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重考虑呢。”
沈默心说,但凡混官场的,除了为数居多的庸碌之辈,大抵都逃不脱这两种命运吧……算命的果然深谙蒙人之道。便听春花继续道:“听老爷说,当时吕太爷就不太高兴了,还是唐知府说‘还是再看看吕小姐的八字吧。’然后周半仙便掐算一阵,把个吕小姐的命格夸得没变了,说她是宜男宜家的贵人,如果少爷您娶了她,必然可以遇难呈祥,风风光光一辈子。”
沈默听了,气极反笑道:“然后我爹就信了?”
“老爷那天已经喝多了,又被那算命的吓慌了神。一听说少爷非得去了吕小姐,方能遇难成祥,就改变了主意,反过来央着吕太爷,结成这门亲事。”
沈默无奈的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那憨实的老爹,被吕县令甚至还有唐顺之给耍了。人家找个算命先生,配合着耍个花腔,便让他倒过来求着要结亲……
‘也是在公门里混了好几年的人了,怎么就这么好糊弄呢?’沈默心中无力的呻吟起来,他发现自己已是被动之极,狠狠突出一口闷气,站起身大声道:“大不了老子出家,当个真和尚,我看看谁还能再算计我!”
整个一下午,沈默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到了掌灯时分,沈安叫吃完饭时才出来,黑着脸问道:“老爷还没回来吗?”
“老爷捎信回来,”沈安陪笑道:“衙门里公务忙,他今天就不回来了。”
“今天中午都放假了,还忙什么忙?”沈默没好气道:“备车,去府衙。”
沈安知道这时候万不能触少爷的霉头,赶紧到后面张罗着备车,不一会儿便载着沈默往府前街去了。
临近年根,街上人马稀少,车跑得极快,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府衙门前。亲兵上前敲门,好半天才有个老役打开侧门。沈默自报家门后,那看门老头笑道:“小沈大人可算来了,老沈大人就在门房里,非要拉着小老儿喝酒,让我连家都回不了。”
沈默笑笑道:“我这就领他回去。”便跟着看门老头进去,推开房门一看,只见里面热气腾腾,还没看清楚人呢,就听到沈贺的声音道:“你再不回来肉都老了……”
沈默一抬手,让那老头和亲兵都退下,自个却一拖长凳,在沈贺面前坐下。
沈贺听出异常,这才从那白气缭绕的火锅子后面探过头来,一看是他,立马‘哎哟’一声,两手捂住老脸。
沈默气极反笑道:“这是您老心学的隐身法吗?”
沈贺也感到自己动作的幼稚,不由讪讪笑道:“我这不是怕见你吗。”
“我有那么可怕吗?”沈默没好气道:“能吓得老爹您大过年的不回家,跑来和看门老头吃火锅。”说着有些气恼:“若是让旁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戳我的脊梁骨呢。”
“我不是要躲着你。”沈贺赔笑道:“我就是先想点事,想好了就回家。”
“是不是觉着没法交代?”沈默冷笑道:“全城人都知道,还有什么好交代的?”
沈贺叹口气道:“儿啊,这事就怨爹爹一时糊涂,可回头就醒悟过来了,”说着拍拍胸脯道:“这不一直拖着,连聘礼都没下么?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再说。”
“是么?”沈默似笑非笑道:“孩儿怎么听说,是因为吕县令执意要我本人去山阴下聘,所以才一直拖到现在呢?”
