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怎么可能?”乌原叫了起来,“公子不是说官营之策要等到大秦统一之后才会实施吗?怎么现在咸阳就动手了?咸阳凭什么要夺我们的基业、抢我们的钱财、断我们的生路?”
这话公子宝鼎的确说过,而且不止一次说过,他叫乌氏逐渐改变经营方向,叫琴氏利用冶炼技术的提高飞速赚取大兵之利,把乌氏、琴氏和墨者三家联合起来建立联合商社就是为了未雨绸缪,以便抢在朝廷改变国策之前把自己做大做强,利用财富和实力反过来影响朝廷的决策,以延缓或者阻止朝廷推行“重农抑商”、“官营垄断”等诸多策略。然而,宝鼎这话刚刚说完还不到半年,三家联合商社刚刚建立不久,朝廷就突然传出了要将战马畜牧和大兵制造收归官营的传言,这虽然再一次证实了宝鼎的深谋远略,但也把三家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形势之危急可想而知。
“统一,在统一这个大前提下,在增强国力这个大前提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宝鼎的口气显得很无奈。
他轻视了楚人,更轻视了右丞相昌平君,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楚人竟能拿出此等绝妙好计。以“强国”来实现“大一统”是自己所推崇的国策。现在楚人就拿这个国策来挖坑设陷阱。秦王政雄心壮志,他一门心思要“强国”,要“统一天下”,凡是有利于增强国力的计策他都会采纳,楚人这个计策投其所好,正中秦王政的下怀。
“怎么会出现这种事?”琴唐望着乌氏倮,吃惊地问道,“这是釜底抽薪啊?楚人怎会想到此等恶毒之策?你们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乌氏倮摇摇头,他一直待在乌氏,对这件事背后所隐藏的秘密不甚了了,再说乌氏现在正饱受打击,他自顾不暇,哪有时间去探寻咸阳宫里的秘密?
“根子还是出在我的那份奏章上。”宝鼎叹道,“当初为了拯救墨家,万般无奈之下我奏请大王,让少府出面筹建三家联合商社,这样你们就可以公开援助墨家,而我个人也能摆脱拉拢墨家发展实力的嫌疑。当时我就有一个顾虑,担心少府会趁此机会在其中大做文章,名义上是建立联合商社,大家各取所长共同获利,但实际上却是杀鸡取卵,借助王国权力肆无忌惮地掳掠你们三家的财富。现在看来,我当时的顾虑变成了现实,楚人果然看到了此策之中的破绽,将计就计,一招击中了我们的要害。”
琴唐等人面面相觑,心如重铅。坑是自己挖的,现在给楚人推进坑里了。想爬起来就难了。
“联合商社办得怎么样了?”琴唐又问乌氏倮。
“联合商社名存实亡,我乌氏目前正遭到楚人的疯狂打击,岌岌可危。”乌氏倮苦笑摇头,“咸阳盛传我乌氏倮图谋不轨,要做义渠王,要带着义渠人叛离大秦。这个谣言传开之后,乌氏在咸阳的声誉一落千丈,不要说做回易了,就连一些亲朋好友都避之不及。楚人借着谣言上奏大王,请内史府出面调查乌氏。内史府还没有出面,黑冰台就出手了。黑冰台认为燕国太子丹逃离咸阳一事肯定有内应,而怀疑对象就是赵国巨贾卓氏。”
“卓氏?”暴龙大吃一惊,“怎么把卓氏扯了进来?卓氏老家主现在如何?”
