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回邯郸?”赵信哑然失笑,“我们是平原君的黑衣,是公子恒的黑衣,邯郸会信任我们?凡秘兵必是统率的亲信,否则谁敢保证秘兵的忠诚?再者,我们有家有口,有宗族,我们为了自己的性命却让九族死于非命,这事谁做得出来?谁有如此狠毒心肠?如此狠毒的人,会赢得邯郸的信任?”
赵仪的泪珠簌簌而下,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泄露的一个机密竟然给这支黑衣带来了死亡的噩运。
“我们不能撤离,一撤离就全部暴露了,我们的亲人必定惨遭杀害。事实上我们也来不及撤离了,黑冰牢牢监控着关东秘兵,太子丹一旦逃离,黑冰必定全力搜捕,我们一个也逃不掉。”
“武烈侯答应我的,他不会杀你们,他发过誓的……”
“要杀我们的不是武烈侯。”赵信再度发出一声苦叹,“要杀我们的,是黑衣,是邯郸。”
“怎么会这样?”赵仪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邯郸为什么要杀你们?”
“因为你暴露了,你泄密了,我们这支黑衣已经全军覆没了。”赵信苦笑道,“即使我们顽抗到底,但最终还会有人投降,因为我说过,这里是他们的家,这里有他们的亲人,他们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九族亲人无辜受害。投降的后果就是为秦人所用,反过来祸害赵国。如果是你,此刻你将做出何种选择?是任由黑衣自生自灭还是将其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赵仪的心剧烈跳动着,痛悔的泪水泉涌而出。黑衣竟然要自相残杀,赵人竟然要自相残杀,这太可怕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秦人杀我们,我们反抗;赵人杀我们,我们也一样反抗。”赵信冷笑道,“从宗越走进黄阁酒肆的那一刻开始,西门老爹和长歌就在谋划此事,他们绝不允许我们这支黑衣成为秦人祸害赵国的工具,即使这仅仅是一种可能也不行,所以他们不惜代价也要杀我们,而杀我们的办法很简单,把你掌握黑衣秘密的事实告诉黑冰台就行了。如此一来,武烈侯不但保不住你,还因此受到牵连,被他的对手乘机围杀。”
“黑衣的秘密肯定保不住,你和武烈侯都将因此而死,但我们这些潜伏在咸阳的黑衣除了我之外,并不知道秘密暴露了,所以当宗越走进黄阁的事再次发生的时候,黑冰抓不到一个黑衣,所有的黑衣都会自杀而死。”
赵信神情悲怆,连连摇头,“当初公子恒为了确保我们的安全,把黑衣的秘密一分为二,由你和西门老爹各掌一部,黑衣只有见到你们两个人的符信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接受你们的指挥,反之,说明黑衣的秘密泄露了,这时候唯有自杀,只有自杀才能保住家人的性命。此计本万无一失,不料现在却成了杀死黑衣的夺命绝计。”
“所以,我一定要杀死西门老爹和长歌。”赵信神情决绝,毫无妥协的余地,“你随同武烈侯出塞,如此定可保住黑衣的秘密。”
赵仪心如刀绞,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九死一生到了咸阳,竭尽全力帮助赵人营救太子丹,一心一意守护赵国,结果事与愿违,黑衣竟然因此而自相残杀,自己竟然因此而走上了背叛赵国的不归路。
怎么会这样?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和这支黑衣走上了背弃王国的道路?
赵仪想不明白,她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这是叛国,我们都将成为赵国的叛逆,我们都将成为千古罪人。”
“那我们都会死。”赵信痛心疾首,手指屋外,“你会死,黑衣会死,武烈侯会死,所有的和我们有牵连的亲人朋友都会死,你知道吗?你知道要死多少人吗?我们犯了什么罪?我们做了什么叛国的事?邯郸要杀我们,为了所谓的王国的安全而杀我们,我们难道就把脑袋乖乖地送给他们?难道我们死了,王国就安全了?王国抛弃了我们,王国背弃了我们,赵王要杀我们,我们就束手待毙?我们就这样让成千上万的无辜为我们陪葬?”
