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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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9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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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如果不想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死掉,就只有赶快提高自己的层次,让自己也成为可以操纵别人的人,让别人去出风头、去卖命、去背黑锅,自己则躲在背后充当幕后黑手,这样才是最安全、最聪明的方法。
  可更残酷的现实是,无论在哪一方的眼里,他这个小小的巡按,都是一颗地地道道的棋子,只有被操控的份儿。要想改变这种局面,就必须让自己变得重要起来,成为一颗比较重要的……棋子。
  既然谁也逃不过先当卒子后当帅的命运,那就让这个过程尽量缩短吧。
  所以沈默向王学门人点出了浙江面临的两大危机,倭患和兵患,也指出了如何才能化解这场危机,现在就看这些人信不信了。如果不信,停船靠岸,回家洗洗睡了。如果信我,好吧,请全力支持我。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沈默都快要睡着时,徐渭进来叫他过去,朝他挤挤眼,小声道:“何心隐向大伙讲述了对你的观察,他对你的评价极高,认为你将来是个比徐阶更优秀的领导者。”
  想不到整天死气沉沉的何大侠,关键时刻居然如此帮忙。沈默心中欢喜道:‘看来对鹿姑娘很满意。’
  第二一一章 先定大局
  最后的结果还令人满意,王学门人同意在留下狼土兵一事上,尽力配合沈默,王畿还代表众人,给周珫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劝说信。
  从鉴湖回到城中,已经是下午时分了,沈默打算先送徐渭再回家,谁知到了大乘弄时,便见几个劲装汉子护着位锦衣男子站在徐渭家门口。待看清那人的样貌时,沈默不由小声笑道:“文长兄,你果然把胡中丞给招来了。”
  徐渭跳下车,朝那等候已久的胡宗宪点点头,便径直开锁进院去了,架子大的不得了。
  沈默下车与胡中丞见礼。一见是他,胡宗宪颇为意外,片刻错愕后,才笑着还礼道:“原来是拙言老弟,真巧啊。”
  沈默笑道:“下官与文长兄相携出游,却让中丞大人好等,实在是愧疚的很。”说着拱拱手道:“不耽误大人的正事,下关告退。”其实他这是欲擒故纵。当然了,如果人家胡大人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他也只好回家洗洗睡了,却不去讨那个没趣。
  好在胡宗宪是个办正事的,赶紧留住他道:“老弟既然来了,不妨也进去坐坐吧,”说着故作为难的压低声音道:“徐先生这脾气呀,我一个人可招架不了。”
  沈默这才留步,呵呵笑道:“那下官就陪大人进去。”吩咐卫兵在外面候着,两人相视一笑,携手想让,进了院子。
  两人进去时,徐渭已经把桌子收拾出来,见沈默也进来,没好气道:“怎么都进来了,我这儿不管饭。”
  胡宗宪放声笑道:“不消文长兄准备,在下是自带酒食而来的。”说着便有几个亲兵提着食盒进来,将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烧鹅酱鸭、烤鸡熏鱼还有粉蒸肉打开搁到桌上,还有几坛带着陈年泥封的女儿红。
  看在酒肉的份上,徐渭才算是有了点好脸色,取来三只白瓷碗,对那在一边忙活的小兵道:“行啦,出去吧,人多了乱得慌。”
  胡宗宪点头道:“出去把门关好,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间屋子。”
  徐渭给沈默倒酒,沈默给胡宗宪倒酒,胡宗宪也笑眯眯的给徐渭倒酒,一时间场面有趣极了。
  哪怕堂堂一省巡抚亲自倒酒,徐渭也毫不客气,他端起碗来便喝,撕一根鸡腿就吃,吃得双手油腻腻,还吧唧吧唧的出声,浑不似沈胡二人那般斯文。
  胡宗宪也不急着说话,任由徐渭开怀吃喝,沈默只好担负起调节气氛的任务,让场面不至于太尴尬。
  徐渭酒量了了,不一会便微微醺醉,嘴巴终于没有那么紧了,他斜睥着胡宗宪道:“说实在的,你胡中丞的本事没话说,当得上文韬武略,勇冠三军……”胡宗宪刚摆上笑容,想要谦虚几句,却听徐渭话锋一转道:“可我就是不看好你。”
  沈默偷偷擦汗,心说:‘还好没说,看不上你,不然姓胡的再好涵养,这下也得掰了。’
  只见胡宗宪勉强保持着笑容道:“文长兄何出此言啊?”
