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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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风云录- 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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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筵不丰盛,甚至可以说是很节俭。墨家钜子蒲溪子和一众作陪墨者倒是吃得津津有味,似乎难得吃上这么一顿“丰盛”的饭菜。韩非尝了几口小菜,然后便抱着一爵甘醪浅浅品尝,自始至终就没有再加满。宝鼎举箸踌躇,感觉难以下咽,即便是甘醪,吃到嘴里也有一股难闻的怪味。好在他前世也是苦人家出身,今世虽锦衣玉食,但时日尚短,远不能与那些从娘肚子出来就含着金钥匙的贵族相比,所以他面带笑容,勉为其难地强迫自己“狼吞虎咽”。
  他自从来到这个时代,除了在代北受了点苦以外,就再也没有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他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庶民贫贱生活如何,也不知道他们的衣食住行是不是可以勉强维持生存。咸阳是个大都市,宝鼎接触不到这个都市的最底层,更不要说去接触乡村的农夫了,他全副身心都放在权力博弈上,放在拯救帝国的大事业上,他已经忘却了这个时代的最底层,如果不是他的灵魂里装满了前世的记忆,他恐怕真的就此告别了支撑起整个中土王国的庶民阶层。
  他的身份太尊贵,地位太高,他高高在上,眼里只有日月星辰,对他而言,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和脚下的草芥蚁蝼其实没什么区别。
  这一刻,当他咀嚼着嘴里苦涩的菜肴,当他吞咽着粗糠一般的黍稷,他蓦然发现,自己的梦醒了,自己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那座拥挤的都市,他仿佛看到自己正在为生存而奋力挣扎的身影,仿佛又看到自己蹲在街角狼吞虎咽地吃着五块钱的盒饭,而几十层的高楼就在身后,上百万的豪华轿车正从眼前驶过,但这一切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自己除了拥有正在破灭的理想外,就只有手上这份已经见底的盒饭。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楚突然从心底涌出,霎时袭遍了全身。宝鼎情难自禁,眼圈蓦然红了,泪水不可遏止地冲了出来。宝鼎放下竹箸,以手掩面,任由泪水倾泻而下。
  韩非黯然低叹,不再掩饰,把手中的酒爵放到了食案上。
  蒲溪子和一众墨者面面相觑,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眼色,随即中止了筵席。
  宝鼎积压在心中的痛苦情绪随着泪水而宣泄。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但他控制不住。
  他从走进大堂开始,便知道自己其实才是今天筵席的主角。墨家钜子蒲溪子和韩非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他们请韩非帮忙,把自己请到鼓角楼,目的无非是拉近彼此的关系,看看能不能给墨家带来利益。墨家的目的达到了,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泪水给了他们一个清晰的讯息,自己被他们感动了,接下来墨家钜子肯定要说出真实意图了。
  宝鼎对墨家学说还是有所了解。墨家学说在中国历史上有重要地位,凡是喜欢历史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墨家的学术思想,比如“兼爱”,也就是后世的“博爱”思想;比如“非攻”,也就是“反战”思想;比如“节用”,提倡节俭反对浪费奢侈。墨家从建立之初就有一套严密的组织系统,墨者不但要遵从严厉的规则、艰苦的训练,还需要具备高尚的道德情操,所以真正的墨者很少,这也是导致墨家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实仔细想一想,墨家的衰落是一种必然。这是个“利”字当头的时代,士伍皆为“利”而奋斗,“利”包括官爵财富和功名,是一己之“利”。墨者出自庶民,为庶民的利益而奋斗,对“己”苛刻到了极致,不求官爵财富,不求功名利禄,所得之“利”全部用在了实现“兼爱”、“非攻”这种追求抱负上,结果可想而知。这世上有多少人的思想道德高尚到了“我为人人”的地步?太少了,从古至今,太少了,凤毛麟角啊,所以墨家不管在学术思想上还是在本身组织的发展上,都脱离了大时代,最终是要被时代的大潮所吞没。
