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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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 第9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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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义这才想起高拱、沈默,给李太后带来的惨痛记忆,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
  第二天,身穿青衣角带,在宫门外守了一夜的大臣们,才被允许进宫吊唁。
  臣子们对万历这样的皇帝,自然谈不上什么真感情,但一想到国家多事之秋,又没了皇帝,还是忧虑难耐,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在大行皇帝的灵柩前哭过后,等待他们的,是二位太后娘娘,拟定的潞王继位,朱常洛为太子的懿旨。
  大臣们一片茫然,虽然对万历皇帝暴毙毫无准备,但大家心里并非没谱,因为六十年前正德皇帝暴亡,前辈大臣们的应对措施,已经载入史册,堪称经典。大家只要照方抓药即可。
  他们甚至已经在宫外想好了遗诏,要好生利用这个机会拨乱反正,挽回天下人心。
  怎么突然就没有‘遗诏’这个环节了,大家都望向跪在最后面的申时行。
  第九二二章 归来(上)
  “太后节哀,”申时行缓缓上前,在臣子中,他与万历的感情最深,悲伤也就最深。就算为了万历,也应该争一争:“微臣以为,千急万切,都应先查明先帝崩殂的原因再说。”
  “你就这么想知道真相?!”李太后此刻完全是个沉浸在丧子之痛中的母亲,她嘶声低吼道:“你想让我儿死了还出丑么?!”她咬着牙,斩钉截铁道:“大行皇帝在睡梦中暴病而亡,这就是交代!”虽然她当年被沈默打击的没了信心,但对付个后辈,还是绰绰有余的。
  太后这么说,申时行自然没法问了,只好退一步道:“那大行皇帝的遗诏,不知太后有何旨意?”按旧例,皇帝驾崩,遗诏需由内阁首辅代拟,这是尽人皆知的。
  “大行皇帝没有遗诏……”李太后像头负伤的雌狮一般,通红着双目道:“没听懂我方才的话么?”
  “可以是事先拟好的……”申时行发现,这老女人比万历还难对付,因为万历起码讲道理,她却蛮不讲理。
  “你见谁二十出头就立遗嘱了?”李太后的目光冰冷道。
  “皇上病之久矣……”
  “没有的东西,为什么要凭空捏造?”李太后阴测测道:“元辅大人有什么图谋?”
  “帝王始有登极诏,终有遗诏,所谓有始有终……”申时行硬着头皮道,此刻他真怀念二王,可是两人俱已离京,剩下自己独木难支。
  “哀家虽是妇道,却也看过出自两代首辅之手的正德遗诏和嘉靖遗诏,以二帝末命的名义,污蔑二帝于极不堪!寻常百姓还讲个入土为大,既往不咎。”李太后终于把她压在心头十几年的怒火倾泻出来:“哀家不知道你们这些文臣,心底怎如此狠毒,竟让自己的君主,死后骂名如潮,永世不得翻身!”
  “太后误会了,遗诏是用来为先圣收拾人心,为新君继往开来的。”申时行叹口气道:“并非臣下有意贬损先帝,也没有什么不良企图,只有一片赤诚。”
  “哀家的懿旨也一样继往开来!”李太后冷笑道:“怎么,你对哀家的安排有异议?”
  “微臣不敢,只是此事必须慎重,”申时行再叹口气道:“一切当以社稷稳定为重。”
  “这还像是人话。但先让潞王当皇帝,等常洛长大了,再接他叔叔的班,这样有什么不对?”李太后放缓语气道:“高宗皇帝曾说过,国有长君、社稷之福,相信他也会同意老婆子这种安排的。”
  “太后这种安排,自然是好。”申时行沉吟道:“只是,微臣担心……”
  李太后看看缄默不语的陈太后道:“宫里有我们两个老婆子,还有皇后在,三座大山还镇不住?你怕什么?!”
