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办法当然是反其道而行之了,大肆宣扬,大肆查案,把所有涉案官吏全部抓起来,不过这样一来,不要说咸阳了,估计整个地方郡县都要“地震”了。看看秘库里十几万金钱珠宝,还有其它几个库房里堆得满满的布帛绢缯,就知道大秦国有多少官吏涉案其中了。
秦王听完之后,一言不发,负手想了半晌,再一次问道:“如何处置?”
宝鼎连哭的心思都有了。哥哥哎,你想逼死我啊?我把脑袋给你成不成?我自杀成不成?当然这牢骚话不能说,秦王步步进逼,一连三个“如何处置”,很明显宝鼎的答案不正确,不能满足他的要求。
宝鼎暗自叹息。这次,自己这个黑锅算是背定了。秦王一逼再逼,目的无非一个,挑起楚系和老秦人的正面厮杀。宝鼎已经听老秦人说了,老太后请老将军王陵主审谋反大案,其意思很明显,就是要挑起老秦人和秦王之间的矛盾,逼迫老秦人让步,而老秦人也的确有了让步的意思,因为老秦人的策略是以退为进,老秦人要以退为条件,帮助白氏和司马氏解禁,并让宝鼎尽快上位。既然已经决定要退了,要以退来缓和与楚系的关系,从而赢得楚系的谅解,实现自己的目的,那老秦人主审谋反大案未尝不是一个好机会。
秦王一眼就看穿了老太后的心思,正好老秦人又要重新崛起,在利益攸关的时刻,楚系和老秦人有什么理由不能互相让一步?让一步,各自获利,但秦王的损失就大了,他绝不允许老秦人在这个关键时刻与楚系达成任何谅解。
所以,秦王一定要杀了公子襄,而且还是要宝鼎杀了公子襄,让楚系和老秦人结下血海深仇,根本无法化解的仇恨,这才是他今夜逼迫宝鼎杀进蓼园的真正目的。
宝鼎醒悟迟了,直到他轻而易举地拿下了蓼园,直到嬴豹嚷嚷着要请秦王来的时候,他才一点点地醒悟过来。老子不但要做秦王的刀,要做秦王的诱饵,还要替秦王背黑锅,最后还要给秦王卸磨杀驴一剑砍了,我这都是什么命?都是什么狗屁穿越?穿过来找死啊。
宝鼎神情沮丧,秦王的脸却越来越冷,眼神越来越凛冽,冰冷刺骨。
宝鼎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要顶住,顶到最后一刻,否则他这个黑锅就算白背了,一点好处都没捞到。
空气凝滞了,秘库一片死寂,只有宝鼎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渐渐的,宝鼎顶不住了,背心都给冷汗湿透了。他必须考虑到一个最坏的后果,秦王一怒之下,果断弃子,把自己和公子襄一起杀了,那黑锅自己照背,老秦人与楚系依旧结下死仇,自己却白死了。
就在宝鼎准备放弃的时候,秦王也忍不住了,他必须把宝鼎逼到绝路,否则这小子必然与楚系妥协。
“如何处置?”秦王厉声喝问。
宝鼎窒息难当,一颗心几乎要蹦出来了,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要做主爵中尉。”
秦王脸色陡变,“你是小夫门监。”
“谋反大案一旦认定,叛逆的人头就会落地。”宝鼎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我有功,凭此功绩,我就能做主爵中尉。”
秦王眉头紧蹙,脸色慢慢舒缓,沉吟不语。
隗状站在秦王身后,本来一直云淡风轻,听到宝鼎直接讨要主爵中尉一职,脸色微微一变,一双眼睛顿时看了过去,却惊讶地发现宝鼎正狠狠地瞪着他。隗状心神一颤,冲着宝鼎淡淡一笑,巧妙地掩饰了过去。
宝鼎正在大骂隗状。他不知道隗状与秦王早就“勾搭”上了,结果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上了隗氏的当。当日在晋阳,隗藏曾主动向他建议,帮助他回到咸阳后上位做君侯。宝鼎禁受不住诱惑,答应了。此事隗状显然已经告诉了秦王。宝鼎还没到咸阳,就打算做君侯,建立自己的实力,秦王怎么想,可想而知了。
这个当上的……宝鼎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巴掌。
隗状是巴蜀人的领军人物,做为首脑,他需要亲信为他做事,但未必会透漏自己的所有秘密。隗氏名义上的家主隗藏也罢,琴氏家主隗清也罢,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这个大兄的真正面目,或者说他真正的内心世界,他们只是信任自己的大兄,忠实地执行大兄的命令。
