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仪紧紧抓着宝鼎的手,担心的望着他。她不知道宝鼎要杀死谁,因为宝鼎的敌人太多了。今夜在公子豹的家宴上,这对叔侄坐在一起说着一些她根本听不懂的话,但这些话里透漏出一股浓浓的杀气,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未来宝鼎所面临的局势太险恶,宝鼎不知道还要杀死多少人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我是一个反动派。”宝鼎亲昵地拍拍赵仪,大声笑道,“一个在历史上可能要遗臭万年的反动派。”
反动派?赵仪听不懂,但显然这个反动派就是大恶人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自己要遗臭万年?”赵仪不解地问道。
“因为历史不是由我们这些人书写。”宝鼎笑道,“历史由我们的敌人书写。”
“历史由史官书写。”赵仪问道,“大秦的史官是你的敌人?”
宝鼎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把赵仪抱进怀里,哈哈大笑,“我给你讲个故事,然后你就明白‘我们’是谁,‘我们的敌人’又是谁。”
宝鼎回到蓼园后,与赵仪直奔天香苑。
乌氏、琴氏和墨家今天中午同时接到宝鼎的书信,共聚蓼园。
乌氏倮、乌重父子,琴唐和琴珪叔侄,墨者姜平和马骕,蓼园的唐仰和司马昌,四家坐在一起共议合作事宜。还有一家也被邀请而来,那就是赵国的卓氏。卓氏正式加入到蓼园一系,老卓文开始筹划卓氏产业的大迁移。
四家的合作早在年初就开始了,成效还是比较显著。墨家迅速摆脱了财政危机;乌氏的钱全部投到了蓼园、墨家和琴家的一系列产业上,虽然这大半年来乌氏一直陷入危机,但收获依旧丰厚;琴氏得到了墨家的技术支持,得到了乌氏的财力支持,再加上隗氏进入咸阳权力中枢得到了更大的照抚,今年的受益非常惊人,这也是琴氏家主隗清在接到宝鼎扭转局势后即刻返回咸阳的重要原因,这时候,琴氏一定要摆出坚决追随蓼园的态度。
蓼园的产业本身就很庞大,公子襄又全力经营多年,其财富之多实际上不亚于琴氏和乌氏,但宗室权贵要低调,不能太张扬,毕竟他们位于权力顶层,财富太多容易成为政敌的攻击目标。公子襄就是太张扬,结果给秦王政毫不犹豫地拿下了。
宝鼎有前世丰富的历史经验,又有现代文明的营商理论,在这方面当然小心谨慎,所以他在离开咸阳之前,交给乌重和赵信的任务就是尽可能把蓼园的产业置换到乌氏、琴氏和墨家名下,利用与三家合作的机会,把财富的所有权放出去,但牢牢抓住财富的控制权,如此就把蓼园的财富悄然隐藏了起来。所谓大道无形,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大家都明白宝鼎的意图,说白了就是预留后路。蓼园的产业都在别人名下,财富的所有权都给了别人,财富是不是就没了?当然不是,宝鼎实力摆在哪里,别人想送钱都送不上门,碰到这个送钱的机会谁肯错过?不就是代为经营嘛,就算经营亏了,也一样送钱给蓼园。
公子宝鼎一旦倒了,蓼园的财富自然就给没收充官了。等到他再起来的时候,财富已经损失惨重。用这种办法就能有效规避风险,但前提是,财富的所有权要给绝对忠诚的人,否则肯定给别人吞了。
