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的心神乱了。他竟然成了战国四大公子之一。历史上战国四大公子中的楚国春申君黄歇是公室后裔,其本人不具备楚国芈氏熊姓的宗室血统,所以历史上的战国四大公子实际上应该称之为战国四君子。宝鼎是大秦宗室公子,咸阳坊间将其与赵国平原君、齐国孟尝君和魏国信陵君并列,则是实至名归的“四大公子”,只不过以宝鼎目前的功绩,尚不足以与上述三人并列。
咸阳坊间的传闻很快便会传遍中土,公子宝鼎的人生轨迹将被人为地固定在一个模式里,那就是赵国平原君、齐国孟尝君和魏国信陵君三位公子的人生轨迹,而这三位公子都是各自王国的中流砥柱,在他们辉煌的一生里,他们和自己的君王既是亲人,也是对手,激烈的权力博弈伴随着他们的一生,王国的存亡、王国君王的更替和他们自己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他们的沉浮轨迹事实上也就是王国兴衰的历程。
宝鼎没有想到自己的地位和声誉突然间到了这种高度。他一直想赢得秦王政的信任,为此他非常努力。他出塞也是为了赢得秦王政的信任,然而,他的好运气帮助他建下了功勋,而功勋则帮助他赢得了地位和声誉,但更高的地位和声誉不仅没有帮助他赢得秦王政的信任,获得更大的权力,反而让他与秦王政越行越远,与权力越来越远。
宝鼎苦笑。事情失控了,与他的设想完全背道而驰。未来的始皇帝是中央集权的缔造者,是中土统一的缔造者,他需要对权力的绝对控制,所以他绝不允许一位强势公子的存在,绝不会让一位宗室公子影响到他的权威,更不会让一位公子独揽大权凌驾于咸阳宫之上。
有得必有失,宝鼎得到了地位和声誉,却失去了权力,失去了改变历史轨迹的机会,这是他出塞之前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
“现在老太后病入膏肓,楚系外戚失去了最大的支撑,实力遭到空前打击,这时候楚系打击乌氏,实际上就是向大王献媚,试探大王的反应。假如大王支持他们打击乌氏。那说明大王要压制你,楚系还有存在的价值,楚系可以依赖大王继续待在朝堂上。反之,楚系没有存在价值了,楚系即刻就会与你和解,与你联手抗衡大王,这样楚系依旧有机会待在朝堂上,并成为公子最强的盟友。”
“现今大王下令由你主审乌氏一案,说明他承认自己屠杀了楚人,他拒绝楚系的臣服,决心将楚系赶出咸阳。公子要秉承大王的意愿。利用乌氏一案将楚系打倒在地。如果公子与楚系和解,那么大王就要利用黑冰台控制的卓文和乌原,将乌氏背叛一事变为现实。公子与乌氏是一家人,怎么可能不屈服?公子要救乌氏,就要帮助大王打倒楚系。楚系当然不会束手就缚,一场血腥厮杀在所难免。等到你们打得两败俱伤了,大王出面收拾残局,驱逐楚系外戚,而公子付出的代价则是离开咸阳,否则公子如何挽救乌氏?”
宗越说到这里无奈长叹,“公子失算的地方就是没想到老太后禁受不住打击,病入膏肓,以至于让大王成了最大的嬴家,把自己陷入两难窘境。楚系同样失算,为了打击你早早把目标对准了乌氏,挖了一个陷阱,谁知老太后一倒,他们自己掉进了这个陷阱,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宝鼎连连摇头,笑容苦涩。前世他在读这段历史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老太后死亡的时间,如果注意到了,也不会犯下这个大错误。
“从大王下令由你主审乌氏一案来推测,坊间传闻正是从咸阳宫传出来的。”宗越继续说道,“公子从走出乌氏开始,锋芒毕露,尤其塞外一行,更是震惊中土,这时候不要说咸阳宫的大王,换做关东诸国任何一位大王,都会毫不犹豫地压制你。公子要做好准备,封君之后就要去封地,咸阳不能再待了,否则不但要连累老秦人,更会危及到公子自身的安全。”
宝鼎转目望向南山子。这位墨家剑道大师曾经侍奉于平原君左右,而平原君在邯郸数起数落,每一次起落都给赵国带来巨大影响。甚至可以说决定了赵国的命运,所以南山子对权力博弈的理解应该更加透彻。
“退一步,海阔天空。”南山子淡然说道。
宝鼎陷入沉默。自己只有退了,但何时起来?距离大秦统一中土的时间只剩下十年了,假如自己一退不起,那什么抱负理想岂不都成了笑谈?自己拿什么拯救帝国?
