋还制定了‘路引制度’。所谓‘路引’就是通行证,需要向地方官府申请。没有路引,就不能随便离开土地,这样就将农民的行动限制在百里之内。
然而事情就坏在他手里。朱元璋对子孙的疼爱,造就了世上最恐怖的宗室数量,这些宗室后代在政治上不能出头,就只能追求奢侈的享受,便利用对百姓和地方官府的特权,大肆兼并土地。
宗室强占土地,其他特权阶层自然纷纷仿效,文武勋贵、外戚太监、豪绅官宦,一个个互不相让,张开血盆大口,噬咬着百姓的血肉。其结果就是……根据洪武二十六年的鱼鳞册,全国田地总数是八百五十多万顷,到了弘治十五年,竟减至四百二十二万顷。这减少的一半,就是被特权阶层们兼并了,所以不在官册。
这次全国范围的清丈亩之前,大明已经有七十年未曾丈量土地了,虽然结果还远未出来,但根据赋税倒退,也能知道在册土地又萎缩了一半。
其实洪武二十六年的八百五十万顷就是个严重低估的数字,除了大量的未垦土地尚未被统计之外,还有大量的田产被特权阶层隐匿。而现在已经太平二百年,人口暴增,山川林地,峡谷平坡,但凡能垦之地都被开发,大明的在册亩数……或者说普通农民手中的土地却锐减成这种程度。
结果就是大量的自耕农转化为佃农,被迫接受地主和国家的双重剥削,丰年尚且不堪重负,一遇天灾,则彻底破产。当辛勤劳作却不能果腹,还要背负沉重的租税和高利贷时,佃农们不得不纷纷逃亡。
逃亡的佃农越多,自耕农的要负担的苛捐杂税也就越沉重,于是有田的农民也开始大规模的弃田出逃。又因为本朝的路引制度,这些流亡到外地的农民被官府追捕,自然而然成了所谓的‘流民’。这种现象在全国各地都有,尤其是甘陕、河南、山西等北方省份尤其严重。
王崇古的防区主要在甘陕,这里土地贫瘠,生产落后,赋税和徭役严重,加之连年发生灾荒,农民生活比其他地区更为困苦。这一地区又是蒙、汉、回民杂居地区,是激烈的民族斗争场所,各种矛盾更加尖锐,所以流民现象最为严重。
其实最近这些年,随着鄂尔多斯部的式微,大明的边防压力东移,主要集中在宣大和蓟辽一代,而西三边的主要任务,也从原先的抵御蒙古入侵,转移到了扑杀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所以这次复套作战,王崇古在挤出四万精兵之后,已经不能多调任何兵马出关了,否则境内就要天下大乱。
如何解决流民问题,是关系到王朝存续的重大课题,到目前为止,包括高拱和张居正这样卓越的改革家,也只是把目光放在打击土地兼并上。但沈默知道,这样或者一时可以靠着强权取得突破,但严重损害官绅集团利益的结果,就是人亡政息,甚至人还不亡,政就先息了。
受到时代的局限,高拱张居正们无法解开这个死结,但沈默有着超越时代的知识,他知道还有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可以在不损害既得利益者的条件下,来解决流民问题。其关键就在于,能否开辟一个或几个国内具有生产能力和发展潜力,并能冲进国际市场的工业部门,将劳动力从传统的、自给的、人均产值很低的农业部门转移到人均产值大幅度提高的工业部门,完成国民收入由递减向递增的转变。在这个过程中,权贵地主将向产业资本家转化,从而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这就是所谓的工业化之路。
这让一直苦于无法破局的王崇古,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不由兴致勃勃道:“看来工商业还是很重要的嘛。”
“但大明需要的,不是交换的价值,而是提高生产的能力。”沈默想到这些年来,大明工商业发展的方向,不由苦笑道:“提升国家实力,甚于追求财富的道理,又有几个人能明白呢?”说着摆下手道:“离题太远了,这个改天再说吧。”
“好。”王崇古点点头道:“大人说三管齐下,武力算一个、羊毛算一个,还有第三个是什么呢?”
“第三个,就是宗教。”沈默目光幽深道:“我要让宗教代替战争,成为蒙古贵族维系统治的工具,这也是今天我为何跟诺颜达拉说那么多的原因。”
“宗教。”王崇古轻声道:“哪一个门派?”