  “微臣不是担心这个……”申时行心一横,抬头缓缓道:“兄终弟及,我朝也有先例。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潞王接位确实要比皇长子更好,但是……必须要先向天下证明,他与先帝暴薨没有干系。”
  “终于把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李太后紧紧攥着罗汉念珠,愤怒道:“你竟然敢污蔑老身的儿子兄弟相残?为了阻止国有长君,我看你是丧心病狂了!是不是看你那老师当立皇帝威风了,自己也想过把瘾?!”
  “太后千万不要误会,微臣没有丝毫污蔑潞王的意思,”申时行像没听到李太后的詈骂似的,依旧冷静道:“但是据说先帝所进金丹,乃是潞王所献,这难免会让天下人产生一些联想。证明潞王的清白,是他登位的前提,这也是为了潞王着想!”
  “放屁!”李太后却怒不可遏道:“我而本身就是清白的,清者自清,何须证明?”说着转过头望向邱得用,低吼道:“潞王呢……为什么还没进宫?!”
  “潞王殿下悲伤过度,本来第一时间就要赶来……”刚从外面进来的张诚,一脸郁闷道:“但也不知哪个奴才多嘴,竟然向他道喜,结果把自己反锁起来,不肯出来了……”
  “荒谬,”李贵妃一阵头晕目眩,强自支撑住道:“他怎么这么不识大体?!”说着重重一拍桌子道:“把他给我绑来!”
  潞王府中,已经乱成一团。
  府上没有一个顾得上为大行皇帝掉泪的。从王妃到长史、从宾客到太监,都陷入了极度的亢奋。他们兴奋、他们焦躁、他们激动、他们着急……这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通常来讲,一旦入了藩王府,无论是太监还是后妃,抑或文武属官,基本上就走进死胡同,剩下的年月,只能是混吃等死。
  现在天上掉下个金疙瘩,本来已经绝望的众人,突然有了咸鱼翻生的机会,又怎能不紧紧抓住,患得患失呢?
  然而潞王却躲起来死活不露面,把府上人急得呦,全成了热锅里的蚂蚁,唯恐过了这村儿没这店。
  王妃、太监总管、长史、清客……以及一干头面人物,都指着他飞黄腾达了,哪能遂了他的意?隔着门苦口婆心的劝说,嗓子都干了,里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会出事儿了吧?”太监总管李刚担心道。
  “把门撞开!”王府长史苏志坚,当机立断道:“王爷得罪了!”
  于是招来几个侍卫,一二三,嘿呦,一下就把门撞开!
  门开了,大家一拥而进,却没有一眼看到朱翊鏐,第二眼才看到他全身裹在被子里,蜷在床上打哆嗦。
  众人好容易把被子掀开,找到他的头,只见潞王涕泪横流、惊慌失措道:“不干我事,真不干我事!”
  众人哪管他无病呻吟,这时候手快有、手慢毋,哪还有时间再废话!于是立即扑了上去,有的紧紧抱住人,有的解头换发式,有的宽衣解带往上套孝服,然后不由分说,塞进轿子里,簇拥着往紫禁城赶去。
  与整个王府的鼎沸不同,后花园的炼丹房中,却比外面的天气还要肃杀。
  炼丹房是内外两间,外间的丹炉封着,只有青烟袅袅,内间是此间主人的卧房。此刻摆着一桌简单的酒席,在座的有两人。
  一个身材佝偻、满脸疤痕的老者,另一个竟是从上海死里逃生的邱义。
  “看来这下子,我们要省事儿了……”老者的右手似乎也受过伤,哆哆嗦嗦的夹一片卤汁牛肉,溅出不少肉汁:“大龙头果然高明,把那老太婆看得透彻。”他的舌头似乎也不利索,说话声音含含糊糊,极不清楚。
  “这个正常,儿子,终究比孙子更近一层。”邱义端起酒盅闻了闻,又搁下道:“何况她也吓破胆了,必不想重演那八年里的终日噩梦。”
  “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破费了。”老者白他一眼,端起他放下的酒盅,仰脖喝下去。
  “嘿嘿,我可不敢碰你个老毒物的吃喝。”邱义不以为意的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包猪下货,挑一块猪肚扔到嘴里,大嚼起来道:“只是大龙头在宫中布置多年,下了那么多的功夫,最后用了这么个藏头露尾的法子,实在是不过瘾。”