现在回头想想,巴蜀人突然到晋阳,试图找老秦人联手,以私盐为突破口打击楚系,这肯定就是隗状的主意,因为隗状知道自己所有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到了晋阳后,老秦人就要动了,这时候,巴蜀人介入的机会恰到好处。
自己对巴蜀人突然出现在晋阳一直有疑问。有些事情可能是巧合,但这件事情怎么看都不像巧合,而是巴蜀人有意为之。现在总算知道答案了,巴蜀人有隗状这个幕后策划者,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则可以给老秦人以助力,确保事情可以成功,二则可以趁此机会让巴蜀人与老秦人建立关系,为后期巴蜀人的崛起做好准备。隗状算无遗策,每一步都做得完美无缺。
至于隗藏诱惑自己做君侯的事,肯定也是隗状的主意。隗藏或许不知道隗状的心思,真心诚意地为自己打算,毕竟巴蜀人要崛起嘛,有自己这个助力当然好了,但谁知隗状看得远,未雨绸缪,早早就在秦王心里埋下了一根刺。有了这根刺,自己不要说做君侯了,恐怕连活下去都成问题。如今想想自己的爵位为什么升不上去,除了楚系的阻扰外,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自己在咸阳还没有起步,就给人在背后下了黑手,想想真的万分郁闷。
被迫无奈,宝鼎只好自己要官做了,否则这个小夫门监还不知道要做到猴年马月。
宝鼎本以为秦王会生气,这样他就有更充分的证据证明自己对隗状的猜测是对的。隗状这个人无论对大秦帝国的未来,还是对自己的未来,都太重要了,如果能做到知己知彼,即使不能百战不殆,至少也可以自保,不至于像前几次一样给人玩了还不知道。
但秦王的表情,秦王的眼神,让宝鼎旋即想到了一件事,夜里在辒车上,秦王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他是有意暴露隗状的真实面目,还是无心失言?如果是有意为之,秦王的心思就不简单了,他显然是旨在挑起自己与隗状的矛盾。他要用自己,但又对自己不放心,隗状也是一样的情况,于是他一句话就挑明了隗状的真实面目,让自己和隗状明争暗斗,他在其中渔翁得利。后世人都知道帝王御下之术有这么一个经典的“鹬蚌相争”的策略,让两个下属互相牵制,互相斗,帝王则渔翁得利。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是好事,说明秦王要用自己。
是不是真的如此?宝鼎紧张地看着秦王,他就等着秦王开口,只要秦王答应了,那足以说明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未来还大有可为啊。
隗状肯定要做丞相公,这个历史轨迹不会变。隗状有着深厚的楚系背景,当秦王把楚系外戚赶出咸阳,楚系的人不会就此树倒猢狲散,他们还有隗状,楚系这颗大树还在,楚系这个庞大的派系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倒了,秦王也没有那个实力在一夜之间摧毁一个大派系,他也不可能那么做。如果楚系真的一夜之间轰然倾覆,王国必定受到重创,毕竟王国的治理需要官吏,一夜之间把楚系官吏全部赶走,其结果可想而知,所以秦王的目的就是巩固和集中王权,自己要有绝对权威,能够一言九鼎说一不二就行了。
楚系外戚倒了,但楚系不能倒,秦王政不可能自己直接去控制楚系,他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这恐怕就是秦王政和隗状走到一起的原因吧。隗状是楚系巴蜀人,由巴蜀人代替楚系外戚成为楚系的中坚力量,但巴蜀人的实力与楚系外戚没有可比性,巴蜀人没有权倾一时的条件,如此一来秦王就可以控制楚系了。
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因为按照历史轨迹来看,自楚系外戚被赶出咸阳后,大秦的丞相只有三个派系的人轮流出任,楚系的隗状和李斯、关东人的冯去疾,还有就是老秦人王绾,而隗状做等一丞相的时间最长,所以历史的真相可能和自己的猜测相差无几。
如今自己穿越而来,代替死去的兄弟到了咸阳,背负着重振老秦人的使命,假如自己成功了,让老秦人成为咸阳的第一大派系,牢牢压制住楚系和关东系,那么,自己是不是有机会去改变历史,改变帝国的命运?