“喇嘛教。”沈默淡淡道。
“哦,原来是藏传佛教。”王崇古对此不陌生,此教源于西藏,在青海番人中受众颇广,大有兴旺发达之意。和佛教的作用类似,这个教派宣传的是四谛五明,六道轮回,讲究的是‘修来世’,所以贵族的特权是前世修行的‘善报’,而劳苦大众之所以受苦受罪,是因为前世造孽的‘恶报’,可以使信徒安于现状,自然利于贵族统治。
“可是蒙古人不是信萨满教吗?”王崇古问道:“信仰这东西,难道能轻易替换吗?”
“别的宗教不能,但萨满教可以,因为它都算不上一门宗教。不是某个人创立,而是伴随原始部落的产生而产生的,崇拜对象极为广泛,动物植物山川河流皆可成为其信仰。没有成文的经典,没有有宗教组织,没有寺庙,也没有统一、规范化的宗教仪礼,更没有教义。其完全靠本部落的巫师口传身受、世代嬗递,可以说,其宗教力量极为薄弱。而且因为部落间崇拜的偶像各不相同,非但没有凝聚力,反而还会导致无休止的内乱。”沈默对王崇古解释道:“萨满教没有的,藏传佛教都有,根本不是后者的对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喇嘛教在藏地的成功经验表明,他们确实可以化去少数民族的戾气,使他们的战斗力大为下降。”
“想想还真是,从宋朝开始,吐蕃人就然不再与中原为敌,反而还主动朝贡,本朝更是如此,”王崇古点头道:“战斗力也确实下降的够呛,青海几十万藏民,被卜孩儿的千余瓦剌残兵败将欺负的死死的,难道这真与喇嘛教有关吗?”
“当然没那么绝对,但确实关系很大。我琢磨着,原因大体有三,一个,就是刚才说的额,喇嘛教宣传只求来世,使信徒逆来顺受,其暴戾之气也在烧香念佛被消磨殆尽。二来,他们的僧人遵循‘二不戒律’,一不参加生产劳动;二不娶妻生子。这对人口本就稀薄的蕃族来说,意味着人口与战斗力的下降。第三,就是政教合一之后,藏人已经没有了必须战斗的理由,长期不战必会忘战,被蒙古人起复也是应当。”沈默把碗中的酒水饮尽道:“对于草原游牧民族来说,用喇嘛教取代萨满教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可以使原先四处游荡不定的牧民,吸引至比较固定的区域。因为萨满教祭拜山石、树木、湖泊……可以在任何地方举行宗教仪式,但改信喇嘛教后就必须有寺院才行。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如此三管齐下,相互配合,经年日久,成吉思汗的桀骜子孙,终将成为我大明之顺民也!”最后,王崇古心悦诚服的赞道:“我是第一次,对平定九边,有了希望。”
第八四七章 来客(中)
会面之后,沈默便恢复了诺颜达拉的自由,允许他随意出入总督行辕,在榆林堡中也可自由行走。总之,除了不能出城之外,他想干嘛干嘛。诺颜达拉被关了将近俩月,整天就是看头顶的四方天,早就静极思动,想要上街逛逛了。
于是趁一天晴好,他叫服侍的兵丁,带自己上街转转。兵丁便给他换了身军袄,打扮成个军官的样子,带着他出了总督府,领略榆林城的风情。
在诺颜达拉的印象中,榆林城历史悠久,自古便是西北要冲,本朝更是九边之一的重镇,全民皆兵,民风彪悍。他初来此地时,只看到满城都是兵马民夫,乱哄哄,喧闹闹,百姓不堪其扰,店铺大都关张,一点都没有想象中的富丽繁华。
但这次出来,心平气和的细细一看,其实此地街巷整齐,房屋济楚,无论从哪方便,都比自己的济农城要强得多。
而且他发现,当初来时乱哄哄、到处是牛马粪的街道上,这次再看时,竟变得整肃了起来……街道上面的杂物垃圾,都被清扫干净,大队民夫也都就地解散,回家过年。走在街面上的官兵,也不再散漫邋遢,而是穿着整齐,昂首列队。来来去去的人马很多,竟然都是如此,更没有恣意扰民的现象。
对于这种转变,诺颜达拉自然好奇,问陪同自己的兵丁,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