  “你不也是安全第一么。”老者笑笑道:“对于大计来说,过程并不重要,千刀万剐和毒酒一杯,结果其实都一样。大龙头确实有二十七种法子,使皇帝死于非命,其中九种查无对证。但惟独这种最安全,效果最好。”
  “但过程才过瘾!”邱义又从怀里掏出个水袋喝一口。
  “光图过瘾做不了大事。”老者孜孜不倦的教导道:“你得明白,做大事的人,名声必须要纯洁无暇,我们这些作恶事的,也得注意不为上面惹麻烦。”
  “你真是一条好狗!”邱义半讽半夸道。
  “彼此彼此吧。”老者不为己甚的笑道:“不好的狗,都被大龙头红烧了。”
  “呵呵呵……”无趣的人突然讲个笑话,让邱义都不知该怎么反应了,他再吃一块肥肠,突然压低声音道:“老毒物,你说我们替大龙头做了这么多事儿,会不会有一天会被……”
  “有这个可能……”老者自斟自饮道:“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如此!”
  “……”邱义的脸色发白道:“那我冒险回北京,岂不是个错误?”
  “大错特错。”老者点点头道:“你本该远走高飞的,还指望跟大龙头领赏么?”
  “怎么,我们做了那么多,不就盼着这一天?难道没有资格享受荣华富贵么?”邱义的脸色更难看了:“大龙头要是对我们不仁,休怪我们不义!”
  “你凭什么不义?”老者目光怪异的盯着他:“你甚至不知道大龙头是何方神圣。”
  “但是你知道啊!”邱义热切的望着他道:“老哥,你把秘密告诉我吧,只要他们没把咱俩同时抓住,就不怕他们敢杀人灭口!”
  老者低头寻思半晌,点点头道:“好主意……”
  “那快告诉我,大龙头到底是何方神圣?”邱义急切道。
  “好吧,以你的功劳,有资格知道,”老者扯动嘴角,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就是大龙头……”说着从袖中露出一面漆黑的铁牌,上面刻着一个凶神恶煞的龙头。
  “断龙牌!你真是……”邱义登时变了脸色,想要从座位上弹起,却发现自己的四肢,竟然完全失去知觉,狼狈的摔在地上,意识也开始模糊,断断续续道:“我怎么中得……毒……”
  “下杯子记得,饭前要洗手,还有,吃饭还用筷子。”老者笑笑道。
  邱义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你看,我说这些废话,对结果毫无影响。”老者佝偻着腰起身,费劲的把死透了的邱义拖到外间,打开炼丹炉的炉门,直接送了进去。然后把炉子投开,炉火便凶凶燃烧起来。
  昨晚这些,老者也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面孔呈现青紫色。他缓缓跌坐在炉边,望着东南的方向,吃力的笑起来道:“呵呵……大人啊,我余寅虽然是郑家派到你身边的,但你才是我心里真正的主公。既然你下令,一个也不放过,那我就得坚决执行啊。皇帝已经死了,张四维这会儿应该去见他爹了,我抓紧时间,说不定还能和他搭个伴,问问他后不后悔……”
  他的嘴角渗出紫黑色的鲜血,声音逐渐微弱下来:“肮脏的路,我已经帮你走完了,剩下的光明大道,可惜看不到了,真希望能看看,你将建立一个什么样的国度……”说完便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果不出申时行所料,万历皇帝的暴卒引起了朝野的高度注意,要追查皇帝死因的奏折两天之内就达数百件。
  在朝野强大的压力下,李太后不得不责令申时行、朱希忠等数名公卿大臣,调查大行皇帝的死因。
  情况没有那么复杂,几乎半天就搞清楚了——万历皇帝的死因,是由于长期吸食‘阿芙蓉’,慢性中毒、病入膏肓所致。至于潞王所进金丹,其实本质上,与隆庆皇帝临终前所食用的丹药一类,都是一种春药性质的助火药,这种药含有红铅。可当时令人感到精力倍增,但是根本上却是要涸泽而渔,对于寻常人来说,只会感到虚脱头痛,将养几日就好了,但对于圣体大虚的万历来讲,只会加速他的死亡。