“已经被黑冰台抓走了,生死未卜。”乌氏倮黯然低叹,“卓氏和乌氏一向走得近,黑冰台自然要调查乌氏。卓文被抓走的第三天,乌原也被请进了黑冰台,至今音讯全无。”
乌原被抓进了黑冰台?众人骇然心惊,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看样子楚人不但要报复公子宝鼎,还要把公子宝鼎彻底打倒。
“你没有向郿城孟西白求助?”王离急切问道。他没有说苍头的名字,但坐在这里的人除了两位墨者外都知道苍头其人。
“蓼园主母说,他去齐国了。”乌氏倮说道,“主母为了乌氏的事。特意去找了驷车庶长公子豹和内侍公子腾,也去找了左丞相。据他们说,此事由国尉尉缭督办,他们无法插手,只能想方设法把此事拖到河北大战结束后。这个意思很明显,假如河北大战赢了,此事可以大事化小,但一旦河北大战打输了,我乌氏恐怕就无法逃脱叛国之罪。”
“说白了一句话,就是逼着你乌氏走投无路,最后为了活命不得不拱手交出乌氏大草原。”琴唐冷笑道。“你乌氏完了,接下来就要轮到我琴氏了。我琴氏有曾青(碳酸铜),有丹砂(硫化汞),即使不做大兵了也能活下去,但你乌氏怎么办?你乌氏是个大部落,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大草原,失去了牧场,你拿什么养活他们?咸阳这是逼着你造反啊。”
琴唐这句话让乌氏倮听了很不舒服,他当即说道,“我乌氏如果要造反,你琴氏又逃得了干系?巴蜀人是不是聪明过头了?左丞相在这件事上明哲保身,让人齿寒,难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能相安无事?”
琴唐知道乌氏倮心情不好,不屑与其计较,一笑置之,“坊间谣传你乌氏要造反,这种情况下谁敢出头帮你?巴蜀人不出面,老秦人难道就出面了?”
乌氏倮忿然冷哼,显然对咸阳那帮“朋友”极其不满,但没办法,他出生蛮夷,又是个典型的暴发户,咸阳不打他打谁?就他好欺负啊。好在乌氏还有公子宝鼎这个靠山,否则这次难逃覆灭之灾。
“巴蜀人和老秦人不会置之不理。现在大家都在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乌氏败亡,更不会看着公子遭受重创。”司马断安慰乌氏倮道,“但出于咸阳局势考虑,他们不好公开站出来,只能在暗中使力,所以乌原不会有生命危险,乌氏也一定能度过这次危机。你或许不相信我们,但总应该相信公子吧?”
众人齐齐望向宝鼎。宝鼎一直沉默不语,脸色阴沉得可怕,眼里更是杀气腾腾。
他倒不在意咸阳各方势力之间的博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怕谁啊?他担心的是国策,国策的改变必将影响到历史轨迹,而要拯救帝国,就必须改变国策,但国策怎么改,什么时候改,直接决定了帝国的命运。现在因为权力博弈导致大秦的国策完全偏离了既定的历史轨迹,那直接后果就是大秦的统一步伐可能因此而延缓。
中土统一的步伐只能加快,不能延缓。从这趟出塞就看得出来,匈奴人的崛起速度太快了,而匈奴人统一大漠的决心也非常坚决。依靠月氏人和东胡人来遏制匈奴人,延缓匈奴人的统一步伐显然是一厢情愿之举。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上,中土人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若想在未来的南北战争中占据绝对优势,统一是先决条件,没有中土的统一,其它的一概无从谈起。
宝鼎恍惚之中仿佛听到了陈胜吴广在大泽乡的振臂一吼,仿佛看到了项羽带着江东大军横扫中原,而咸阳的冲天大火更是将他的心烧得痛苦万分。不,绝不能让中土重演那场悲剧,更不能让千千万万的无辜生灵成为中土统一的殉葬品。我要拯救帝国,一定要拯救帝国,为此不惜一切代价,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事情比你们想像的复杂。”宝鼎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说道,“虽然咸阳云山雾罩、波谲云诡,但有一点很清晰,那就是我师傅说的‘事在四方,要在中央’,也就是大王要集权,要牢牢巩固和集中自己的王权。”
“黑冰台为什么要推波助澜?楚人在前面冲锋陷阵,大王呢?大王在干什么?右丞相熊启拿出了官营之策,左丞相隗状呢?他为什么一言不发?”