  随着中土诸侯国的战争由“争霸”转向“兼并”,战争的频率和规模都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潮,墨家的主要学术思想已经不容于这个时代,所以墨家迅速衰落分裂,比如东墨,就转为纯粹的学术研究,他们在逻辑学和几何学上都有建树,而西墨和南墨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向武士集团和游侠方向发展。西墨事实上就是大秦供养的一个武士集团,而南墨则以游侠为主,当今著名的节侠和刺客大都来自南墨。
  西墨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大秦王族的看家护院,他们还在努力宣扬墨家学说,努力倡导墨家思想并身体力行,为此他们收养孤寡残疾,他们乐善好施,他们年复一年地为贫贱免费治病,他们参与战争,试图以战止战,他们利用一切机会向大王进谏献策,竭力游说公卿大臣们采纳墨家的治国策略。
  大秦需要墨家对王国统治有用的东西,对于他们不需要的东西当然不会支持,甚至公开进行打击。最为明显的就是“入仕”。大秦以法治国,法家学术思想是国策的核心,法家的子弟门生占据了朝堂,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毫不留情地打击墨家,导致西墨在大秦举步维艰,影响力日减,其门徒更是一年比一年少,如今连生存都变得异常艰难了。
  刚才在来鼓角楼的路上,韩非就向宝鼎详细介绍了墨家的现状。宝鼎非常感慨,觉得西墨就是大秦的活雷锋,这个时代竟然还有这样一个慈善团体存在,真的太罕见了。他只顾感慨,倒是忽略了韩非给自己介绍墨家现状背后所隐藏的深意。现在这府门一进,酒筵一摆,宝鼎也就明白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触景伤怀,竟然失态落泪,如此一来,他把自己拖进了墨家这个“陷阱”,想跳出来都来不及了,谁让你当堂落泪?难道是吃饭哽住了?抑或眼里进了沙子?解释不了嘛,分明就是被墨家的拮据和艰难刺激了。既然深受刺激,大有感触,那就要拿出实际行动帮助墨家。
  这都是什么事?宝鼎自怨自艾,苦叹无语。
  这事他不能轻易做出决定,因为在他印象里,墨家应该实力不俗,不至于落魄至此,钜子蒲溪子摆出这番“窘迫”样子,其中必有深意。首先他必须弄清楚,墨家在咸阳属于那个派系,不能莫明其妙上了当。
  “武烈侯因何落泪?”韩非一语双关地问道。
  “师傅何必明知故问。”宝鼎抹干眼泪,尴尬说道,“我位卑权轻,恐怕帮不上什么大忙。”
  “武烈侯乃咸阳新贵,如果你帮不上忙,那就无人可以帮助墨家了。”
  宝鼎疑惑地望着他,心想你是法家大师,和墨家应该是对头,现在怎么倒过来了,你倒像一位墨家大贤,为墨家积极奔走,奇哉怪哉。
  “钜子……”韩非望向蒲溪子,“人,我帮你请来了,你就实事求是地说。武烈侯是我的弟子,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这是武烈侯亲口告诉我的。你我几十年交情,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是武烈侯的事,所以你敞开来说,无所顾忌地说。”
  宝鼎头皮一麻,惊讶不已。没想到韩非还有如此霸道的一面,学问还没有教,上来就“讹诈”弟子,有这么做老师的嘛。
  蒲溪子神色尴尬,也被韩非这番话说得下不了台。他好歹也是墨家钜子,西墨的领袖,这个面子还是要的,但没办法,韩非和宝鼎都是公子,韩非是法家大师,宝鼎是咸阳新贵,比他的地位高出太多,而西墨如今衰败式微,早已落魄,他没有底气,腰杆直不起来啊。
  想到墨家的未来,想到那些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墨家弟子,想到今日步履维艰艰难度日的鼓角楼,蒲溪子咬咬牙,一鼓作气把墨家的现状详细介绍了一番,归根结底一句话,因为在咸阳被边缘化,政治上没有地位,导致墨家急骤衰落,目前墨家急需援助,以便重新崛起。
  第140章 引火烧身
  蒲溪子的这番陈述不但没有激起宝鼎的同情。反而让他暗自恼火。
  咸阳权力博弈已经非常激烈了,现在又跑出来一个墨家,不自量力地也想加入其中,这种痴心妄想之举不禁让人啼笑皆非。尤其让宝鼎恼火的是,韩非竟然和蒲溪子联手算计自己。岂有此理,你们把我当什么?一个无知幼稚的小孩?
