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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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8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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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李全声音愈低道:“这几日愈发厉害了。”
  “不是把李时珍叫来了吗?”高拱道:“这都一个月了,还不见好转?”
  “唉……”李全又叹口气,显然又是不能为外臣道哉的话。
  这时候,前面的皇帝和沈默已经上了金台,隆庆仰头望着皇极殿那金碧辉煌的巍峨殿顶,忽然跺了一下脚,恨恨道:“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国家有长君,是社稷之福!可是太子还太小,这可如何是好!”一连说了数次,说一次就跺一下脚,然后握一下沈默的手,十分焦躁不安。
  “皇上万寿无疆,何出此言?”沈默听得心惊肉跳,赶紧安慰道:“您春秋正盛,不过是偶然小疾,安心调养一阵子,也就好了。”
  后面的高拱也听到了,赶紧让李全不要跟过来,自己走到皇帝身边道:“皇上,你不要胡思乱想,说些不吉利的话。”
  隆庆闻言漠然不语,两眼死死地盯着他俩。忽然把他们拉到一边,低声耳语道:“你们都是朕的老师,也是朕一手提拔的辅臣,现在有人欺负朕,你们到底管还是不管?”
  “是什么人敢欺负皇上?”高拱小心翼翼的问道。
  “什么人……”隆庆愣了一下,然后紧紧皱眉,含糊道:“宫里,宫里……”声音渐小,然后渐高道:“奴儿花花,奴儿花花,你们把奴儿花花藏到哪里去了?”
  “这……”高拱一时语塞。
  第八六七章 寡人有疾(中)
  那奴儿花花是什么人?却要从蒙古封贡说起。所谓封贡者,册封、朝贡是也。朝廷册封了蒙古王爷,王爷们就要定期朝贡。但是草原上物资贫乏,拿什么送给天朝皇帝呢?黄台吉们可就犯了难,便找人一打听,原来隆庆皇帝既不爱钟鼓馔玉,也不爱华服美食,就是有寡人之疾。这下就好办了,于是台吉们四处搜罗,一下子进贡了十个异族美女,有鞑靼的、有波斯的、有回回的,总之跟汉家女儿迥异。
  果然对了隆庆皇帝的胃口,却说隆庆这几年颠鸾倒凤,起先是乐此不疲,但时间一长,他就大感无趣,嫌那些中原女子都是一味的顺如绵羊,侍寝味同嚼蜡。现在听说有异族美女,哪能不龙颜大悦,下旨重赏了贡使,将那些美女照单全收。
  奴儿花花就是其中的一个波斯美女,生得是深瞳碧眼,肤如凝脂,从身材到脸蛋,没有一处不叫人疼爱,没有一处不让人销魂的,更有异族女子的轻佻放达,热情奔放,会唱胡曲,跳胡舞,痛快淋漓,让人耳目一新,隆庆一见就爱不释手,从此花前月下,耳鬓厮磨,真叫个如胶似漆,须臾不肯分离。
  奴儿花花这个不谙世事的异族女子,却不知道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她不知道这皇宫里,是比战场还凶险的地方。后宫佳丽三千人,岂容她三千宠爱在一身?隆庆是皇帝,谁也不敢把他怎样,但奴儿花花不过一个异国女子,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所倚仗的不过是皇帝的专宠。皇帝虽然也防备着有人害她,但毕竟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把她带在身边。这一日,朝廷大开经筵,皇帝携太子到文华殿听讲,临行嘱咐奴儿花花留在乾清宫中,切莫到处乱走。
  但等隆庆回来,却发现佳人已经不见了,他赶紧命人四处寻找,最后发现,奴儿花花已经死在御花园的窨井之中。从来不发火的隆庆皇帝顿时咆哮如雷,声言要严厉追查!但查来查去也查不出名堂来。因为除了皇帝,和私下认奴儿花花为干妹妹的司礼太监孟和外,这宫里所有人,都为她的死而暗暗喝彩。
  结果查来查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隆庆知道,这宫里人都想奴儿花花死,所以所有人都瞒着自己,他的心情变得十分恶劣,整个人比过去还要沉默寡言。有时还一个人跑到那口窨井旁站上片刻,淌几滴眼泪。
  不久,他便病倒了,先是手腕生疮,一股子黄水流到哪儿,疮就长到哪儿。宫中暗地议论纷纷,有人说,这病是奴儿花花那番婆子带给皇上的,也有人说,这是皇帝在孟和的陪同下,微服私访帘子胡同得上的‘杨梅疮’;也有人说,这是皇帝吃了方士的不倒药,生出的热疮。但不管怎么说,隆庆因这疮变得喜怒无常,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每当糊涂了,就嚷着要找那奴儿花花……本来天气转暖之后,已经是渐渐好了,这才挣扎着要上朝,想不到今天又翻了。
  皇极殿前,文武百官在不远处张望,皇帝非要找他的奴儿花花,这让高拱倍感难堪。见皇帝眼神游移不定,东张西望天上地下地乱看,他气沉丹田,低喝一声道:“陛下!”
