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东暖阁中,天气转暖,皇帝除下了厚厚的皮裘,穿一身玄色胡丝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没有戴帽子,只用条紫色镶红宝石的发带箍着额头。整个人显得清瘦阴沉。此刻他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后,微眯着两眼,两条长长的眉微微蹙动着,聚精会神的聆听太监的禀报。
对于张居正的分析,万历深以为然。待太监汇报完毕,他抬头看着那块世宗手书的匾额,不禁涌起强烈的同理心,当年皇祖也是自己这般年纪,也是因为一件礼仪的事情,与大臣站在对立面。甚至同样有一位权倾朝野、德高望重的首辅,压得人喘不过起来。
翻开《世宗实录》,将那段历史又仔细回味一遍,万历想透彻了,大礼问题也好,夺情问题也罢,那都是假的,只有权力问题,才是真的!就是文官集团想要抢班夺权,连他这个皇帝也一并操纵了!
想到这,年轻的皇帝心中一阵烦躁,他背着手在厚厚的地毯上踱步,自己该怎么做?是默认大臣胡作非为下去,还是给予坚决的反击?他不想再找母后商量,因为他发现,母后太感性了,在重压之下,无法冷静的面对。至于张居正那里,也不必去问了,人家都把问题分析透了,要是连怎们办都得问人家,自己还不如把皇位让给他呢。
当皇帝,就得有个皇帝的样子!他再次望向那块匾额,深深吸口气,暗暗道:‘朕的处境,总比皇爷当年强多了,毕竟朕先当了六年皇太子,又当了六年皇帝,皇位天经地义、固若金汤。不像当年皇爷那样,孤身进京,无依无靠,还随时可能被太后废了。那样的逆境之中,皇爷都能杀出一条血路来,建立起无上权威,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做到呢!’
他承认,当日沈默的劝说有理有据有力,以至于自己不能不答应。然而事情的结果让他太失望了,那些大臣并没有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反而把自己当成小孩子耍了!
好吧,朕知道,讲道理、比规矩,朕都玩不过你们这些文官。但是你们这些人忘了,我是皇帝,天下我最大,我可以不按规矩来!
明君也好,昏君也罢,首先我得是个皇帝!才能谈得上那些,否则像父皇那样,全被尽数握于大臣之手,纵使被称颂为不世明君又有什么意思?反倒是像皇爷那样,一辈子随心所欲,无人敢于违背,纵使被骂成昏君,又能如何呢?
拿定主意后,皇帝激动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大声叫道:“来人呐!”
到底要看看是你的道理硬,还是朕的棒子硬!
第八八八章 好吉利(下)
安享了十几年的太平盛世,繁华的北京城,已经到了昼夜不分的地步。分散于京城各处的街市一年比一年红火,虽然初春的夜里还有些凉,却挡不住市民们携家带口,徜徉夜市、吃喝玩乐的兴致。夜幕降临后,店家挑起各色灯火,招徕着出来游玩的市民,好一片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位于北城的烟袋胡同,紧邻着京城有数的什刹海夜市,这里虽不临街,见不着灯火,但能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叫卖声,欢笑声。
胡同里也有欢笑声。东头的第二家,是翰林老爷吴中行的府邸,他因为上书力劝张居正丁忧,被拘审了十余日,也让家里人提心吊胆了十余日。今天终于被释放回家,虽然不能再当京官了,但人能平平安安回来,全家人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也许经过此难,让吴中行想明白了些什么,他谢绝了同僚们在博伦楼摆下的庆贺宴,想在家和自己的妻儿吃一顿团圆饭。只是街坊们纷纷过来道贺,让这顿饭始终吃不安生,他索性让酒楼送了几桌席面过来,一是远亲不如近邻,感谢大伙这些日子的照料;二是自己眼看就要离京,正好跟大家告个别。
这顿饭从天刚擦黑开始吃,一直吃到戌牌时分,街坊们才散去。吴中行酒量很大,只是有些微醺,他让妻子不用收拾杯盘,只把吃剩的鱼去做个醒酒汤。自己则跟一双十来岁的儿女说笑。
小女儿却因为爹爹一晚上都没理自己,而有些小脾气,吴中行揽着她,讨好笑道:“乖囡,爹给你唱曲儿听,好不?”