  不过随着谈话的深入,宝鼎对蒲溪子和西墨的看法又变了。
  墨家当然不会异想天开到加入咸阳的权力博弈,他们最急切的目标是改善鼓角楼的窘迫现状,也就是“钱”的问题。墨家抚养孤寡、救助贫穷需要钱,教徒授学需要钱,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但他们收入来源有限,除了田地收入就是朝廷赏赐,至于大兵制造这一块的收入已经微乎其微。原因很简单,大兵只能卖给军队,而军队采购的背后是利益分配,如今楚系掌权,这块的利益当然归楚系,哪里轮得到墨家?
  楚系把墨家最大一块收益抢走了,墨家由此失去了财源,事事受制。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没有钱能干什么?尤其对墨家这种名震天下的显学大派来说,“兼爱”是他们赢得庶民支持,招揽门徒的最大“法宝”,所以他们要在“兼爱”上投入大量的钱财。如果没有钱,他们就无法救助孤寡残疾,就无法救治那些生命垂危的贫贱者,他们将失去庶民的支持。失去了庶民的支持,他们的影响力就小,就无法得到君王权贵们的青睐,他们在政治上将迅速边缘化,甚至因此远离权力中枢。远离君王权贵,远离权力,他们就无法获取官爵财富。如此恶性循环,墨家便会迅速衰落。
  现实的情况就是如此,随着西墨的急剧衰落,不但咸阳宫无视他们,就连咸阳的权贵们也待之如弃帚。就在他们绝望之际,公子宝鼎横空出世,咸阳崛起了一位新贵,这位新贵出自王族,背后有老秦人的支持,蜀系与他的关系日渐融洽,另外大秦两个巨商富贾也都是他的座上客。这位新贵要权有权,要钱有钱,势力不断增强,如果墨家能在他崛起之际及时攀附,即便不能重新崛起。维持生存绝对没有问题。
  他们一直找不到与公子宝鼎建立关系的机会,巧合的是,秦王政出面让公子宝鼎拜韩非为师,而韩非与钜子蒲溪子是莫逆之交,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场筵席。
  宝鼎对墨家的兴趣还是很大,不时询问一些问题,从学术主张到组织系统,从“兼爱”之举到门徒生存,面面俱到。
  随着墨家的神秘面纱层层揭开,一个事实也摆在了宝鼎面前。这个时代的诸子百家是“士”立身安命的本钱,任何一门学术若要得到推广,必须借助权力和财富,缺少任何一个都不能名扬于世,更不能成为“强国”之策的理论基础。
  法家显然是这方面的成功代表,因为法家在西秦得到了七代君王的鼎力支持,这是史无前例的事。其它学派就不行了,墨家算是其它学派的佼佼者,几百年来百折不挠顽强生存,一直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但是,随着大秦的统一。随着始皇帝和法家大臣们下令罢黜诸子百家,焚烧诸子书籍,扼杀学术思想,墨家和其它学派也就一起灰飞烟灭了。
  我有能力挽救这个灾难吗?
  宝鼎这一刻对权力产生了强烈的渴望。最近一段时间他博弈于权力,对权力的认识愈发深刻,他已经意识到,如果自己在统一之前不能拥有足以改变历史的实力,那么他将失去改变历史的最好机会。始皇帝在统一后的第十二年驾崩,第十三年便爆发了陈胜吴广的大泽乡起义,第十五年,大秦帝国就倾覆了。在统一后的这么短时间内去改变帝国奔腾的方向,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历史上,墨家最终被始皇帝直接摧毁,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测,现在自己帮助墨家重新崛起,等于把自己的命运和墨家的命运捆绑到一起,将来墨家被始皇帝摧毁,自己岂不要受到墨家的连累,被始皇帝一剑砍倒?
