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再出山,可能就像你一样了。”沈默也有些低沉下去道:“这个世界彻底改变了,到了我由着性子瞎搞的时候了。”
“看来你还是对胜利信心满满啊。”张居正又忍不住讥讽道:“就如你刚才所说的,市民暴动再热闹,也是反太监,不反皇帝。地方官和军队,之所以保持中立,也是因为明白这不是要造反,而是在逼皇帝就范……如果皇帝果断断臂,放弃矿监税使、恢复新闻自由、为泰州派平反、甚至保证永远不收商税,你岂不抓了瞎?”
“如果皇帝真这样做的话。”沈默淡淡道:“我确实无计可施。”
“如果皇帝坚持强硬的话,你更难办!”张居正道:“天下的官员,虽然跟皇帝闹得极僵,但那毕竟是十几年的皇帝,大家没有换一个的想法。军队呢?去打个东厂衙门,还得趁黑天,换上老百姓的衣裳,打完了再偷偷摸摸的回去,这是为什么?因为他们心里再不屑皇帝,再向着你这位老恩相,也不敢去当那个叛逆。要是皇帝令他们平叛,他们最多放放水,但绝对不会倒戈的!”
“皇帝服软了,你还算能有些收获,但前提是没有秋后算账。”张居正与其说是嘲讽,不如说是忧虑道:“要是他不惜代价强硬到底,你可就鸡飞蛋打了。”
“你说的很有道理。”沈默却有些心不在焉道:“但木已成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你!”张居正火冒三丈,怒斥道:“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呢?”
第九二零章 式(下)
南方各省相继起义的消息,自然早在第一时间,就传到了京城。人们都在惴惴的等着万历皇帝暴怒的反击——从以往的经验看,这绝对是一定的。
然而直到腊月里,宫里仍然保持着安静,只有几道要求各地民众保持克制,表示会严查太监不法之事的旨意下达各地,却更使得起义者有恃无恐。
明眼人一看都知道,这样的旨意一定是出自内阁的手笔,皇帝绝对不会说这种软趴趴的话的。
皇帝到底怎么了,朝野间猜测纷纷。但是大家都见不着万历的面,唯一能见到皇帝的首辅申时行,却又缄口不语,更引得一片议论声起,说什么的都有。
冬月二十八,是皇帝祭祀太庙的日子。祭祀祖宗天地,这在标榜以礼教治天下的明朝,是一件头等大事。万历身为一国之主,又以孝子自居,自当垂范天下,因此从来没有疏忽过。
但是这次,万历却派恭顺侯吴继爵前往代祭,同时让司礼监传达口谕:‘圣体偶因动火,服凉药过多,下注于足,搔破贴药,故由臣子代祭……’虽然描述的很荒谬,但也算是公开承认自己的健康出现问题。
大臣们……虽然朝堂上还剩的人不多,但有句话说得好,叫‘吹尽黄沙始见金’。到现在还留在朝堂的,那都是一等一的忠臣……忠臣愤怒了,他们见不到万历,便去找申时行算账,对他说道:“相公身为首辅,当使皇上的身体状况为天下所知,这样才能防止小人作祟,否则就是失职。”
申时行只好向群臣描述万历的病情,说是因为皇帝因为饮酒过度,头晕眼黑,力乏不兴,又用错了药,故而病情有些加重。不过不要紧,皇帝毕竟还年轻,将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原来如此!大臣们回去之后,想起这些年皇帝隔绝外廷,不见大臣、不理政事。宫里偶尔出传来的,也都是关于他昼夜淫乐,沉浸于酒池肉林之事。所谓‘每餐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日日歌舞,夜夜交欢’,就是铁打的金刚也受不了啊!