“不,不是这样的,这里一定有误会。”赵仪悲声哀求道,“叔,请你冷静一点,你不能自相残杀,你一家人都会因此而死。”
“你知道咸阳有多少黑衣吗?你知道这些黑衣有多少亲人吗?”赵信激动地说道,“我以一家老小几十口性命保住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保住你和武烈侯,我值了,死了到了九泉下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赵仪心中混乱不堪,她不停地问自己,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会走上叛国的路?但事实就是这样残酷,如果不把西门老爹杀死,不把黑衣长歌和他的手下杀死,那死的人就是自己和武烈侯,就是赵信和所有潜伏在咸阳的黑衣。
“好了,我该对你说的都说了。”赵信挥挥手,冲着赵仪勉强挤出一丝笑脸,“武烈侯请我来,是不是也为了此事?”
赵仪黯然无语。不错,宝鼎请赵信来,正是为了此事,而赵信的决策就如宝鼎的猜测一模一样。赵信不愿背弃赵国,但也绝不愿意就这样毫无价值地为赵国而死,他最终将不得不走上背叛故国的道路。
有个事实无可辩驳,当初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公子恒把黑衣的秘密一分为二了,结果一步错步步错。西门老爹、黑衣长歌和赵信一致认为,赵仪向武烈侯泄露了黑衣的秘密,也就是说,这支黑衣没用了。
武烈侯之所以没把这个秘密交给黑冰台,原因就是他自己也给牵连其中了,他必须想方设法掩盖这个秘密,这样一来这支黑衣必将被武烈侯所控制,成为武烈侯的一股黑暗力量,很显然,这股力量对赵国非常不利,而唯一阻止的办法就是毁了这支黑衣,连带把公主赵仪和武烈侯一起毁掉,以混乱咸阳局势。
赵信最初同意毁灭之策,但随着时间的延续,他的想法慢慢地变了,他一次次地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的亲人无辜受累?就为了一个抛弃自己的王国?
今天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甚至是整个家族几十年来最高兴的一天,因为赵高升官晋爵了,因为赵高成了大王的近侍臣子,这意味着赵家被秦人承认了,接纳了,赵家将在这个王国里享受荣华富贵,重新过上有尊严有地位的日子。
是谁剥夺了赵家的荣华富贵?是谁剥夺了赵家的尊严和地位?是赵国,是自己的王国。如今赵家为了这个抛弃自己的王国竟然要付出整个家族的性命,是不是值得?赵信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愚蠢,很荒诞。我都干了什么?我是一个疯子啊。
赵信当然知道武烈侯为什么找自己,但武烈侯选择的时机非常好,好得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一切都是武烈侯的谋划。武烈侯牢牢控制了局势,控制了赵仪和这支黑暗力量。
赵仪进了内屋,扑进宝鼎的怀里泪如雨下。
她委屈,她痛苦,她甚至还非常愤怒,她实在想不到,自己为了赵国放弃了一切,放弃了生死荣辱,结果就得到了这么一个回报。赵国竟然要杀她,要毁灭她。赵国已经烧死了她一次,李牧也已经杀死了她一次,但赵国人还是不依不饶,还要跑到咸阳来杀她,务必致其于死地。我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让王国一次又一次地追杀自己?
“命运就如流淌的河水。”宝鼎抱紧了她,附耳说道,“它不知道前进的方向,也不知道终点在哪,它就那样默默地流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人生,无论喜怒哀乐,无论悲欢离合,它都默默地忍受,将其化作奔腾不息的动力。”宝鼎叹了一口气,“人生其实就是忍受一切,等到死去的那一天,你会豁然顿悟,原来我竟然已经抵达了终点,过去的一切,不过都是过眼云烟而已。”
赵仪似懂非懂,茫然无语。宝鼎在她心里就是一座需要仰视的大山,她已经习惯了顺从,虽然有时候她也想爬到大山的巅峰,但每次抬头,她都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随即放弃,不再幻想着去征服,去超越。
宝鼎半搂半抱着黯然垂泪的赵仪走进了堂屋。
赵信恭敬见礼。他本想说几句感激的话,但旋即觉得太多余了,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事你不用干,也不能干。”宝鼎请他坐下,笑着说道,“有些事你必须干,不干也得干。”
赵信沉吟稍许,微微颔首,“武烈侯是不是担心我破坏了你的全部谋划?”