  声如闷雷一般,吓得隆庆一哆嗦,险些歪倒在沈默怀里。不过这招还真管用,隆庆先是两眼茫然,然后目光渐渐有了焦点,缓缓望着高拱道:“我这是在哪里?”
  “皇上,您现在在皇极殿前。”高拱答道。
  “我……方才干了什么了?”隆庆见众人的表情奇怪,嘶声问道:“还是说了什么?”
  “皇上说,是有人无礼。”高拱沉声道:“敢问是何人无礼,不管宫里宫外,祖宗自有重法,皇上只管说与臣,当依法处治!”说着眼圈通红道:“皇上病体新愈,怎么也不该发怒,恐伤圣怀啊!”
  隆庆长长叹一口气,良久才低声道:“甚事不是内官坏了,先生你怎知道?”
  高拱欲追问,隆庆却不欲再说下去,摇头道:“算了,宫里的事情,不劳先生操心了。”说完转向沈默,紧紧抓住他的手,叹气道:“我对不起先生啊……”
  沈默知道隆庆的意思,忙轻声道:“圣体要紧,其余的琐事,不妨日后皇上康复了再说。”
  高拱也道:“是啊,皇上,先回宫吧,别的事情改日再说。”
  隆庆想了想,低声道:“待朕心绪稍宁。”便仍然拉着沈默的手,下了丹墀,由东角门穿过皇极殿与建极殿,走到乾清门前,再往里进就是大内了,外臣不得擅入。一直被皇帝拽着走的沈默,这时停下了脚步。
  隆庆用一种乞求的口气说:“送我!”
  沈默心中一颤,只得遵旨行事。和高拱一直陪着隆庆走进宫,入到西暖阁。皇上坐到御榻上,便要茶喝,右手却仍牢牢地抓着沈默。
  内侍把茶送了上来,隆庆皇帝伸出左手接过茶杯,喝了几口,这才长出一口气,对高拱道:“现在,我的心稍微安宁了些。”神色果然安定了许多,只是两颊依然通红,眼光也显得凝滞,他对两位大臣道:“朕方才一时恍惚,现在好多了。至于那番话,你们不必多心……自古帝王后事,都得事先准备,卿等务必考虑周全一些,照章而行。”
  “……”高拱愣住了,他想不到,隆庆已经开始为自个安排后事了,忙跪下道:“臣不敢奉旨!请皇上收回成命,安心调养圣体!”
  “谁都逃不了那一天……”隆庆嘟囔一句,不再说话。
  “如果皇上没有别的事,臣等告退了。”高拱感觉隆庆现在需要休息,便告退道。
  沈默也想行礼告退,无奈手被皇帝牵着,没法鞠躬更没法磕头。
  “高师傅先下去吧。”隆庆道:“沈师傅在这里陪朕。”
  高拱闻言深深看沈默一眼,叩首道:“臣告退。”
  待高拱出去,隆庆才放开沈默的胳膊,吩咐李全道:“搬个墩子来,从今日往后,沈阁老来见朕,都赐座。”
  李全低低应一声,便去窗前搬一个绣套矮墩。
  沈默连忙逊谢道:“臣还不到四十,怎能受皇上如此过礼的恩遇?臣万万不敢当。”
  “你受不起,谁还受得起?”隆庆摇摇头,又吩咐道:“从今往后,沈师傅乘双人抬舆入大内,其余待遇,皆与高阁老同。”
  “陛下……”沈默是真不想受这份隆恩,人怎么才能活得长?低调,做人要低调啊!