不,不能退,坚决不退。
怎样才能留在咸阳?楚系,唯一的办法就是与楚系联手。
这个念头刚刚掠过宝鼎脑海的霎那,他的心神蓦然震颤。我和楚系联手?我和楚系联手那就是秦王政的对手。始皇帝终其一生不立后,不立太子,肯定和楚系有直接关联,难道这其中还牵扯到我?宝鼎瞬间陷入了现实和历史的迷雾之中,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实中迷茫,还是在历史中彷徨。
到底是我改变了历史,还是历史改变了我?
留下来,与伟大的始皇帝做对手。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但这个疯狂的念头一经产生便再也无法遏制,它以匪夷所思地速度增长,膨胀,最终牢牢占据了宝鼎的心灵。
既然无法赢得秦王政的信任,既然无法通过秦王政获得权力来拯救帝国,那就只有反其道而行之,做秦王政的对手,在权力博弈中求生存,在激烈厮杀中改变历史轨迹的前进方向。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舍此以外,再无它途。
战斗,为了帝国,顽强战斗下去,不死不休。
“你能找到神医吗?”宝鼎抬头望着南山子,郑重其事地问道。
南山子和宗越神色微变,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惊色。他们都在大权贵身边服侍了很多年,当然擅长揣测上位者的心思,但宝鼎目露坚毅之色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公子宝鼎拒绝了他们的建议,他要留在咸阳,他要和秦王政正面厮杀了,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权力博弈的最终结果是要依据利益大小来决定。前期宝鼎为秦王政冲锋陷阵,借助秦王政之力回到咸阳,如今他却要与楚系化干戈为玉帛,联手抗衡秦王政,以此来谋取更大利益。这个变化太快了,快得让南山子和宗越不寒而栗。
公子宝鼎不仅仅血腥残忍,阴险狡诈,而且唯利是图,根本没有是非善恶之分,他刚刚杀了三十八个楚系的人,并嫁祸给大王,但不等剑上的血干涸,他又要和楚系称兄道弟握手言和了。这种人事实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公子决定了?”宗越小心翼翼地问道。
“决定了。”宝鼎的口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南山子实在想不明白,“公子很年轻,非常年轻。”言下之意,你的未来很好,有必要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这有什么意义?看看平原君、孟尝君和信陵君的人生轨迹,哪一位公子不是在进退之中翻云覆雨?
宝鼎无法解释。他的抱负不是做一个名垂史册的公子,而是要拯救帝国,拯救天下苍生。这种崇高的理想不过是孩童的天真而已,说出来就是笑料。宝鼎知道历史轨迹前进的方向,他假若不去拯救帝国,就要随帝国一起灰飞烟灭,他拯救帝国的理想就是来源于此,但这话说出来谁信?
“公子知道后果吗?”南山子追问道,“公子为此做好准备了吗?”