“你已经破坏了。”宝鼎说道,“万般无奈,我只能把你请到蓼园来,但公主显然没有说服你,反而被你说服了。”
赵信又想了片刻,问道:“武烈侯有把握救出太子丹?”
“你怀疑我欺骗你?”宝鼎笑了起来。
“从咸阳逃回燕国,路程太长,武烈侯的计策即使再高明,成功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赵信说道,“再说,你马上就要出塞了,返回之期无法确定,请问武烈侯,太子丹的事怎么办?”
“太子丹的事,即刻解决。”宝鼎从容说道,“你或许不知道出塞一策出自何人。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出塞一策就是我的主意。”
赵信吃惊地望着宝鼎,一脸的匪夷所思,“武烈侯要带太子丹出塞?”
“否则呢?”宝鼎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让太子丹安全逃出秦国?”
赵信再无疑虑,当即躬身为礼,“请武烈侯放心,有些事我必须干,不干也得干。”
“中!”宝鼎笑道,“一言为定。”
第148章 剑道大师
武烈侯公子宝鼎离开了咸阳。西出塞外,出使北虏诸王庭。
出使车队的规模远远超过了咸阳人的预料,甚至也超出了秦王政的预料。
这是一支庞大的车队,在各方全力支持下,车队实力惊人。
其中黑鹰锐士多达四十二人。几位老将军不惜血本,把麾下黑鹰锐士全部调给了宝鼎,确保他的人身安全。
司马断出任虎翼卫统率。白氏和司马氏再出精锐,将虎翼卫人数补足一千。王陵、王翦、麃公和桓齮各自调给宝鼎两百五十名卫士,这一千悍卒由王翦的孙子王离为统率。
乌氏、琴氏应宝鼎的要求,派出商队随行出使。商队有五百辆满载货物的辎车,有两百辆特制的满载粮秣武器同时又可以用于防御结阵的大型战车,配备一千名护卫,还有大约一千五百名车夫仆役和近百名各类工匠。
如此庞大的出使车队,在大秦历史上规模空前,在中土历史上恐怕也是罕见,震动了咸阳上下,但宝鼎却不以为意。此去大月氏不过数千里而已,而大月氏的疆域就是河西走廊,就是祁连山。河西走廊对于一个穿越者而言太熟悉了,后世中土的疆域囊括了大半个西域,相比较而言。河西走廊距离中原已经是很近的地方了。
大秦帝国灭亡后仅过了一百多年,河西走廊和匈奴人就被强悍的大汉军队赶走了,从此这片土地就是中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宝鼎踌躇满志,打算在有生之年大展宏图,把这片疆域纳入帝国的版图,让帝国的西北疆在战略上形成优势,确保关中的安全。
此趟出使,就是打探北虏虚实,实施远交近攻之策,利用北虏诸种之间的矛盾,混乱大漠局势,为大秦统一中土赢得足够时间,为帝国未来向西北拓展疆土迈开坚实的第一步。
这样一个关系到中土未来的大战略,咸阳知之者甚少,也就咸阳宫一帮中枢大臣们清楚内情。不知内情的还以为公子宝鼎在咸阳激烈的权力斗争中失败了,饮恨收场,被赶出咸阳,被他的对手们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送上了“刑场”。各人不禁为之叹息,暗暗为公子宝鼎祈祷,希望他还能活着回来,再展绝世风采。当然,奔走相告、鼓掌相贺者更多,他们终于看到了公子宝鼎轰然倾覆的一天,只是这一天来得稍稍晚了一些,让许多人至今还在大牢里痛苦煎熬。
秦王政亲自到长亭相送,赠镇秦王剑,许其便宜行事。