  “先生不要推辞,你绝对当得起!”隆庆摆摆手,动情道:“朕在位这些年,荒唐怠政,庸碌无为。不怕先生笑话,过往我总是担心,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大明的列祖列宗。但是现在,我可以昂着头去见他们,因为我在位的这几年,大明收复了河套,平定了广西,让蒙古俯首、使安南称臣,我大明边境,已经一百年没有这般晏然了,我大明的国威,已经一百年没有这样雄壮了。这足以让我傲视成祖以降的所有先帝了……而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真正的功在社稷、功在千秋啊!”说着重重叹一声道:“按说怎么赏都不为过,但是我大明的祖宗家法定下来许多规矩,赏你太多反而害了你,也是我大明不可承受的损失……”见沈默还跪在那,隆庆对李全道:“快扶沈师傅坐下。”
  李全已经把矮墩搬到了沈默身后,沈默只好又重重地磕了个头,挨着那个矮墩的边沿坐下了。
  一打岔,隆庆又有些恍神,问道:“方才说到哪了?”
  “皇上说……赏太多,反而害了沈阁老。”李全小声道。
  “嗯。”隆庆点点头,接着道:“但是不赏的话,朕心难安,也难以向沈师傅,向天下人交代,所以朕反复思量,还是决定在朝会上封师傅为侯爵,晋太师……谁知早朝之前,竟突然来了那么一出,莫非是天意?”又自言自语道:“也许就是天意,这个封赏不妥啊……”说着望向沈默道:“老天爷让我问问先生自己的意见呢?”
  “这个……”沈默尴尬了。
  “你们都出去。”隆庆看看左右,对李全道:“你去外面守着,什么人都不让过来,包括司礼监的那几个!”
  “是。”李全便带着太监宫女,无声的退下,并将厚重的宫门缓缓掩上。
  宫门关上之后,隆庆不再强撑,倚在靠枕上闭目养神,又喝了几口参汤,才缓过劲儿来,对沈默道:“这里没有皇帝,只有你的朋友,和我说两句心里话吧。”
  “是。”沈默点点头,道:“微臣……我绝无隐瞒。”
  “我一直想知道,这几年,你何必要这么拼命?”他的目光虽然浑浊不清,但满满的全是真诚。
  “微臣得逢圣主,幸无掣肘,可谓千载难逢之良机,当然要尽力为大明做些事情。”沈默明白皇帝的意思,心弦颤动道:“至于忧谗畏讥之心……我相信皇上会相信我,就像我相信皇上一样。”
  “嗯……”隆庆眼角湿润了,重重点头道:“朕当然相信你。你我师生相得十几年,我自然深知师傅是有大智慧的,焉能不懂进退之道?你却能不避毁谤、不计得失,一心一意为大明着想,没有一颗赤子之心,是绝对办不到的。”说着动情的望着沈默道:“你的心意,朕都能体会得到,如果朕能多活二三十年,你我必可造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流芳百世。”
  “皇上,我们现在就足以流芳百世了。”沈默轻声道:“忧思伤身,您还是专心调养龙体,只要圣躬安康了,一切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你说得对。”隆庆握住沈默的手,哽咽道:“朕要好好活,只要朕能挺过去,一切都不是问题!”
  “皇上这样想,微臣就放心了。”沈默点点头,微笑道:“现在您需要休息,改日微臣再来拜见。”
  “你要每天都来……”隆庆抓着他的手道:“这宫里有人害我,有你在,我就安心多了……”
  这是沈默第二次听皇帝这么说,他隐隐觉着,这并不是其他人以为的昏话,但事涉宫闱隐秘,他不能多问一句。
  告退的时候,沈默说,自己在南方时,风湿病又犯了,身上疼得厉害,想请李时珍李先生给看看,隆庆自然无不应允。
  从西暖阁里出来,沈默见高拱还候在乾清宫门外,身边还有张居正、朱希忠等重臣公卿。
  看到沈默出来,高拱问道:“皇上如何了?”