女儿高兴了,拍着小手道:“听,我听。”
吴中行清清嗓子便地唱了起来:
“月光光,亮堂堂。莲叶绿,枇杷黄。
亲哥哥、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莲塘边、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
亲家门前是鱼塘,鲤鱼大有八尺长。
一尾搦来配烧酒,一尾送与水姑娘……”
在那略带醉意的苏南民谣中,沉沉的跑步声,从什刹海方向传来,街面上游玩的人们一面慌张的躲避,一面惊恐的望着高举火把的队伍。
来的人全是大内提刑司的太监,镇抚司的锦衣卫没有来一个人。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像一只只铁蹄,踏破了百姓的安宁,踏碎了易碎的繁华……他们横冲直撞,不直带翻了多少摊位,踢碎了多少瓶瓶罐罐。就在这一片鸡飞狗跳中,冲进了烟袋胡同。
胡同的百姓纷纷探头查看,却听到粗暴的呵斥道:
“进去!都进屋去!”
“提刑司有公干!无关人等,火速回避!”
那些探头探脑的百姓,吓得连忙缩回头来,动作稍迟的,少不了得挨上几下。
一扇扇门都关上了。整条烟袋胡同都被提刑司的人封锁起来。提刑太监带着一群兵奔向门口挂着‘吴宅’灯笼的宅门口站定了,立刻猛叩着门环,爆喝道:“开门!开门!开门!”
吴宅中,吴中行的妻子王氏,这时正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酸辣汤,刚走到前厅的门边,突然被震天乱响的门环声怔在那里。这种可怕的声音,已经成了她的噩梦,想不到丈夫刚被放回来,竟又一次响起来。
“谁呀……”王氏竭力想控制内心的惊惧,但一双手还是颤抖起来,溅出了一些汤水。
“宫里提刑司的!奉钦命捉拿犯官吴中行,快开门……”外面人高声说完,接着门环猛敲。
‘啪’地一声,王氏手里的碗跌碎在地上。
吴中行的脸色先是一阵错愕,旋即释然下来。女儿吓得紧紧抱住爹爹,钻到他怀里,儿子也惊恐的依偎在他的身边。吴中行轻轻的拍着儿女的后背,柔声安慰几句,然后抬头对妻子道:“看来皇上始终不肯放过我,此番我去,怕是凶多吉少。”说着一脸歉意的对妻子道:“我知道你能事母抚孤,我就是死了亦无憾!”
说完他站起身来,面向南方拜了拜家乡的老母,高声道:“儿死矣,还有孙子可以伺候您!”然后站起身来,大声道:“儿子,拿酒来!”
吴中行的儿子已经懂事了,此刻竟十分有勇气,他给父亲斟满了酒端过去。
这时候,大门终于被踹开,提刑太监那镶着铁钉的皮靴,从洞开的宅门密集地踏了进去,小小的院子被那些脚踏得地都颤动了。
吴中行却视若无睹,端着一碗烈酒一仰而尽,随后递给妻子,温柔一笑道:“我走了……”说完便不再看哭成泪人的妻儿。
提刑太监紧紧盯着他道:“你是翰林编吴中行?”