沈贺老脸一红道:“原来你都打听清楚了……”说着小声道:“拙言啊,你要是生气就骂爹爹一顿吧,可不能再离家出走了。”
看着老爹一脸惶急的样子,沈默叹息一声道:“离家出走能解决问题的话,我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
沈贺在那里愁眉不展,沈默却拿一副干净碗筷,从火锅里捞出满满一碗羊肉,蘸着韭花酱大吃起来。沈贺一看,急忙道:“这些老了,我再给你下点新鲜的。”
沈默却浑不在意,低头一个劲儿的猛吃,在炭火的映照下,面目竟还有些狰狞,将平日的风度全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见儿子吃得开怀,沈贺索性也丢下满腔烦心事,跟他对着猛涮猛吃起来,父子俩吃得这叫一个痛快啊,那真是‘红铜釜,汤沸肉鲜轻煮。小料虾油红腐乳,汗淋漓箸舞。’
一阵饕餮之后,沈默的肚子里便装满了涮羊肉片子,此外还有不少鱼丸子、虾丸子,海螺肉、鲜蘑菇。他一直压抑着的愤怒,便被饱胀的感觉给麻木了,看来‘化悲愤为食欲’,果然是有人间至理。人只要吃饱吃好了,愤怒就钝化了……
可如果再喝点酒,就会变成‘酒后吐真言’了。而沈默恰恰在饭间还喝了一小坛老酒,脸色便渐渐红润起来,两眼开始也放光了,嘴巴里的话也渐渐多起来:“朝堂里有人算计张部堂,那是为了夺下东南的控制权,得到更大的权势;可他‘绿豆蝇’为什么要算计咱爷俩?难道他闺女嫁不出去了,非得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才行?”
沈贺也有点醉了,闻言嘿嘿笑道:“这说明我儿子抢手啊,他们都想先占先得,跟着你沾光呗?”
“沾光?做梦去吧!”沈默哈哈大笑道:“连当朝首牧张部堂,都能在一夜之间垮台,险些连性命都不保。这大明朝的官啊,简直是没劲至极!”显然张总督的倒台,对沈默的信念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沈贺听出儿子语气中的萧索之意,关切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不玩了,不玩了。”沈默摇摇头道:“这大明朝的官场太险了,尤其是现在的东南,成了朝中大员角力的战场,荣辱兴衰根本不是自己能左右的……”说着一声叹息道:“这次我看似得利,谁知下次地震时,到底是生是死?”
沈贺对儿子本身的关心,远胜过传宗接代和光宗耀祖,闻言连声道:“那过完年咱就回府学报道,好好准备科举,等着高中进士,跳出东南这个破地方。”
至少在这一刻,沈默深以为然。
第二零六章 愿君得一有情人,白头不相离
沈默好生发泄一阵,心里便敞亮多了。见他面色恢复如常,沈贺小心翼翼问道:“儿啊,我也问问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沈默苦笑道:“说实在的,孩儿我对婚姻一事,着实没什么要求,只要长得顺眼点,心地善良点,待人宽容点,最好再笨一点就行了,管她是谁都无所谓的。”
“这还没什么要求?”沈贺轻笑道:“其实平心而论,吕小姐也不失为佳偶良配啊。”
“现在的问题,不是什么驴小姐、马姑娘,而是我已经,已经……”沈默竟然罕见的难于启齿。
沈贺却一眼看出,他现在的表现,跟自己半年多前一模一样,不由失声叫道:“难不成你已经私定终身了?”
沈默满脸尴尬道:“也不能算是……只能说是,已经做出过承诺了。”
“哪家的姑娘?”沈贺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都这时候了,沈默也没必要再守口如瓶,便将自己与殷小姐的那段经历,隐去了一些不该说的地方,简单讲给老爹听,把个老头子听得两眼溜圆,迫不及待的问道:“你俩进行到哪一步了?已经如胶似漆了么?”
“爹……您想哪去了?”沈默苦笑连连道:“除了那次之外,我和她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可是……”不由叹口气道:“可是谁让我摊上了呢?”