  宝鼎随后沉默了,长时间沉默,陷入深思之中,以至于整个大堂鸦雀无声。韩非、蒲溪子和一众墨者们望着这位少年公子,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他那瘦弱的身躯里所蕴含的与他年纪根本不相符合的深沉和智慧。他是个罕见的天才,一方面血腥残暴,一方面却拥有非凡的睿智。
  韩非察觉到事情远比自己想像的棘手,宝鼎的沉默和深思已经足以说明若要解决墨家的危机,仅靠解决财政上的拮据远远不够,它可能牵扯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即使是公子宝鼎也难以下手。
  韩非提出告辞。蒲溪子和一众墨者恭敬相送。宝鼎客气了几句。便跟在韩非后面缓缓而行,但神思还是处在恍惚之中,这令墨家的人忐忑不安。
  辒车平稳地行驶在大道上,马蹄的踏踏声清脆而富有节奏,一下下地敲击着深邃的黑夜。
  宝鼎斜靠在车厢上,眉头深皱,心事重重。
  “武烈侯,你在想什么?”韩非关心地问道。
  “师傅,你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宝鼎苦笑道,“非常棘手的难题啊。”
  韩非尴尬地笑笑,“墨家急需钱财,而你的后面有大秦两个巨商。乌氏和琴氏富可敌国,他们经营甚多。我原以为通过你的关系,给墨家一些机会,以便改善他们拮据的现状。”
  宝鼎微微点头,疑惑地问道:“师傅是法家大师,为何与墨家钜子有莫逆之交?”
  韩非笑了起来,“你知道我的师傅是谁吗?”
  当然知道,赵人荀况,震烁千古的儒家宗师荀子。法家大师的师傅可以是儒家宗师,那自然可以解释韩非为什么与墨家钜子建立深厚友谊了。
  “师傅,你要知道,大秦推崇的是‘法治’。是《商君书》,而今日大王更是推崇师傅的‘法、术、势’兼用之说,因为这与大王统一天下的抱负不谋而合。”宝鼎叹道,“这个时候,墨家的衰败是必然趋势,谁也无力阻止。大王之所以还让墨家存在,是因为墨家可以帮助他稳定人心,帮助他提高军队的攻防之术,一旦天下统一,墨家还有多少继续存在的理由?”
  韩非略略皱眉,眼里露出一丝不解之色。“武烈侯,兴办学宫,修改官学,大力培养大秦士子可是你的奏议,大王也是极力赞同,如今正在和公卿大臣们商讨具体的实施之策。墨学乃天下显学,西墨更是墨家最大一个分支,它完整地继承和发展了墨学。学宫兴办之初,就是要靠法学和墨学来支撑,由此可知鼓角楼对官学变革的重要性。现在武烈侯突然说墨家必然衰败,甚至未来连存在的理由都没有,这是为何?”
  “因为统一。”宝鼎言简意赅地说道。
  “统一?”韩非愈发疑惑了,“我主张‘法术势’兼用以致帝王之功,墨家更是积极寻求统一以避免战火的荼毒,这和墨家的衰败有什么关系?”
  “因为统一。”宝鼎加重了语气。
  “统一不影响显学的发展。”韩非说道,“相反,统一会促进显学的大发展。”
  宝鼎无奈摇头,“统一之后,书同文、车同轨,钱币、度量衡统统统一……”
  韩非这才霍然惊悟,“显学也要统一?”
  “显学不是统一,而是唯一。”宝鼎说道,“大秦以‘法’强国,以‘法’统天下,‘法’是唯一正确的可以强国统天下的显学,所以,未来大秦的官学就是法学。其实现在大秦就是法学一家独大,统一后更是如此。”
  韩非沉默了,他总算知道墨家为什么在大秦举步维艰了,因为大秦不需要它,大王和公卿大臣们不需要它,它的存在现在只剩下一个意义,那就是给大秦这个虎狼之邦披上一件文化大氅,告诉天下人,我大秦勉强也算个礼仪之邦嘛。
  “在师傅看来,是法家一家独大好,还是显学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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