宝鼎的想法则与众不同。我有实力,我就不愁没有钱;我要想更多的钱,就需要更大的实力,如此周而复始,实力越来越大,财富就越来越多,那么代其经营的人就更加忠诚,因为忠诚一个有实力的权贵,经营者可以从中获得难以估量的财富,然后大家就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这个利益集团为了维护和发展,会不遗余力,长此以往,那么这个利益集团的核心人物就会更加有实力,利益集团的财富就更多。反之,你没有实力了,这时候富可敌国就是灾难,最终不但财富没了,连九族都没了。这样的例子太多,孟尝君、春申君、吕不韦,等等,活生生的例子比比皆是。
其实这是一个死道理,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除了大智慧者,很少有人能做到。宝鼎的智慧比别人高吗?不是,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根本不在乎失去,他来到这个时代的抱负是拯救帝国,为此他需要权力,需要改变历史轨迹的实力,那么实力从何而来?靠自己一个人行吗?当然不行,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利益集团。
如何组建一个利益集团?这就是宝鼎的第一步,他利用工商业的联合,把乌氏、琴氏、墨家和蓼园四家的利益紧紧捆到了一起。这四家都有自己的利益链,都有自己的势力,那么这个利益集团一旦出现了危机,大家都要自救,都要尽可能利用自己手上的力量,如此一来,这个利益集团的实力就会不断扩大,最终形成一个庞大的无处在不的渗透到大秦每一个角落的超级利益集团。
当然,目前这个利益集团才刚刚具备雏形,距离宝鼎的目标还有十万八千里,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但可惜的是,留给宝鼎的时间太短了,中土的统一就在眼前,而统一后的帝国在财经政策上肯定是重农抑商,盐铁官营,严厉打击商贾的“投机倒把”行为。(这个时代普通商贾的主要经营方式就是计然之策,就是魏国巨贾白圭的致富理论,也就是囤积居奇,抓住时机低买高卖,典型的投机倒把,所以帝国诞生之后大力打击商贾的政策也没有错,只是矫枉过正了。)假如宝鼎未能在帝国统一之初掌控朝政,改变国策,那么他所要建立的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必将半途夭折,以宗室权贵、军功贵族和巨贾富商所组成的这个利益集团将成为帝国疯狂打击的对象,大家一起玩完。
宝鼎为此忧心如焚,但人的祸福总是相依相伴,宝鼎被赶回封邑,失去了权势,却在无意间获得了快速发展利益集团的绝好良机。
乌氏倮、琴唐和卓文等人与宝鼎、赵仪简单问候之后,就由琴珪向宝鼎详细解说这一年来四家合作的成果,以及所商定的未来几年的合作意向。
宝鼎出塞,随行众多,留在咸阳主事的就是乌重和琴珪这一对少主。乌重中途被抓,琴珪独自挑起大梁,直到离开咸阳为止,所以这四家合作的事情最清楚的就是他了。
宝鼎非常耐心地听完了。
琴珪说完之后,大家都看着公子宝鼎,等待他说话。既然公子宝鼎破天荒地把四家公开召集到一起议事,当然有很重要的事情宣布。
宝鼎从案几上铺开一张做工很粗糙的黄纸。纸已经造出来了,但工艺不成熟,质量不高,目前正在进一步研制。不过韩非对这种新东西非常感兴趣,现在写稿都用这种做工粗糙的黄纸。宝鼎拿起朱笔,在黄纸上迅速画了一张中土地形简图,然后标注出了咸阳、洛阳和宛三座大城。
“这是未来大秦帝国的中心位置。”
众人已经习惯宝鼎用帝国来代替统一后的大秦,见怪不怪,神情都很专注地望着案几上的草图。
“这也是未来帝国商贸最发达的三座大城。”
这一点众人认可。南阳地理位置特殊,虽然将来不能和咸阳、洛阳相比,但肯定能超过陶邑、临淄、邯郸、大梁和陈等商业发达城市,毕竟统一后的政治中心在咸阳,商业中心也要西移。