沈贺却笑骂道:“看把你委屈的!满绍兴城,人家殷家小姐长得貌若天仙不说,还以一介女流,把偌大的家业打理的红红火火,”说着一脸佩服道:“更难得的是,人家还有颗菩萨心肠……就拿宝通源出事那次说吧,床上近二百名死难,她竟然一个人赔两千两银子,那就是四十万两白银啊。”
“四十万两啊,咱们绍兴府一年的税赋,折成现银也不过八十万两而已,她一下就要拿出一半来。就算殷家家大业大,一下也没有这么多现银,殷小姐最后亏本出卖了十几处田产店铺,才凑齐这些钱。”只见沈贺一脸唏嘘道:“现在的生意有多难做,我是知道的。况且那次是倭寇作祟,也没人问他们家要这个钱,可殷小姐就咬着牙把所有人都赔上了……这不是假仁假义,而是真仁义啊!”
老头子最后总结道:“如果能有这样的儿媳妇,爹爹脸上就太有光了。”想了想,给沈默一个直观的比较道:“比当县太爷还有光。”
“想不到老爹你还挺满意,”沈默苦笑道:“可您老人家把事情办成这样,咱们怎么收拾?”
“既然是殷小姐,老爹我就豁上这张老脸不要,也得把这一局挽回来。”沈贺一拍桌子,豪气干云道:“反正还差了三书三礼,咱们干脆不和他们玩了!”
“哪有那么简单?人家已经造出势去了,全绍兴人都以为是咱们沈家巴巴求着人家,现在除非是吕家自己不答应了。不然咱们还真没法反悔。”要是反悔的话,在旁人眼里便成了拿婚姻大事当儿戏,恐怕再没有人会把闺女嫁给他家了。
往更深里讲,沈默现在也算是官场中人了,那士林风评就变得无比重要。若是落下个‘荒唐’、‘轻浮’、‘言而无信’的恶名,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混?
沈贺气急败坏道:“是谁先想结亲家的?我,我找他们说清楚去!”
“还是算了吧。”沈默苦着脸道:“现在咱们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根本说不清了。”
这爷俩已是骑虎难下……
到了腊月二十九这天,沈默正在家里发愁,便听到外面一阵鸡飞狗跳,接着是亲兵们的低呼声:“这位姑娘,你不能进去。”
“我不进去,那叫你家大人出来!”听到那带着愤恨的声音,沈默不由轻声道:‘画屏!’便想从后窗翻出去。动作做出一半,却又停下道:“已经对不起人家,再逃跑的话就太没品了。”
暗暗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沈默终于提起嗓门道:“让她进来,你们都离远点。”
外面传来亲兵稍显古怪的答应声,过不一会儿,帘子掀开,一脸怒气的画屏姑娘便出现在沈默面前。
半年不见,她更加清瘦,也更加有女人味了。
只看了沈默一眼,画屏便赶紧低下头去,质问的语气也变了味:“你……真的要娶吕家小姐吗?”
沈默却轻声道:“你瘦了……”
一句话便把画屏惹得眼圈通红起来,朱唇也轻微的颤抖起来,心里一下子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讲,但说出口时却变成一句话:“你……要置我家小姐于何地?”显然殷小姐已经对这位闺中密友,讲了当日的事情。
沈默轻声道:“这话不该你来问……”
“我不问谁问?”画屏一下子愤怒起来,杏眼圆睁的瞪着沈默道:“你、你、你……始乱终弃,你不是好人,你这是要逼死我家小姐啊?!”说着便数落起他来:“你知道我家小姐为什么豁出去砸锅卖铁,也要把那一船二百多人全赔上吗?是为了让良心上安宁些?不是!她是不想给你抹黑!不想让人家说你娶了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冷血商人!”
“可怜她还没怎地呢,一颗心就开始为你着想!你却倒好,前头说的好好的,到后面却又攀上高枝了!我们小姐知道了,五天五夜没有吃下饭去,后来又大病了一场,险些就香消玉殒了!”一想到当时小姐痛不欲生的凄惨模样,画屏便气得柳眉倒竖,粉脸通红道:“你伤透了我家小姐的心不说,还让我家老爷又急又气,旧病复发。你这个陈世美,真是害人不浅啊!”