吴中行点点头道:“我就是。”
“锁了!”提刑太监低喝了一声。
两个孔武有力的太监遵命上前,一个用环形的铁链套住了吴中行的脖子,接着一紧,一把铜锁紧扣着脖子咔嚓一声锁上了。铁链的下端便是手铐,飞快地铐住他的双手,也咔嚓一声锁上了。另一个蹲下去,先将一只脚镣套住了吴中行的左脚,再将另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他的右脚,两只脚镣间距不到五寸,还咔嚓一声,被一把大锁锁上了。
这一套镣铐便是有名的‘虎狼套’,不论什么人,武艺再高强,戴上之后都白搭了。在官府是用来对付武艺高强的江洋大盗的,可在厂卫,却用它锁拿皇帝厌怒的官员,名字也改叫‘金步摇’,羞辱之意要多于其实际作用。当初海瑞被捕,上的就是这套刑具。
在妻儿的哭喊声中,吴中行被架起来拖了出去……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博伦楼上,当日被捕的四人,除了吴中行没来,其余三个都在这里参加酒宴,当提刑司的人冲上酒楼时,官员们还在兴致高昂的吟诗作赋,激扬文字呢。
如狼似虎的提刑司太监冲进来,欢宴戛然而止,杯盘碎了一地。官员们自然不是那么好相与,然而这些年太监们被打压的太惨了,早就恨极了文官。此刻有翻身的机会,哪里会跟他们客气?一阵鞭杖挥舞,手无寸铁的文官纷纷倒地,许多人头破血流,鼻青脸肿,也没有阻挡提刑司把人抓走。
待提刑司的人下了楼,官员们才相互搀扶着爬起来。抹一把脸上的鲜血,邹元标惨声道:“怎么会这样呢?还有没有王法……”众人全都沉浸在震惊中,没有人能回答他。
吴中行等四人重新被捕的消息,翌日一早便通过那些被打的官员,传遍了京城各大衙门。一时间人人心情沉重,自从隆庆年间以来,一直晴空万里的京城官场,终于被黑云笼罩了……大家都知道,这是皇帝对判决结果不满,要跳过法司,自行审判执行了。
果然,辰时未到,宫里便下旨晓谕群臣:‘吴中行赵用贤等四人,不敬君父,排陷辅臣,罪大恶极,理当重处。法司判决过轻,堂上官罚俸半年,稍作薄惩。现判决吴中行、赵用贤二人,各廷杖六十,贬为编氓,永不叙用,艾穆沈思孝二人,情节更为严重,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里,戍边充军!’并又有口谕道:‘明日大朝,令百官至午门外观刑,一概不准缺席!’
旨意一下,舆论大哗,百官都知道廷杖意味着什么,这是对官员最严厉的惩罚之一。只有直接触怒皇帝的人,才会遭此重刑……那廷杖的大棒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如果行刑人不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
大家尤还记得冯保被活活杖死的惨状,现在受刑的换成是文官,怎么指望那些太监能手下留情?因此乍一听说四人要遭廷杖,他们的同僚、同年、同乡好友莫不骇然变色,一时间纷纷行动设法营救。
就算那些和四人没什么关系的官员,也难禁兔死狐悲之感。想不到年青的皇帝竟然如此强横,这不禁让他们想到了世庙少年时。难道当年乾纲独断、百官噤声的黑暗日子,又要重临了么?登时间,所有官员都放下手头的差事,满怀忐忑的议论起这件事来……虽然受杖的不是他们,但他们十分担忧,万历皇帝表现出的强硬,会给这个一切都在向好的国家,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对于中下级官员来说,他们担心这会不会是大家幸福生活的结束;对于高官大吏们,他们却在担忧,这是不是意味着,翻身做主的日子会不会一去不复返了?
自然而然的,原先在夺情风波中,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多数也坐不住了。纷纷集合出来,一个衙门一个衙门的签名请愿、集体上书。奏疏从午门直接递进去,雪片般的飞到司礼监。
看到那么多营救的奏章,万历自然有些慌张,却更坐实了他心中,文官是一伙的感觉。索性看都不看,在御花园里躲清净。虽然有‘奏章不可留中’的规定,但那是有时间限制的,三天之后,给事中才能讨奏明白。
猜到小皇帝有恃无恐,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会极门内的文渊阁,他们期待着首辅大人能把失控的事态扳回轨道……当然大家也都知道,这道中旨是绕过内阁下的,首辅大人本身就很尴尬了,让他为大家出头确实有些强求。不过谁让他是首辅呢?这时候就得站出来。
沈默在第一时间就要求面圣,然而太监传话说,皇帝生了风疹,需要静养,有事等圣躬痊愈了再禀。
皇帝见不着,上本如石沉大海,人犯也被关在提刑司的大牢里,这下首辅大人也没辙了。
不少人又看向六科,说你们不是有封驳权么,把这道旨意封还呗。六科的人苦笑道:“拿人的是提刑司,行刑的是镇抚司,人家自然要听皇命,我们也管不着啊!”