  对于这个结果,李太后极不满意,因为这样的话,潞王脱不了责任,至少是有过失的,这样如何去安稳的继承皇位?这时,张诚找出了申时行的辞呈,李太后用上玉玺,直接发到吏部。
  申时行是个谦谦君子,岂能受得了这份折辱?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不断的冷笑,自己为了朱家的天下掏心掏肺,这老虔婆却当成驴肝肺,这样很好,我也算臣道无亏,终于不用再做螳臂当车的蠢事了。
  他当天回家收拾东西,翌日就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京城,一刻也不肯停留。
  第九二二章 归来(中)
  申时行一离开,本就小猫三两只的大臣们,也就彻底没了发言权。
  几位国公侯爷,向来都是油滑油滑的,见亲娘护着活儿子,自然不再坚持己见。
  最后出炉的调查结果,万历皇帝的死因不变,但给潞王专门做了洗刷——潞王殿下奉旨进药,所进乃大有裨益温补之药,大行皇帝在服用后效果极佳,曾下旨奖赏潞王。最后万历驾崩,与潞王所进之药无关,所以潞王非但无责,反而应赏。
  这下,潞王继位的障碍扫除了,李太后下达懿旨,命礼部迅速拟定大行皇帝丧礼并新君登极礼。
  丧礼最关键的,拟定是大行皇帝的庙号和谥号。以万历皇帝一生的言行,当无美谥可得,对此礼部大臣们心中都是很清楚的,故而最初拟上的谥号是‘显宗恭皇帝’,谥法云:既过能改为恭,‘恭’在谥法中属于恶谥,适于无德有过之君。
  李太后自然不愿儿子得此恶谥,在她的压力下,礼部不得不改为‘圣宗显皇帝’,这才算勉强过关。之后虽然大臣缺位、但朝廷各衙门是靠小官小吏维持运转的,加上京城还有两万太监,又有数不清捧臭脚的公侯勋贵,所以大行皇帝的丧礼,并新君的登极礼,也算办得热热闹闹。
  新君登极后,发布登极诏书,宣布翌年改元,宣布大赦天下……包括各地起义民众,一切罪责既往不咎。但显然登基不稳的新君和太后,比先帝还需要太监们的支持,故而在诏书中只字未提‘矿监税使’的事情。
  无论如何,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摆在东南起义民众的眼前,到底是接受新君招安,还是继续闹下去。其实在此之前,这个问题就已经凸现出来,而起义的领导者们,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民众的热情自然消退。加之又逢春节,更是人心涣散,若再没个决断出来,一场声势浩大的市民起义,就要沦为闹剧了。
  之所以无法给出答案,是因为起义的领导者——琼林党人、泰州党人和工商士绅,以及后来参与进来的地方官僚,对下一步该如何走,有着严重的分歧。
  但万历皇帝一死,大家的百般心思一下子不见了,所有人的心头,猛地窜起同一个念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之前各方各派会发生分歧,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领导起义者,都是些有恒产的家伙,尽管心思各异,有人激进、有人保守,但大都不愿意造反。所以才小心翼翼的‘反太监、不反皇帝’,唯恐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
  这就好比黑道拼命,本来自己帮派的实力,要明显强于对方,老大们却先跟自己弟兄说,我们不是你们老大,对方的老大才是咱们大家的老大,打架的时候注意别伤着他……这么一搞,就是有千军万马也赢不了人家。
  在大明也是一样,老大,就是大义,只要万历皇帝活着,他就是大义,你不扯反旗就没法跟他斗。但要扯反旗的话,就成了反贼,这是那些官员士绅们不能接受的。所以不纠结就怪了。
  但万历皇帝一死,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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