“死不休战。”宝鼎言简意赅,斩钉截铁。
宗越只有接受,他没有任何退路。
南山子其实希望公子宝鼎勇敢地冲上去,咸阳越乱,对赵国越好,尤其公子宝鼎预言赵国只有三年左右的国运,这对他的刺激非常大,他不相信,但他害怕预言会变成现实,所以他愿意帮助公子与秦王政血战到底。咸阳政局长期动荡,对赵国、对关东诸国的好处不言而喻。
“楚系被公子清洗之后,实力大损,如果老太后再死了,隗状肯定要带着巴蜀人分裂出去,这样楚系就失去了与秦王政抗衡的实力。”南山子抚须说道,“目前的确需要老太后的存在。老太后对秦王政恨之入骨,如果公子愿意与楚系联手,老太后必定在其最后的时间里给公子以最大的支持。公子实力强了,楚系恢复元气了,那么老太后即使不在了,公子与楚系也可以与秦王政长期抗衡。但是,人命天定,即使有神医也救不了老太后。”
“即使只有一丝希望,我们也要竭尽全力。”宝鼎毫不犹豫地说道。
“公子,如果你坚持的话,那么未来咸阳的局势将非常复杂。”宗越不得不提醒宝鼎。咸阳形势太复杂了,权力博弈太激烈了,各方因为利益不停地转变立场,今天是盟友,明天又是敌人,大家都把所有的精力耗在无休无止的斗争上,最终公子宝鼎可能一事无成。
宗越知道公子宝鼎的野心太大,从宝鼎的背景来看,他极有可能觊觎王位。宗越想得到的事,秦王政也会想到,所以宝鼎这一步一旦退下去,很可能永远退下去了,因此宝鼎才坚决不退,他要把咸阳的水搅浑,彻底搅浑,然后伺机取胜,但水太浑了,宝鼎的机会也就微乎其微了。
“我对你们说过,咸阳宫里的那位大王将统一中土,将来我们所有人都要匍匐在他的脚下,任其宰割。”宝鼎苦笑道,“我们若想活下去,只有把咸阳的形势变得更复杂,让咸阳各方势力为了生存不得不在斗争中联手抗衡大王。”
宗越不再劝说。宝鼎的决策也没有错误,他这一步退下去,前期的所有努力尽数毁于一旦,老秦人的东山再起也就成了痴心妄想,所以,坚持有坚持的好处。
“咸阳就有神医,但神医进不了咸阳宫。”南山子说道。
“墨者?”
“墨者橘奴。”
“为什么进不了咸阳宫?”宝鼎奇怪地问道。
“因为他是鬼医。”南山子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嘲讽之色,“凡是经他治疗之人不出三月,必死无疑,所以人称鬼医,但世上又有几人知道,如果没有他的圣手,那些人又岂能多活三月?”
“好,就是他了。”宝鼎断然说道,“我带他进宫。”
“大王不会答应。”
“如果老太后开口呢?”
“这个风险太大了。”宗越急忙摇手,“一旦老太后出事,你难逃罪责,至死也翻不了身。”
“人生就是一场赌博,赌赢了,我就拥有自己的人生。”
第176章 相信我
公子宝鼎率使团回京。
出京的时候使团规模庞大。但回京的时候使团就剩下虎翼卫了。乌氏商队和护卫当然留在了北地,咸阳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安全了。琴氏商队早已提前返京。几位老将军麾下的黑鹰锐士和精锐卫士则各归本府。墨者悄悄的来,悄悄的去。
驷车庶长公子豹、内史公子腾出城迎接。
初春出塞,秦王政率文武公卿相送于长亭,轰动京师,而隆冬回京,使团载誉归来,却只有两位宗室大臣出城迎接,这其中的天壤之别就连使团里的车夫们都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至的寒意。
欢迎场面非常冷清。
老秦人没有来,王陵、王翦和麃公早已离开咸阳回了老家,王绾等人则避而不见;巴蜀人没有来,一向与蓼园走得很近的琴氏兄妹已经随她们的母亲隗清去了蜀地;乌氏在咸阳的人员全部受到监控,行动不便,当然没人来。
公子宝鼎神色淡然,与公子豹、公子腾亲热寒暄。韩非虽然知道咸阳局势紧张,建功归来的宝鼎再一次身陷漩涡之中,但面对如此冷清的迎接场面,还是暗自悲叹,以他的估计,宝鼎在咸阳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
“大王正在宫里等着你们。”公子豹笑道,“我们直接进宫。”
宝鼎自无意见。他正急切想见到老太后,越早进宫越好。
韩非略感诧异。出使经过早已详细奏禀,这不过是一次非正式召见,考虑到老太后病情严重,大王日夜侍奉左右根本没有闲暇,单独召见宝鼎就可以了,一则让宝鼎探望一下老太后,二则了解一下出使经过,完全没有必要召见自己。这其中有什么玄虚?