宝鼎的意思很明显,南阳是他的封邑,他在封邑里有经济特权,大家都要去南阳经营,以便把南阳打造成未来的中土著名工商业大城,一起发大财,但宝鼎接下来的一句话把众人的这种想法瞬即击碎。
“我曾经说过,帝国重农抑商,盐铁要官营,要严厉打击商贾,所以我请你们联合起来,竭尽全力在统一之前掳掠中土财富。”宝鼎说道,“事实上,未来的帝国没有商贸,巨商富贾都将被迁徙到咸阳、南阳和巴蜀三地,你们的财富将被帝国席卷一净,你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宝鼎其实一直在重复这个话题,从政治、经济、国策、法家学术等各个方面进行阐述,大家基本上都能接受他的观点,就连老卓文从侧面了解后,也同意宝鼎的说法,毕竟这是有先例的,当初齐国的管仲就是以强国富民为借口推行官营之策,甚至连娼ji都由官府经营。
“在法家看来,强国富民就要重农抑商,这一点我同意。”宝鼎继续说道,“但吕不韦以商富国的策略是不是完全错误?当前中土诸国鼓励营商,原因无他,互通有无。盐铁也是私营,这个原因更简单,因为官营盐铁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当前各国国力不足,无节制地征调徭役必将引起民愤,所以只有让巨商富贾去经营,王室从中抽取十分之三的税。帝国统一后,百废待兴,中土数百年的战争更是让黎民痛苦不堪,穷困潦倒,这时候王国首要之务是与民休息,所以重农是肯定的,辅之以商更是必要的,有什么理由非要重农抑商,甚至直接断绝商贸?”
众人沉思。这个问题问得好,问到要害了,众人一时间找不到答案。
“我要自请就国了。”宝鼎说道。
众人神色平静,没有丝毫的惊讶之色。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整个咸阳的权贵都知道宝鼎要滚蛋了。
“我为什么要走?我危害到了王国?我威胁到了大王?”宝鼎笑着摇摇头,“或许你们认为这是权力斗争的结果,不,你们想错了,这是大秦‘法治’国策的必然,从昭襄王到今日大王,从穰侯魏冉到武安君,到今天的我,都是这个国策的牺牲品。”
“法家‘法治’的核心是什么?一句话,君王至上,中央集权。君王如何至上?中央如何集权?很简单,权力和财富是有限的,只要减少参加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权贵,那么君王就可以至上,中央就可以集权。”
“我问你们,有资格经营盐铁的巨商富贾的背后都是什么人?当然是有资格参加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权贵。那么,当国策以强国富民的大义将盐铁收归官营,把巨商富贾打入地狱,这些巨商富贾背后的权贵们的利益将受到多大的损失?这些权贵们连既得利益都保不住了,还能保住他们的既得权势?”
宝鼎看看众人,笑道,“现在你们明白了?盐铁官营的政策,重农抑商的政策,都是因为‘法治’的需要,而目的就是一个,不遗余力地打击权贵,将更多的权贵赶出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盛宴,这样盛宴上最后就剩下君王和坚持‘法治’的公卿大臣,于是权力更集中了,财富更集中了。”
众人豁然顿悟。公子宝鼎是个天才,他看待问题分析问题的角度和高度总是超乎寻常,从他这里总是能听到惊世骇俗之言,但往往一语中的。
“我再问你们,在你们看来,我的封邑不可能世袭,但能不能维持到我离开这个人世的一天?”