这一瞬间,宝鼎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让老秦人崛起,让老秦人成为咸阳第一大派系,由此改变帝国的命运,否则这趟自己白活了。
秦王的眉头逐渐舒展,脸上再度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宝鼎心里顿时一松。成了,赌对了。
“慎始慎终。”秦王说道,“今夜的事,由驷车庶长和内史处置。蓼园的事,尽快处理好,然后去长阳门做你的门监。”
宝鼎大喜,躬身应诺。
秦王冲他点点头,然后大步离去。
隗状和宝鼎、曝布匆忙跟上。
秦王再没说话,出了秘库就直接上了辒车。
隗状则在上车之前向宝鼎躬身致礼。宝鼎一边还礼一边冷笑。老子前世做推销,干的就是尔虞我诈的事,但老子有良心,不愿意坑蒙拐骗背后害人,不愿意和同行撕破脸,否则也不止于穿越到了这里,不过我既然重活了一次,有机会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那不要说仁义了,连良心老子都不要了,这辈子我就和你斗到底了。我不斗你,秦王就要斗我,所以,大兄,这辈子我们注定是对手,没办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啊。
宝鼎和曝布返回秘库。很快,黑鹰锐士就把公子襄带了进来。
公子襄的手臂已经包扎好了,因为失血过多,脸色非常苍白,精神更是极度萎靡。
“还记得我父亲吗?”宝鼎问道。
公子襄抬头望着宝鼎,眼神怨毒,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憋出几个字,“他是个英雄,你不是,你是一头狼,吃人的狼。”
“但他死了,死得很惨,背着谋反的罪名死去,埋在长城脚下,永远都没有机会归葬祖坟。”宝鼎摇摇头,一脸落寞,“知道他为什么会背上谋反的罪名?”
公子襄听出了一点东西,他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绝望的心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
“我们都是弃子。”公子襄冷声说道,“你父亲是弃子,你迟早也有这一天。”
宝鼎点点头,“我知道。”
“你到咸阳第一天就夜袭蓼园,这是谁的命令?”公子襄问道,“他的?”
宝鼎再次点头,“他来了,又走了。”
公子襄呆了一下,脸上露出痛苦之色,黯然垂首。
“我父亲流配北疆,我二十五年后才重返咸阳,我家就剩下我一个了。”宝鼎问道,“你的运气不会比我父亲好,二十五年后你家还能剩下几个子孙?又有几个子孙可以重返咸阳?”
公子襄黯然叹息,“你说吧。”
“用你一条命换你一家的命。”宝鼎声音冰冷,没有丝毫感情,“你死了,我当着你儿子的面烧掉所有的证据。”
“这是他的命令?”
“这是我的想法。”
公子襄盯着宝鼎的眼睛,眼里露出一丝怜悯之色,“你还能活多久?”
“他既然要借刀杀人,我也没有办法。”宝鼎面无表情地说道,“不过,我既然回到了咸阳,我就要争取活着,谁敢杀我,我就杀他全家,鸡犬不留。”
公子襄沉默良久,然后用力点了点头,“把我儿子叫来,我满足他的心愿。”
宝鼎冲着曝布打了个手势,曝布转身走出了秘库。
“叔父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宝鼎问道。
公子襄想了一下,摇摇头,“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的命令,谁敢违抗?”