众人若有所悟,凝神细听。宝鼎总是比他们站得高看得远,一句话就让他们的思路霍然大开。乌氏的危机和咸阳的权力博弈比起来,根本不值一哂。
“大王把相国之权一分为二,看上去他的权力更大了,王权得到了巩固。”宝鼎摇摇手,“其实不然,因为很简单,华阳太后还在,华阳太后对王权依旧有掣肘之力。”
“大王把相国改为左右丞相之后,楚系那帮祸国殃民之徒不但拿掉了谋反的罪名,连贪赃枉法之罪都从轻处置了。除了公子襄自杀外,其他人都活蹦乱跳,逍遥法外。这就是大秦律法,律法在特权面前就是一条奴颜婢膝的獒犬,这条獒犬献媚于权贵,却凶残着嘶哑着贫贱庶民。这是一件可悲的事,也是王权的一种耻辱,更是大王的耻辱。”
众人背心发凉,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就是大王所希望得到的至高无上的王权吗?”宝鼎冷笑,“不是,这是被践踏得像一坨狗屎般的王权,它让大王觉得恶心,所以大王更加愤怒了,他蓄意推波助澜,名义上是顺从老太后,其实却是给楚人挖掘坟墓,而我,就是那个挖坑的人。”
“我喜欢挖坑,但我不喜欢自掘坟墓。”宝鼎的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之色,“坑已经挖好了,楚人既然愿意跳,那我也不会吝啬几分力气,勉为其难给他们埋一下吧。”
公子宝鼎要杀人了,这就是激怒公子宝鼎的代价,而尤其可怕的是,公子宝鼎此刻远在塞外,咸阳就算尸横遍野和他也没有半点关系。杀人能杀到数千里之外,这就是神迹。宝鼎能否再一次创造神迹?
众人陆续散去,乌氏倮带来的冲击远没有宝鼎最后几句话带给他们的冲击大,公子宝鼎在他们的心目中正在渐渐变成无所不能的神。
宗越也走了,但半夜时分,他悄无声息地进了宝鼎的寝帐,然后他看到了一个预料中的人,墨家剑大师南山子。
赵仪坐在宝鼎的身边,一双秀目不时地望向正襟危坐的南山子。难道他就是西门老爹?这怎么可能?但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你越是觉得绝无可能,它偏偏就是真的。
“先生请。”宝鼎把一杯香气扑鼻的茶放在了南山子的面前。
南山子轻轻嗅了一下,微微点头,“好茶,蜀地的好茶。”
“吴越的茶应该更好。”宝鼎笑道。
“公子想去楚国走一走?”
“吴越两国也曾是中土霸主,但时光荏苒,一转眼,已是物是人非,吴越变成了楚地,吴人越人也自称楚人了。”宝鼎意味深长地问道,“先生久在吴越,对此有何感受?”
南山子端起茶,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香气,浅尝两下,忽然睁开眼睛问道:“听说公子曾预言,大秦十二年内将一统天下?”
“还剩下十一年。”宝鼎微笑点头。
“赵国还有几年国运?”
“大概还有三年多吧。”宝鼎直言不讳。
南山子目露吃惊之色。赵仪却是听宝鼎说过多次,她不相信,她也不可能相信。
“以赵国之力,不至于只剩下三年国运。”南山子笑了起来。
“赵人有护国之力,奈何天要灭赵,人力又岂能挽回?”
“天要灭赵?”南山子眉头微皱,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散。如果天要灭赵,人力岂能挽回?
“我们拭目以待。”宝鼎淡然说道,“三年多的时间,不过弹指一挥,先生是否愿意留在咸阳,看看苍天的心意?”
南山子沉吟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宝鼎以手沾茶,在案几上写了几行字。宗越、南山子越看越是心惊,脸色异常凝重。
“目标太大,杀得太多,咸阳必将震动。”宗越摇摇头,“即使出动全部的黑衣,也无法做到。”
宝鼎摇摇手,“此次出手,要做到杀人于无形,让黑冰找不到任何证据。”
“请公子指教?”宗越不得不问个清楚。
“骑马会不会摔死?喝酒会不会醉死?打猎会不会给猎物咬死?泛舟河上会不会掉进河里淹死?走在大路上会不会被疯马撞死?就算在尚商坊闲逛也有可能被一粒鸟屎砸死嘛。”宝鼎嘿嘿怪笑,“死在女人肚皮上算不算风流韵事啊?”