宝鼎自己回答了,“绝对不可能。帝国诞生后,国策调整,重农抑商,那么封君在商贸一块的收益彻底丧失,而这一块的收益是最大的。最后封君只剩下田租。中土统一了,田地要重新核查,封君自置的私田没有了,收益又少了一大块。封君的财富被最大程度地剥夺了,你们这些追随我的巨商富贾也被王国掳掠一净了,那么我这位封君还剩下什么?是不是还有宗室权贵帮我一把?我这样的宗室权贵都只能温饱度日,其它宗室还能帮我什么?是不是还有老秦人?我都不行了,被彻底困在封邑里,老秦人还能坚持多久?中土统一了,大秦的敌人都死了,老秦将军们还能继续控制军队?范蠡离开越国前,曾对大夫文种说过一句话,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就是老秦人的结局。”
屋内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异常凝重。
过往的历史历历在目,宝鼎说出来的话虽然惊心动魄,但的确是事实。大秦人祈盼着一统四海,但一统四海之后,带给他们的是福还是祸?以宝鼎的看法,大秦统一,对大秦的部分权贵来说,对天下的巨商富贾来说,却意味着死亡的来临。
宝鼎既然对未来的预测极其黯淡,那么他必然要拿出对策。众人等待着宝鼎的对策。
“一年前,我叫你们联合起来,竭尽全力赚取财富,等到统一了,国策变了,再干其它的事。现在想起来,我这种想法很幼稚,很天真。”宝鼎连连摇头,目露歉疚之色,“封君之后,我想了很多,我突然发现我没有路了,我虽然才十七岁,但寿命最多也只有二十七岁。我不想死,我也不想看着你们死在至高无上的君权之下,所以我打算与命运做殊死搏斗。”
屋内依旧沉寂。
“一切都是因为国策。”宝鼎叹道,“以法治国的国策让大秦崛起于中土,让大秦最终统一了中土,但也让大秦……”宝鼎本想说“灭亡”,但还是忍住了,“也让我们的处境越来越艰难。”
“我所能拿出的对策只有一个,改变现行国策,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我们现在要做的不仅仅是联合,不仅仅是最大程度地掳掠中土财富,还要做更多。”
“更多”是什么?众人心知肚明,宝鼎要更强大的实力,要攫取更多的权力,以蓼园为核心的利益集团要做到影响甚至控制朝政,否则,以宝鼎一个人的力量,即使做了大秦的相国,也无力改变现行国策。
众人都在沉思。宝鼎这番话是不是危言耸听?当然不是,以熊启为首的楚系已经拿出了官营之策,大王和他身边的关东人也接受了这个策议,只不过因为宝鼎的反戈一击加上老秦人的全面复出,这个针对乌氏、琴氏和墨家的计策就此无疾而终了,但这足以说明大秦的国策正在向这个方向改变,以财经制度的改革来打击巨商富贾,以打击巨商富贾来压制部分权贵,以压制部分权贵来集中权力和财富。
宝鼎的对策显然是正确的,但改变现行国策就要掌控朝政,而掌控朝政不是几个权贵就能做到的事,它需要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去筹划和实施。这个利益集团如何筹建?它包括哪些势力?公子宝鼎和支持他的宗室权贵是一个,老秦人是一个,追随公子宝鼎的巨商富贾算一个,还有呢?当今朝堂上,掌控朝政的是楚系外戚,还有关东人,而巴蜀人和老秦人势单力薄,即使隗状做了左丞相,也无法影响到国策的制定,因为巴蜀人实力小,在朝堂上更没有形成势力,这也是楚系外戚最终愿意与秦王政妥协,而隗状至今不敢公开与楚系分裂的重要原因。他就是一个人,他能在朝堂上干什么?
宝鼎也在想这个问题。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的思路出现了错误。根据他的推断,历史上的隗状在大秦应该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丞相,这是个奇迹,一个人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丞相公,要么是才智非常出众,要么是大王的绝对心腹,大王的傀儡,但历史上没有记载隗状这个人,帝国政治上的大部分功绩都记在了秦王政和李斯头上。汉帝国是楚人刘邦和一帮楚国小吏任侠贫贱打下来的,他们修史的时侯故意粉饰李斯,这个可以理解,但为何独独湮灭了隗状?隗状即使是始皇帝的傀儡,他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丞相公,没有功劳也还有苦劳,总该在历史上留下点什么吧?
宝鼎始终看不透这个人,也没有把握拉拢这个人,只能通过巨贾琴氏与其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琴氏家主隗清是个非常有主见的女人,从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来看,琴氏与隗氏也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不知道这是隗氏有意为之做出来的假相以迷惑咸阳,还是事实就是如此,但琴氏这次在蓼园危机面前的选择还是让宝鼎很高兴,就算这是巴蜀人故意放出来的迷雾,宝鼎也一样高兴,最起码这可以表明巴蜀人没有背叛当初的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