相国昌平君和一帮公卿大臣们则殷殷叮嘱。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这一刻公子宝鼎所表现出来的大气魄大勇气还是让他们暗自赞叹,毕竟提出高瞻远瞩的策略容易,身体力行亲自北上大漠实施大策略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到的了,非大智大勇者不敢为之。
公子宝鼎倒是洒脱,一口饮尽饯行酒,拱手告别,绝尘而去。
车队过于庞大,辎车又满载物资,行进速度比较慢。
宝鼎并不着急,与韩非、公孙豹、琴唐、赵仪等人坐在辒车里,把酒弈棋,谈笑风生。
韩非其实不愿意出塞,倒不是害怕塞外北虏的凶残,而是因为宝鼎的献策。宝鼎建议秦王政暂缓攻赵,先把韩国灭了。现在关东六国就韩国最弱,而韩国最近又在不遗余力地展开合纵游说,灭韩不但可以破坏合纵,更能震慑关东诸国。从战略上来说,灭韩之后,秦军坐拥关、洛,可以直接威胁魏齐楚三国。同时更有利于秦军南北夹攻赵国。
秦王政和公卿大臣们对此有争议。秦王政的身体里流淌着韩人的血液,他的祖母夏太后就是出自韩国。从地理位置上来说,秦国第一个就应该灭掉韩国;从实力上来说,秦国灭韩没有丝毫悬念,但或许就是因为秦王政这种感情上的因素,秦国一直把兵锋指向赵国,却迟迟没有对韩国下手。
历史上,韩国迫于形势,晚些时候将向秦国献地称臣,试图延续国祚,但第二年,秦王政就出兵灭了韩国,所以宝鼎毫不犹疑,也不管秦王政是否高兴,极力说服秦王政灭韩,而他罗列的一大堆理由中,第一个理由就是利用灭韩得来的财富攻打赵国。
韩非生气归生气,但不得不正视现实,韩国国祚的确保不住了,灭亡是早晚的事。他想利用自己待在秦王政身边的机会,为王国再尽尽力,但宝鼎死拉活拽,又在秦王政耳边鼓捣了一大堆理由,结果秦王政耳朵根子软,真的就答应了,命令韩非为副使,随宝鼎一起出塞。
韩非没办法,带着几车书卷上路了。此行路途遥远,没有一年也有半载。一路上也只有读书打发时间了。谁知宝鼎把书卷全部扔了,装了满满几大车空白竹简,然后交给韩非一个任务,出塞后,每日记载沿途所见所闻,什么地理风俗等等统统详细纪录下来。
韩非一听就懂了,对宝鼎这份慎密的心思大为佩服。这就是宝鼎的远见,中土有了这份详细的北虏资料,以后在南北战争中必能占据先机。
不过,韩非对宝鼎带着公主出塞非常不满。这件事瞒不了的,宝鼎只能实话实说,还哀求师傅务必保密。韩非气得大骂,出塞办得是国事,不是游山玩水,你竟然偷偷带着公主出行,你眼里还有王法吗?你们才刚刚订下婚约,男的未婚,女的未嫁,就算郎情妾意感情深,也不能无视礼法,现在就天天双宿一起飞?
宝鼎气苦,心想我这是何苦?你如果不是我师傅,我救你干啥?我好心好意救你一命。你倒好,不但不领情,还抓着这么件小事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岂有此理嘛。
韩非认为宝鼎这件事做得太幼稚太冒失了,但公孙豹却不以为意,相反,他倒是很高兴带上赵仪同行。
公孙豹自始至终就没把赵仪的身份当回事。赵仪有倾国倾城之貌,又知书达礼,性情也温婉柔弱,公孙豹很满意,至于什么同姓不能为婚的礼俗。在他眼里就是狗屁,如此貌若天仙的女子当然要占为己有,不抢是白痴。诸侯国的宗室王族中违背礼法的一抓一大把,不要看个个人模狗样、光鲜照人,其实揭开华丽的外衣,里面都是见不得人的肮脏东西。
像宝鼎这样费尽心思把抢来的公主安排个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