但这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大臣们也没少劝谏,却全被皇帝当成耳旁风,哪里奏效过?在一片唉声叹气、愁眉不展之际,一个年轻的官员,认为之前大臣劝谏不管用,是因为怕惹到皇帝,故而太过避重就轻,不能震撼到皇帝的灵魂深处。只有像当年海公那样,抱着舍身取仁的信念,毫不留情的把皇帝骂醒,才能起到效果。
于是这位叫雒于仁的仁兄回家后沐浴焚香,一夜写就一篇震撼力十足的奏章,第二天郑重递到通政司。为了避免中间被扣下,他转身又将奏章,投给了京城最大的《京都日报》。
效果还真不错,当天傍晚发行的日报头版,便全文刊载了他的文章。
标题是夺人眼球的七个大字:《酒色财气四箴疏》!
‘臣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冒死上书,近闻皇上头晕眼黑,心满肋涨、饮食少思、寝不成寐、圣体尚软。此病药饵难攻,臣疏献四箴以谏:
酒箴:耽彼曲蘖,昕夕不辍,心志内懵,威仪外缺。神禹疏仪,夏治兴隆,晋武衔杯,糟丘成风,进药陛下,酿醑勿祟!
色箴:艳彼妖冶,食寝在侧,启宠纳侮,争妍误国。成汤不迩,享有遐寿,汉成昵姬,历年不久。进药陛下,内嬖勿厚!
财箴:竞彼镠镣,锱铢必尽,内帑称盈,私家悬罄。武散鹿台,八百归心,隋炀剥利,天命难谌。进药陛下,货贿勿侵!
气箴:逞彼忿怒,恣睢任情,法尚操切,政要公平。虞舜温恭,和以致祥,秦皇暴戾,群怼孔彰。进药陛下,旧怨勿藏!’
之后是对应这‘四箴’的具体事例。简而言之就是说,皇帝你这病,就是酒色财气引起的,你贪酒可比晋武帝,好色不逊汉成帝,喜财比肩隋炀帝,尚气超过秦始皇……这可全都是身遭横死之君。其奏疏措辞之尖锐,不啻于震聋发瞆,也无异于一篇斥责万历的檄文。
看到这篇鬼东西,万历皇帝的反应可想而知。内阁三位大学士一合计,别等皇上询问了,赶紧上本请罪吧。
但是执笔的王锡爵,在自责身为阁辅而不能上养君德下导庶官之后,还是在为雒于仁开脱,说‘雒于仁以四箴规劝皇上是妄试之医,而用以备为养生,则未必不是延年益寿之术,不像臣等这样从谀承意,缄默苟容,只会上亏圣明之令誉,下陷庶官蒙不测之威,臣等才是不忠之臣,一日都不可留在左右!’
这简直就是在说——雒于仁说得对,说出了我们人这些不敢说的话!
雒于仁和内阁的奏疏呈进以后,被万历皇帝留中了,几日后,宫中传出话来,召内阁大臣在西暖阁觐见。西暖阁是乾清宫的寝殿,外臣一般是不能进入的,但数月未闻召见了,哪还顾得上那些。唯恐皇帝变卦,大家忙不迭地赶紧整好衣冠,在内臣的引导下,坐上抬舆,穿过数重禁门,向乾清宫赶过去。
通禀之后,申时行三人进入门内,随即大礼参拜,万历让他们起来,看座。
坐下之后,三位阁臣望向万历,只见皇帝歪在一张软榻上,身上盖着两床蚕丝被,面色青黑、两颊深陷,果然是病重的样子。见大臣们打量自己,万历不禁苦笑道:“这次真不是诳你们,朕真的病重了。”
大学士们不禁想到,从万历八年以来,皇帝动辄称病逃避朝讲,这次果然被咒到了。但面上还要很忠厚的安慰道:“皇上春秋鼎盛,神气充盈,只要能加意调摄,自然就会勿药而愈,不必过虑。”
“朕去年因心肝二经之火,时常举发,致使头晕目眩,胸膈胀满,最近调理稍好,又被这本肆意狂言的奏疏激怒,”万历指一指手边,小机上摆着雒于仁的奏疏,缓缓道:“以致肝火复发,至今未愈……”
“无知小臣狂戆轻率,不值得皇上介意动火。天下系于皇上圣体,应当万倍地珍护。”申时行柔声安慰道。
万历很受用这话,神态愈加委屈道:“那厮说朕酒色财气,你们来为朕评一评。”
申时行等还未开口,万历先倾吐起来道:“他说朕好酒,哪个人不饮酒,李白斗酒诗百篇,醉卧沙场君莫笑。怎么到了朕这儿,就是‘晋武衔杯,糟丘成风’了?这不是咒我么这!”