  “不为别的,就因为你得听赵文华的。”徐渭冷笑连连道:“赵文华算什么东西?除了玩弄权术之外,就是一个酒囊饭袋,狗屁不会,还偏偏喜欢瞎指挥。有这种人在头上,你想要做一番事业,那是不可能的。”说着伸手抠出牙缝中的肉丝,随手一丢道:“所以我说,除非你能一脚踢开赵文华,否则什么也别想干成。”
  这话引起了胡宗宪的沉思,他岂能不知自己那位盟友的底细?分明是个大草包,还自以为有管仲孔明之文韬,吴起韩信之武略,一等一的喜欢对战事指手画脚。当初张经在时,尚且可以仗着老资格不听他的,却也惹得赵文华切齿痛恨,接连上书弹劾,最终身败名裂。
  现在胡宗宪还得靠赵文华这棵大树遮风挡雨呢,就算赵文华再胡来,他也得笑脸受着,幽幽叹口气道:“此事我也是有苦难言啊……”便别过话题道:“文长兄不是说有平倭妙计吗?现在我从杭州赶过来了,你是不是也该把谜底揭开了?”
  徐渭却摇摇头道:“你上头有赵文华,说出来也没用,还不如不说呢。”
  胡宗宪苦笑道:“莫非文长兄在消遣我?”
  沈默忙打圆场道:“计策确实早就想好了,时机还不成熟。”
  胡宗宪发现他比徐渭好说话多了,便转向沈默道:“就算暂时不能施行,何不说出来让愚兄高兴一番?”
  “有些话忠言逆耳,非得事到临头,方能见其可贵。”沈默微微一笑道:“所以文长兄意思是……到时候再说。”
  胡宗宪心说,那现在把我叫来作甚?便朝两人作揖道:“在下给二位高人行礼了,你们就行行好,别再卖关子了。”
  徐渭道:“不卖关子也行。”
  “但大人得答应我们一条,”沈默接着道:“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那位赵大人。”
  胡宗宪算是明白了,原来两人是对那赵文华深具戒心,知道自己得表明一下立场,才好让他们放下戒心,想一想便沉声道:“这我当然知道……那赵文华好大喜功,做事顾前不顾后,而且有时候口没遮拦,不是可共大机密的人。”说着有些好笑道:“古人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对待此人也该持此态度。”
  两人一听,心说这家伙果然不是个好鸟。知道他不会一根筋的跟着赵文华傻干,便放下心来到。对视一眼,由徐文长开腔道:“身为浙江巡抚,胡公对抗倭的情势有何判断?”
  一听徐文长叫自己‘胡公’,胡宗宪立马来了精神,心说‘这是好的开始啊。’便直起腰板,清清嗓子道:“王江泾一战,倭寇遭到重创,只要今年加力进剿,相信很快可以平息倭乱,还百姓以太平的……”
  话音未落,便见徐渭哂笑道:“既然如此,大人还来找我们作甚?直接带着您的大军,秋风扫落叶去吧。”
  胡宗宪老脸一红道:“事实上,有些麻烦。”
  徐渭翻翻白眼道:“今天就谈到这吧,拙言兄,你也回去睡觉吧。”
  沈默笑笑没有说话,他却真的站起来,作势要走。
  胡宗宪连忙拉住徐渭,一脸苦笑道:“以在下预见,这场祸患恐怕会愈加严重,”说着看向沈默道:“记得去年腊月,我让你知会张总督,请他千万不要出战吗?就是怕他一倒,东南的人心一散,狼土兵再废掉了,恐怕形势将一发不可收拾了……”
  沈默点头道:“可惜在结果出来之前,张总督一致认为他是对的。”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徐渭沉声道:“我管这东南,早晚还给胡公你来接手,应当早作打算,以免到时候措手不及啊。”
  “请二位赐教。”在对待东南总督的问题上,胡宗宪向来态度鲜明,舍我其谁。
  沈默淡淡一笑,轻声道:“先定大局,谋而后动。”他和徐渭故意此起彼伏,就是要给胡宗宪造成一种‘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错觉。
  “大局?”胡宗宪轻声道。
  “对,得先弄清楚倭寇难剿的原因,”沈默沉声道:“然后再根据这个原因去想办法。”
  “什么原因?”