公子襄苦笑,“留个孩子吧,留个希望。”
“谢谢叔父。”宝鼎站起来,微微躬身,“叔父走好。”
嬴豹再次走进了蓼园。他和公子襄谈了一会儿,然后便带着公子襄的长子走出了府门,向相国熊启等人大概解释了一下。夜里公子宝鼎来了,发生了一点冲突,公子襄受了伤。如今双方在大王的调停下已经和解。经过商谈,公子襄决定归还公子宝鼎的所有财产,并把自己名下一半财产送给公子宝鼎做为赔偿。
熊启、熊宸和熊炽相顾无语。公子襄完了,但大王顾及宗室颜面,把事情掩盖了,这事就算结束了,只是老太后岂肯罢休?她最为溺爱的儿子就这样给公子宝鼎杀了,双方的仇恨就此结下,接下来就是不死不休之局,楚系和老秦人之间的战争全面爆发了。
嬴豹要求内史嬴腾调集人手继续封锁刁斗巷,其余人等立即遣散,该干啥干啥去,不要看热闹了。
秦王政回宫后,直奔老太后的寝殿,把夜里发生的事详细述说了一遍。公子襄罪孽深重,证据确凿,死有余辜,谁也救不了他。此事如果任由公子宝鼎公开,那宗室的脸面丢尽了,而且因为牵连太广,涉案官吏数不胜数,大秦必遭重创。
老太后没想到灾祸连连,娘家的事还没有结束,儿子又给撂倒了,虽然都是自作孽、不可活,但这一连串的重击太可怕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秦王如此绝情,为了打击楚系外戚,连下毒手。公子宝鼎算什么?一个可怜的孩子而已,秦王政为了自己的权力,竟然把一个无辜的孩子卷进来,太残忍了。
她望着秦王政,忽然觉得他太陌生,她已经不认识他了,眼前这个秦王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秦王,不是她喜欢的那个秦王了。
老太后躺倒在榻上,心痛如绞,泪流满面。她失去了一个儿子,同时也失去了一个孙子,另外一个刚刚从北疆归来的孙子也是危如累卵,血腥的杀戮又要开始了,只是不知道这一次谁胜谁负,又要死去多少人。
老太后觉得很累很累,自从嫁给安国君,她就一直在权力的漩涡中挣扎,几十年过去了,她心力交瘁,已经支撑不住了。
当天夜里,公子襄和他的家人,还有数千门客短兵、僮仆女婢离开了蓼园。在冲突中死去的人,则由内史府安排辎重车,连夜拉到城外掩埋。
第二天,公子襄上奏,请辞主爵中尉一职,并于当天带着家人离开咸阳,到栎阳老府去了。
紫塞坊议论纷纷,虽然宗室权贵们不知道蓼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在这场争斗中,公子襄败了,败得非常惨。
公子宝鼎夺回了老府,马上命令城外庄园里的虎烈卫全部搬进蓼园。这时候一定要小心戒备,公子襄就是前车之鉴,稍一不慎可能就被别人灭了。
过了两天,栎阳传来消息,公子襄暴毙。
噩耗传到王宫,老太后痛哭失声,昏厥数次,病情再次复发,卧榻不起。
公子襄暴毙的消息引起了宗室权贵和公卿士大夫们的诸多猜测,但普遍的看法是,公子襄被公子宝鼎打出咸阳,丢了面子,活活气死了。更有传言说,公子襄被公子宝鼎打伤了,吐血而亡。
没有人知道秦王去了蓼园,知道的也不会说,至于公子襄贪赃枉法已经暴露的事,知情者更是寥寥,否则一夜之间,咸阳城至少有一半的官吏要逃之夭夭,另外一半则惶惶不可终日。
大秦以法治国,以严刑峻法著称于世,然而,现实情况是,越是严刑峻法,越是贪污腐败盛行,为什么?秦王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有一点很明显,这与楚系外戚独揽大权有直接关系。一个派系独揽大权,上上下下都是这个派系的人,军政官长和御史都是一家人,那结果可想而知。
秦王政决心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