“又说朕好色,哪个年轻人不好色?何况朕子息稀薄,膝下只有一子,正要努力耕耘,为国家多填几个皇子保险呢。就连海瑞都在七十岁上纳妾,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么?怎么到了朕这儿,就成好色了!”
对雒于仁指斥他贪财、尚气,朱翊钧也连称诬枉,他激动的辩解道:
“朕身为天子,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财富,皆是朕的,朕派出矿监税使的目的,不是搜刮富户,朕要是贪财,直接抄了他们的家不就完了!又说朕尚气,人有三戒:少时戒色,中年戒斗,老年戒得。为何要戒斗,是因为人皆有气。难道朝中一空,是朕一个人斗气的责任么?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也得想想自己的责任!”
“你们把朕说的话,一字不差的传出去,让朝野也评一评,看看朕是不是被冤枉的!”
大家算是明白了,原来皇帝叫咱们来,是为了把心里的委屈倒出来。不过这种要求也太不靠谱了吧,传出去会成为笑谈的。
寝宫里,只有万历一人的声音,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面色苍白,呼吸也不匀,额头上渗出斗大的汗珠。
“要不要叫太医……”申时行不无担忧道。
“不用……”万历哆哆嗦嗦伸出手,客用给他点给香烟递过去。接过来深深吸几口,皇帝又有了力气,看看申时行道:“朕说了这么多,你们咋一声不吭呢?”
“这是无知小臣,凭借道听途说的话,轻率渎奏。”申时行只好回一句。
“他还是要沽名钓誉!”万历又补了一句。
“他既是要沽名,皇上如果从重处治他,正好成全了他,反而有损皇上圣德,只有宽容大度,不予理睬,方显得皇上圣德旺盛。”申时行轻声劝解道。
王家屏也道:“元辅说的对,重处那个狂徒,不仅损了皇上的圣德,而是损了皇上的气度。”
听了二位阁臣轮番劝说,万历心中觉得舒坦多了,刚才的怒气消去不少,语气缓和道:“人臣事君,最起码应该懂得曲谏,如今满朝没有个尊卑上下,小臣都敢信口胡说。前些年有个叫党杰的御史曾数落过我,我原谅了他,如今雒于仁就和他一样,因为没有惩创,所以又敢来胡说。”想到这,万历的火气又蹭得上来了,怒不可遏道:“朕气他不过,必须重处!重处!”
“圣上胸怀,如同天地一般,有什么容纳不下的?”王锡爵又给万历戴了一顶高帽道:“这本奏疏原是轻信讹传,若据此本票拟处分,传到各地,外人还以为真有此事,以臣等愚见,还是照旧留中为好,让臣等记于史书,传诸万世,让后世都称颂皇上是尧舜一样的明君,这是盛事。”
“这本奏疏既然不能往外发,就不好直接惩处他。还望皇上宽容些日子,让臣等向大理寺卿传话,想个办法将他解去官职,赶回老家。”申时行和他的老同学一唱一和道。
“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朕咽不下这口气!”万历终究还是入了彀。
“大不了将来,再慢慢惩治就是。”估计到那时候,皇帝早就忘了这茬。
“这还差不多……”听到这样处理,朱翊钧的脸色稍为平和了些,又自我辩解道:“先生们是亲近之臣,朕的举动,先生们是知道的,哪有这事?”
“九重深邃,宫闱秘密,臣等也所知不多,”阁臣们连忙摇头道,万历很是挫败。
见皇帝没有作声,阁臣们接着又说道:“臣等很久没有瞻睹天颜,偶尔一见,也是匆匆而退,不能一一陈述,今日幸蒙宣召,敢不倾吐内心之言……”
见他们要往别处扯,万历先堵死路道:“朕病得很重,体虚心烦,那些烦人的事儿,还是待朕痊愈了再说吧。”
“皇上,国事等不得了!”王家屏是个急脾气,噗通给万历跪下道:“南方民乱入朝,已经波及半壁江山。望皇上就能稍稍振作!”