听到这,沈默手一挥打断她的话道:“什么都别说了,带我去负荆请罪吧。”
“已经太晚了!你早干什么去了!”画屏气苦道:“我家小姐已经出家了。”
“出嫁还是出家?”沈默瞪大眼睛问道。
“呸……”画屏啐一口道:“她穿得是缁衣不是嫁衣,你说是出嫁还是出家?”
“什么?怎会如此想不开呢?”沈默难以置信道。
“我家小姐是冰清玉洁的好女子!”画屏气坏了,压低声音怒道:“被你那般轻薄过,怎么还能嫁人?她又不屑于以此要挟你,便遁入了空门……”
“她在哪个庵里修行?”沈默沉声道。
“这你管不着!”画屏瞪眼道:“我是来给你送信的,自己看看吧。”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封素色信笺。
沈默抽出一看,只见一张薛涛笺写着数行娟丽的小字,乃是一首诗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尔相决绝。
往昔不堪事,今日休再提;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请君莫介意,嫁娶不须乞。愿君得一有情人,白头不相离。”
干脆利索的一首诀别诗,只是告诉他两人没有一点关系了,既没有一点责备,也没有一点幽怨。就像一个骄傲的公主一样,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施舍。
可越是这样,沈默心里越像刀割过一样,他现在真是恨透了那混账加三斤的吕县令,当然还有他自己,若是当初早些对老爹说明,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些狗屁倒灶。
待他回过神来,准备给殷小姐写点什么时,却见画屏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沈默一脚踹翻了火盆,心里的纠结折磨得他仰天大叫,把外面的侍卫吓了一跳,跑进来一看,地毯都着火了,赶紧端水灭火,又用笤帚扑打,待把火灭掉,整个书房也变得乌烟瘴气,一片狼藉了。
沈默已经站在院子里,对闻声赶来的老爹道:“无论如何,这个聘礼我是不去下了。”
“那怎么办?”
“不管了,爱谁谁吧!”沈默赌气道:“反正这个聘书我是不会给的!”
沈贺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道:“孩子,你早就是大人了,爹爹相信你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的。”
沈默虽然心里没底,却还是点点头。
年三十那天,他谁也没带,单身出门去殷家,想要登门赔罪,门房却礼貌的告诉他,老爷和小姐去外地过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又问画屏在哪,门房告诉他也不在府里。他便去义合源,好容易敲开后门,小伙计却告诉他,画屏姐陪着冷朝奉去乡下泡盐泉治病了,也不在家。
四起的鞭炮声中,沈默孤零零的从小巷里出来,走到路口时,便想起当日也是在这里,她掀开车帘朝自己甜甜一笑。他不禁恍惚了,揉揉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到。
只有一条空空的街道。
第二零七章 沈炼上书
就在沈默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而纠结不已时,千里之外的北京城,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大事……
嘉靖三十三年除夕夜,京城内火树银花不夜天,西苑玉熙宫谨身精舍中也是喜气洋洋。
有明一代,百官都要在这一日上疏贺万寿,权作是给皇帝拜年了。过年谁也不说丧气话,全都捡那好听的写,所以闹心了整整一年的嘉靖帝,决定好好看一下这些贺表,以求身心愉悦,更好的沟通五帝。
但再甜的蜜糖,吃多了也会腻。‘圣寿安康’、‘万寿无疆’看多了,也会让皇帝觉着无聊,他把手中的奏本随手一扔,道:“千篇一律的东西,就没有点新鲜的?”
边上侍奉的黄锦赔笑道:“这正说明,众位大人对陛下敬仰无二。”
嘉靖笑骂道:“嘴上抹了蜜一样,罢了罢了,不看了。”用脚一蹬那高高的几摞贺表,便把这些花花绿绿的奏章踹了一地。
他刚要让黄锦收拾下去,却看到其中竟有一个黑色封皮的,不由皱起眉头道:“什么人如此不懂事?”
顺着陛下的目光,黄锦也看到了那个扎眼的奏章,只觉告诉他准没好事,但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他哪里敢捣鬼,只好乖乖拿起来,双手举着趋向皇帝。
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