难道真的没办法了,就只能眼看着皇帝一意孤行下去么?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终于有人意识到,还有一个人,也能解开眼前的局面。那就是居丧在家的次辅张居正。至少表面上,皇帝是为了给张阁老出气,才要廷杖四人的,那么只要张阁老肯上书为他们求情,自然可以得免。
考虑到张阁老现在肯定风声鹤唳,受不了刺激了。于是众人来到工部衙门,央求朱衡朱老大人去劝说张阁老,相信作为同党前辈,张居正还是会听他的。朱衡也觉着再这么抗下去,对张居正一点好处都没有,便答应了要求。当天中午来到张居正府上。
短短数日,张居正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眼窝深陷、憔悴不堪,哪还有半点风流倜傥美男子的样子。他知道朱衡是来做说客的,便跪在孝帷里面不肯出来说话,朱衡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好盘膝坐在地上,极力为那几人解释。他说这一群少年人,年少气盛、冒昧无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但江陵你应该知道,这一顿廷杖一旦打下去,你就永远站在百官的对立面了。现在皇上盛怒之下,唯有你上书营救他们,才可免去一场大祸。
应该说,老朱衡已经分析到点子上了,却不知张居正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其实当初海瑞一判决下来,他就知道人心彻底不在自己这边了,再赖下去已经没意义,心中萌生了去意。在给皇帝的回话中,他所作的那些分析,只是想要点醒小皇帝,让他知道敌人的可怕,也为自己将来起复埋下伏笔。
谁知道万历竟如此冲动,完全不知道什么叫相机而动,意欲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法去解决问题。这下可害苦自己了……
第八八九章 君臣(上)
事情闹到这一步,张居正早就得不偿失了。
这是一次信心与声望上的重创。
他守父丧而不离开相位,起初并非起自私心,至少不全是私心,还是情有可原的。然而在事情开始时,他过分相信皇帝的威力可以压倒舆情,却忘了万历还不到十六岁。十六岁,是个智商发育完全,情商基本没有的年龄。这个年纪的年青人,冲动有余而沉稳不足,当反对的浪潮爆发后,一下子惊慌失措,处理失之操切,以至步步被动,完全丧失了舆论的主动权。
到最后,万历只能靠高压手段扑灭舆论,从而付出了最大的道义代价……然而损失最惨重的还不是皇帝,而是他这个夺情之人,毕竟万历是为了挽留他,才和大臣发生冲突的。
张居正很清楚,事到如今,保留相位的好处,远抵不上失去人心的损失,早就想要归乡守制、远离是非了。所以在吴中行等四人被罚跪午门之后,他又第三次上疏请求皇上准他回家守制,这一次张居正的态度十分坚决,甚至说出了,您要是不答应,我就挂冠而去的话。然而朱家血脉中的执拗因子,在万历身上体现的十分明显,他用更坚决的态度答复道:‘先生再行乞请百次,朕也不准!’这话已说绝,张居正再无回旋的余地。虽然他内心深处渴望皇上有这种坚决慰留的态度,但回到现实,他确实不能再留下了。
于是张居正第四次上疏,并将自己留下的害处,分析的十分透彻,希望皇帝看了以后,能改变主意。然而事情早就从他和群臣的冲突,转变为万历和大臣的对峙。小皇帝现在是不蒸馒头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