“你们内阁先看着办吧。”朱翊钧闭目养神,不想再说话:“放心,不过是闹一闹而已,闹大了就有他们好看。”
“可是朝中诸卿十去九空,内阁下达政令,已经没法执行了!”政事纷乱如麻,内阁压力太大,王家屏焦急地冒了这么一句。
“……”万历却不再说话,三人阁臣面面相觑,只好行礼告退。
回到内阁,坐下来一合计,王锡爵道:“皇上其实已经给了主意,要咱们看着办哩。”
“是,我也这么觉着……”王家屏道:“咱们便放开手脚,先撤了矿监税使,再慢慢把缺官补上,慢慢收拾烂摊子吧。”
“没有明旨,谁敢这么干?”申时行却摇头道:“万一明天皇上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咱们岂不坐了蜡?”
“这种大好机会岂能错过?”王锡爵大声道:“若有责任我来担当!”
“我跟元驭一起担!”王家屏也沉声道。
见他俩态度坚决,申时行也只好顺从道:“当然是一起担了。”于是三人以万历皇帝的口气拟旨道:‘矿税之事,朕因边墙、寿宫未完,只是权益采取,如今宜传谕及各处织造、烧造一并停止,永不再设!一干中官悉数召回,狱中因此获罪者都着令释放;引言而获罪的诸臣皆恢复原职。民间有因抗税而乱者,只要在元旦前解散、再不生事,一律不再追究……’
第九二一章 君(上)
内阁所拟的旨意很快传开,得悉为害天下的矿税之祸终将弭止,想必天下亦将恢复太平,朝臣们如释重负,相互传告:‘咱们终于能过个安稳年了。’
下午时分,拟好的诏书送去司礼监批红。太监们看了这道草诏,自然大惊失色,这是要把我们在宫外连根拔起啊!当然不能答应。于是几个在皇帝面前有头有脸的大太监,联合起来去万历那里哭诉。说我们的弟兄们,是奉了钦命去地方开矿监税,才刚动了九牛一毛,东南鬼国的士绅便煽动暴民,打死了我们那么多人。明明苦主是我们,他们却叫起了苦,竟然要趁机把制造、烧造、采木、买办也一股脑停了,他们这时要让皇上绑住脖子,喝西北风啊!
听他们说话的功夫,客用给万历连递了三根烟,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因为他们早察觉了,在吸了这种特制的‘福寿烟’之后,万历就会变得暴躁易怒,正是告状的好时候。
果然万历红着眼睛怒骂道:“要不是你们这帮不成器的东西搞砸了,朕能这么被动么?!”
“我们确实不成器,可是我们都凭着一颗忠心,有十分劲儿,使出十二分了……”太监们委屈大了,抽泣道:“商税要是好收,怎么之前百多年,从来没人收?就是那帮为富不仁的刁民蛮横大了。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现在只是收他们几两银子,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就敢揭竿造反!我们硬着头皮为皇上办差,不强硬点还不被他们欺负死?”
“皇上,您可不能听他们一面之词,就把奴婢们给废了啊……”太监们哭成一团道:“不然那些人非得蹬鼻子上脸,把您也给欺负了!”
“他们欺负朕还少么?!”万历怒气冲冲道:“你们权且等着,待朕身子好些了,自然会收拾他们!”
“那现在呢,这旨意要是发出去,可什么都晚了。”
“什么旨意,朕批了红才算旨意……”万历脸色涨红,表情都扭曲了道:“此事休要再提。”去年一年,新解进宫来的金银,便达三千万两之巨。能为他掠进如此多的财宝,他自然也就不愿将分派各地的矿税使撤回。
太监们这才心满意足的退下。
客用服侍着困倦已极的万历睡下,也离开了寝宫,回到自己的住处。
那几个大太监正在他这里喝茶等着,见他进来,把门关上后,众太监笑道:“今日你可是首功,把皇上的脾性摸得太准了,几根烟就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