韩非看看宝鼎,目露惊疑之色,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豹,“大王也要召见我?”
“当然。”公子豹揶揄道,“老夫还没老到眼花耳背的地步。”
宝鼎从公子豹的戏谑里听出了一丝异常,他忽然想到乌氏倮曾说咸阳风传太子丹逃亡与韩非有关,王翦在书信中也提到了这一点,提醒他务必注意,不要被人下黑手,但太子丹的事大王知情并且默许,最终逼得楚系让步,把相国改为了左右丞相,大王达到了进一步巩固王权的目的,所以这件事过去了,韩非安全了,自己也就将其忽略了。
今天使团刚刚回京,疲惫不堪,大王急着召见自己情有可原,毕竟老太后奄奄一息了。但他这么急着召见韩非干什么?一股不祥之感骤由心生。
太子丹出逃的责任必须有人承担,这个案子最终要“水落石出”,不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大王想不了了之,但楚系因为此事大受损失,他们绝不会不了了之。谁来承担?赵国商贾卓氏肯定算一个,乌氏也要受到牵连,但这还不够,两个商贾加上一群关东秘兵救不出太子丹,肯定还有朝廷的官员做内应,那么这个人就是韩非了。韩非虽是皇帝近侍大臣,但权力太小,以他一人之力做内应远远不够,于是还要挖一个人出来。这个人是谁?楚系最初的矛头就是对准了公子宝鼎。
如果没有赵国黑衣的疯狂刺杀,如果没有楚系子弟的大量死亡,太子丹的案子可以在一个有限范围内解决,但现在咸阳宫没办法了,必须把这几桩大案合在一起迅速处理,杀一批人,以稳定咸阳惶恐不安的局势。
太子丹逃亡,赵国黑衣在咸阳肆无忌惮地杀人,赵国军队又在河北再度击败秦军。这三件事加在一起,不仅让王国难堪,让大王颜面无存,也严重动摇了咸阳宫的权威,打击了大秦人的士气,所以这几桩大案必须迅速解决,以稳定人心,维护咸阳宫的威信。
把太子丹的案子查清了,基本上也就解决了赵国黑衣一系列的疯狂刺杀案,所以韩非是其中的关键,是重中之重。
难道韩非是因我而死?宝鼎陡感窒息。
塞外之行让师生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宝鼎可以肯定韩非绝不会出卖自己,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大不了一死了之。
当初为了救活韩非,自己曾竭力说服韩非出塞避祸,谁知韩非还是难逃噩运,这一切都是源于自己策略上的错误。自己一直想赢得秦王政的信任,在出塞之前,秦王政的确也表露出了信任自己的意思,而自己下令黑衣疯狂刺杀楚系一事,就是基于这种判断,想进一步削弱楚系力量以帮助秦王政巩固王权。
楚系惨遭一连串的刺杀,实力大减,老太后因此病入膏肓,秦王政获得了独揽大权的最佳机会,但就在这个时候,秦王政却在河北战场上惨遭失败,他的威信受到严重打击,偏偏自己却在塞外连战连捷。这么多事情碰撞到一起,使得秦王政无法接受自己和老秦人全面崛起的事实。他刚刚压制了楚系外戚。自己和老秦人又冒了出来,而老秦人肯定要控制军队,一旦让自己获得了军队的支持,那对秦王政的威胁之大可想而知。
现在自己刚刚崛起,老秦人距离东山再起还有几个月的时间,这是打击自己和老秦人的最好机会,秦王政绝不会错失这个良机,所以,太子丹逃亡、乌氏叛国、赵国黑衣疯狂刺杀,再加上楚系拿出来的官营之策,都成了秦王政打击自己的工具。
此时此刻,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