  “不要紧了,太医开了安神的药,已经睡下了。”沈默回答道。
  “天佑大明。”高拱松口气,对众人道:“诸位先回去办差吧,宫里有我们内阁四人,有召即至,举足便到,也会及时通知各位的。”众人这才散去。
  回内阁的路上,高拱对三人道:“这几日,我们都不要回家了,日夜在值房候着,随时等候传召,以免一旦有变,措手不及,被小人钻了空子。”不只是有意无意,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直盯着张居正。
  三人诺诺应下,便跟着高拱往回走,张四维小声对沈默道:“苦了弟妹了……”沈默咳嗽一声,掩饰道:“好久没回内阁了。”
  “变化真不小,保准你看了满意。”张居正站住道:“昨天在内阁当值,也没给你接风,今天晚上横竖不回家,都到我那儿宵夜,全当给江南兄接风了。”
  “不行!”高拱的耳朵也尖,张居正的声音已经很小了,却还被他听得清清楚楚,断然道:“皇上圣躬不豫,你们身为宰辅却带头宴饮,成何体统!”
  第八六七章 寡人有疾(下)
  来到文渊阁,却见红墙碧瓦、一切照旧,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比当年还要鲜艳亮眼。
  但进去阁中后,却发现东西厢的阁臣值房,变成了司直郎们办公的地方。看到高拱一脸得意的样子,他有些明白了,不过还是一脸疑惑道:“我等晚上住在什么地方?”
  “呵呵……”高拱笑道:“这些房间狭小子仄,而且都是东西向,夏日暴晒、冬日寒冷。皇上过来几次,每次都说,我等身为辅臣,实在宰相,焉能蜗居于此陋室之中?”他一脸感慨道:“皇上仁德,几次要拨款为我们修建新的直庐,但都被内阁以前方战事正酣,当紧缩节用婉拒了。前年蒙古封贡,咱们没理由再拒绝了,但哪能让皇上破费?最后工部出工出料,去年秋里刚刚修好。”说到这,高拱的眼圈红了,声音黯哑道:“皇上仁德,时时刻刻都挂念着臣子,早就说要来看看,谁知就这么两步,竟至今无法成行……”
  众人只好陪着叹了会儿气,张四维道:“元翁和张相先回去忙吧,学生带沈相去直庐看看。”
  就这么一句再自然不过的话,高拱却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点头道:“好吧。”
  于是二人回到正厅办公,二人则穿过角门,到了文渊阁北面……在沈默的印象中,这里是片很大的空地,据说原先是花园,但后来宫里嫌打理起来太麻烦,于是荒弃了。但当他再出现在这里时,不禁眼前一亮。
  只见原先光秃秃的空地上,出现一个假山碧池,芳草萋萋、花木繁盛,别具匠心的方形小花园,一色的水磨砖墙、青瓦花堵,花园中的道路用青砖铺就,在中央的水潭处,又分出六条路径,通向开在院墙上的六个月亮门。
  见沈默有些看愣了,张四维笑着为他介绍道:“左手第一个院子,是首辅的直庐,次辅大人的在右手第一个,然后紧挨着首辅的,是张相的;下官的挨着次辅大人。”说着指向属于沈默的院子道:“次辅大人这边请。”
  沈默点点头,便跟着他进了月门洞,便见里面虽然不太大,但是个独院,厅室皆南向,别馆庖厨皆具,而且院中葡萄架,有石桌石凳。坐在架下,凉风习习,暑意全无,令人心旷皆怡。
  “不错不错,”沈默十分满意:“比起原先的值房来,可以说是天上地下了。”说着请张四维在葡萄架下坐定,对担任自己文书的司直郎道:“能否泡茶来喝?”
  你道那司直郎是何人?沈明臣的从子沈一贯是也。趁张四维不注意,他朝沈默挤眼笑笑,一本正经道:“遵命。”便进了屋,不一会儿,端出茶具来,还有泥炉子,都是沈默早年在内阁用过的。
  “东西都没给我扔。”沈默不由笑道。
  “都是我亲自带人收拾的。”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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