宗越和南山子相顾无语。公子这杀人手段既新鲜又刺激,果然是天衣无缝。
“这事要做得干净利索,时间不能拖得太长,拖长了对方就有警觉,再杀就难了。”宝鼎转头望向赵仪,“出动全部黑衣,务必一击致命。”
赵仪面色苍白,小声问道:“是不是太多了?”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与他们周旋,要杀就干净彻底,一次了断。”
“只要咸阳宫那位在,这事就没有了断的可能。”宗越提醒道。
宝鼎冷笑,“我命不由天,杀!”
第169章 捞一票就跑
当天夜里,宗越和南山子就离开了军营。日夜兼程赶赴咸阳。
众人知道宝鼎已经拿出了对策,但宝鼎三缄其口只字不露,大家谁也不好问,只是看看赶赴咸阳的两个人,一个前燕国秘兵统率,一个南墨剑道大师,众人也能隐约猜出一点宝鼎的反击手段,不过这种手段见不得光,还是深埋在心里为好。
宝鼎现在越来越可怕了,他已经变成了一头嗜血猛兽,但尤其可怕的是,这头猛兽非常阴险,阴险到即使他身边的人也非常恐惧。宝鼎天赋异禀,他的想法与众不同,天马行空无迹可寻,谁也估猜不到他何时出手,又用什么手段反击。当你根本不能了解自己的对手而对手却把你看得一清二楚的时候,这一仗还没打就已经输了。
几天后,留在北岸的最后一支两百人的卫军渡河而来,大秦使团全部返回到秦国领土。
与此同时,北地义渠诸部的首领们陆续而来。他们都带着军队,少的一百多人,多的三四百人,但没有一个部落首领能像乌氏倮一样拥有将近两千名全副武装的苍头短兵
当然,乌氏倮有钱,他养得起私军,他是北地义渠人当之无愧的大首领,他完全有实力在北地称王,这也是咸阳谣言得以盛传,咸阳宫不得不高度重视并派人调查乌氏的重要原因。如果乌氏倮是个纯粹的巨贾,咸阳宫根本不会理睬他。黑冰台囚禁乌氏少主乌原,其实就是对乌氏倮的一种变相威胁,警告他不要与咸阳为敌,否则必定族灭种亡
乌氏倮之所以害怕也在如此,他怎么办?他总不能不顾北地义渠人的生死,把乌水两岸的草场送给咸阳吧?如果咸阳真要逼他造反,他也只有造反,这关系到义渠人的存亡,没有容忍退让的余地,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咸阳用心之狠毒由此可见一斑,那帮人只顾自己的利益,根本无视王国利益,无视北地义渠人的生死,这才是让公子宝鼎出离愤怒的原因。这种情况下还有周旋的意义吗?就算这次竭尽全力平息了危机,下次呢?这种你死我活的血腥搏杀要延续到哪一天?咸阳激烈的矛盾、残酷的内斗有助于大秦统一吗?当然无助于大秦的统一,相反,会大大延缓统一的步伐。谁敢阻碍大秦的统一。谁就得付出死亡的代价。宝鼎的决策很简单,杀,把那帮祸国殃民的权贵全部杀了,杀得干干净净,然后咸阳就清净了,朝堂上的矛盾也就小了,大王说话算话了,大秦将按照既定的历史轨迹阔步前进,中土统一的步伐不会因为自己的降临而出现任何偏差。
义渠诸部的首领们都知道公子宝鼎,那个曾经被当作“痴儿”的流配公子,被义渠人视为英雄的公子弘的儿子,现在他就像公子弘一样也成了义渠人心目中的英雄,他所做的每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都在乌水两岸的草原上广为传诵。今天,乌氏倮向他们介绍公子宝鼎的时候,又加上了诛杀匈奴人三个王的骄人战绩,这对义渠人来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也只有像公子宝鼎这样的天之骄子才能创造出此等惊人神迹。
义渠人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骑着战马,带着武器和食物,聚集到公子宝鼎的旗下,短短数天内。便集结了大约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