  “简单说有三个原因。”徐渭笑道:“第一,沿海的许多大家族与倭寇相勾结,为他们收集情报,大打掩护,甚至直接参与抢劫,所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倭寇的眼皮底下,打起仗来岂能不被动?如果你想尽快扭转这种局面,一来,就得下重手打击这些大家族,让他们不敢勾结倭寇;二来,得给他们足够的好处,让他们反过来帮助咱们,这样倭寇一登陆,马上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咱们却能更快得到消息,剿灭起来就更简单。”
  “这个嘛……真的很难。”胡宗宪点点头,苦笑道:“请说第二条吧。”
  “第二,其实真正的日本倭人还没有开化,所以野蛮善战,但他们既不懂得战略,也不懂得计策。如果让他们单独上岸抢劫,迷路都有可能,哪能像现在这样来去自如,神出鬼没?”沈默微微一笑道:“他们之所以这么难对付,是因为那些原本是大明子民的‘假倭’,这些对大明知根知底,又精于谋略的假倭与真倭混杂,甚至成为倭寇的首领,如果能先除掉这些假倭首脑,那些真真假假的倭寇便决难在我大明国土上立足!”
  第二一二章 谋而后动
  “这应该叫做‘打蛇打七寸’吧?”胡宗宪饶有兴趣道:“怎么打?”
  “左手持着大棒,右手拿着鲜花。”沈默笑道。
  “大棒是打,鲜花呢,是什么?”胡宗宪问道。
  “招抚。”沈默目不转瞬道。
  “招抚?”一听到这两个字,胡宗宪敏感地蹙起眉头:“招抚倭寇?大大不妥……这可是皇上十分痛恨之举啊!老弟切莫捋这个虎须,否则老虎可是要吃人的。”说着连连摇头道:“就算没人怪罪,可那些倭寇头子一个比一个凶狠残暴,一个比一个狡黠奸诈,便是今日招抚,明天又会复反,招之何用?抚之何益?”
  沈默摇头道:“中丞大人误解啦,我当然知道这些人言而无信,但我的策略有十六个字:‘名为招抚,实为诱捕;分化瓦解,进而剿杀。’”
  胡宗宪略一沉吟,心里豁然明亮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正是!”沈默沉声道:“眼下敌强我弱,要想彻底平定倭患,就得用这种手段,只要能勾动其中几个,便可或施离间之计,使其互相猜疑倾轧,自相残杀,或用怀柔之计诱其上岸投诚,那时我为刀俎,彼为鱼肉,看他还怎么嚣张!”
  胡宗宪沉吟半晌,却仍觉不甚乐观道:“想法是妙啊,可王直徐海等辈本就是狡黠之徒,滑不溜手。又处在得意猖狂之时,恨不能立时夺占杭州,北下金陵,占领半壁江山,称王称霸,岂能轻易受我等诱惑?万一不成还落个通倭的罪名,岂非狐狸没逮着,反惹一身骚?”
  他还向沈默举例道:“招安这一手,并不像拙言你想象的那么好用,数年前在北疆对付蒙古人,两年前在湖广对付苗民起事,官府都尝试过,但没有什么效果。”
  沈默笑道:“中丞大人过虑了,那些倭寇与苗民还有蒙古人,有本质上的差别。”
  “什么差别?”
  “苗民是官逼民反,对官府怀着仇恨;蒙古人是非我族类,根本不买朝廷的帐,所以招安都不灵光。”沈默自信笑道:“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一招对付那些倭寇头子,一准好用。”
  “何以见得?”胡宗宪抿一口酒,轻声问道。
  “在下用了大量的时间,研究了倭寇头子的出身,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沈默也不卖关子,直接道:“都是清一色的海商出身。”
  “没错,这不难理解,”胡宗宪点头道:“倭寇中强者为尊,那些有强大船队的富有船主,便可以获得领导地位,成为众多小势力依附的对象。”
  “中丞说得对。”沈默沉声道:“这些人其实跟朝廷既没有杀父之仇,也没有夺妻之恨,纯粹是因为发现抢劫比走私更赚钱,这才开始改行或兼职当倭寇的。”
  徐渭接过话头道:“但即使成了倭寇头子,这些人还是带着商人的习气……重利轻义,一切都可以谈,就看能不能出得起价钱了。”说着挥挥手,很肯定的结论下道:“这是本性使然,永远不会变的。”
  胡宗宪承认这法子很诱人,但这俩人光在那描绘美好愿景、就是不拿出点真东西,这让他心里依旧没底,便干笑一声道:“挺好,挺好。”
  沈默和徐渭不禁暗自凛然,心说怎么碰上这么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他俩之所以光讲方法不说细节,就是担心胡宗宪觉着俩人没了利用价值,关键时刻不肯下死力保沈默。
  现在人家在给暗示了:若不拿出点真东西,那咱就敷衍敷衍,各自回去困觉吧……两人暗暗交换下眼色,还是由沈默解说道:“在学生看来,谈判的时机已经成熟,先看徐海这边……原本是由他和另外两大匪首陈东、叶麻三股势力合流而成,因为徐海的实力最强,所以他当了龙头。但王江泾一战后,陈东被俘,徐海也实力大减,而叶麻因为留守,反而安然无恙,中丞大人您看,他们会发生什么问题呢?”
  胡宗宪听出了其中三味,连连颔首道:“这一群乌合之众,各个自私自利,肯定各打各的算盘……我听说他们在海岛上各有自己的领民和奴隶。现在徐海和叶麻两个,八成已经为争夺陈东的地盘,打得头破血流了。”
  “大人英明。”沈默点头笑道:“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更何况这些兼具强盗与商人性格的倭寇,更容易头脑发昏,扯破面皮。岂不正是我们乘虚而入的绝妙时机?”
  “说得好啊!”胡宗宪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抚掌笑道:“确实是个好主意,值得浮一大白!”便为沈默斟满酒,自个先一饮而尽。他虽是文官,但阴差阳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军旅中度过,所以酒量很好,人也很豪爽。
  沈默不禁暗暗埋怨徐渭道:‘拿这么大的碗盛酒,不是想害死我吗?’他酒量平平,可不敢这么喝。
  好在胡宗宪已经满脑子都是招安之计,根本顾不上这些枝节末梢,只听他满脸兴奋的问道:“你准备派谁去,又怎么说服他们?”
  沈默心说:‘要是连这个都告诉你,老子还混个毛吗?’但也不能一点风声都不漏,不然就如‘锦衣夜行’,一身光采没人见,也就得不到胡宗宪的支持了。可是又不能和盘托出,至少要隐瞒他准备用的两个人的名字。
  但胡宗宪可以算是天底下最难对付的一类人了,待沈默用含糊的称呼将自己的计划说完之后,他立即追问道:“是什么人肯如此为朝廷出力?”
  见胡宗宪询问的神色十分凛然,沈默心说,倘或执意不肯透露,他必然不悦——现在正准备靠他来防备严党呢,可不能这么得罪了,不然到头来是自己吃亏,没什么好处……但也不能信口胡咧咧,否则将来事情穿帮,胡宗宪还是会恼自己,反而不智。
  好在胡宗宪厉害,他也不是省油的灯,面不改色心不跳道:“男的叫梁汝元,女的叫王翠云,是两口子。”心中欢喜道:‘二位哥嫂果然有先见之明,竟然都有犄角旮旯的曾用名。’
  胡宗宪十分感动道:“这对伉俪设计为国,真乃义士也!”说着便得寸进尺道:“他们现在哪里,快快引荐给我,本官要好好的褒奖一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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