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要的就是护军都尉的职权,这样他到了中原战场,虽然没有实际统兵权,但凭借他的一等封君爵位,镇秦王剑和便宜行事的授权,再加上这个诸军协调权。他就可以实际控制战场指挥权,即便是蒙武、杨端和、王贲、冯毋择等统兵大将,也不得不听从他的指挥。
其实这个要求也很合理。秦王政和宝鼎有了三年之约后便授予了他镇秦王剑和便宜行事的权力,还承诺竭尽全力给他帮助,但这三年内宝鼎要完成的目标太大了,如果没有在特殊情况下直接调动军队的权力,他根本不可能完成。
宝鼎这句话就是委婉恳求秦王政,既然你不愿授予我统兵权,那就给我协调诸军的权力吧,这样总可以吧?护军都尉是个临时武官职,事毕即罢,也不用担心出现拥兵自重的问题,秦王政的确没有拒绝的理由。
“中。”秦王政稍稍考虑了一下,当即同意了,“把这个官职名改一下,叫护军中尉吧。”
都尉是高级武职中的低级别,从“护军都尉”这个官职名理解,就是让一个都尉来督统军队,顾名思义肯定就是协调诸军了。这个武官职不常设,普通军官对中枢职权又不是了如指掌,所以他们自然不会重视。秦王政倒是心细,改“都尉”为“中尉”,那这个官职名所赋予的意义就不一样。中尉是九卿之一,武官职中的最高级别之一,在普通军官眼里份量非常重,让一个中尉来督统军队,护军中尉事实上就是军队统率了,如此才能起到震慑作用。
宝鼎大喜,急忙拜谢,接着他变本加厉,又提了一个要求,希望能得到协调边郡的权力,也就是说,他这个护军中尉不但可以协调诸军,还能协调地方郡县,实际上掌控整个中原地区的军政大权。
这个要求其实也很合理。现在河内郡、三川郡、南阳郡和南郡都是边郡,边郡郡守都由武将充任。郡守、郡尉和各边城要隘的都尉们以及边军构成了地方镇戍军,打仗的时侯,边郡的镇戍军,还有边郡的财力、物力和人力理所当然要全部投入战场,那么,宝鼎这个要求也就合情合理了。
秦王政脸上带笑,但眼神却非常凌厉了。
宝鼎毫不畏惧,侃侃而谈,把理由说得十分充分。现在统一大战还没有真正开始,一旦开始了,大秦军队所向披靡,那么大秦的疆域也将飞速拓展,到了那个时侯,新占领土都要用武力强行镇制,而前方统率势必要同时兼领新占郡县的军政大权。这是统一过程中必须要走的路,因为到了那个时侯,咸阳事实上已经是鞭长莫及了,只能指望军队统率以强硬的手段迅速稳定占领地区,然后从咸阳派出大量官员接管地方郡县,一步步推行秦制,逐渐走上正轨。
“王兄担心的无非是将军们拥兵自重,甚至割据称霸。”宝鼎郑重说道,“所以,前线统率一定要是老秦人,或者是宗室,这一点至关重要。”
秦王政沉默不语,不过眼神慢慢缓和下来。
“你想得很远。”
“如果大秦十年内就统一了中土,那我想得就不是太远,而是太迟了。”宝鼎叹道,“王兄,请你相信我一次,一旦我在三年内拿下了赵国,整个中土形势就变了,所以咸阳必须做好统一的准备,必须有一个赢得六国民心稳定中土的长远策略。”
秦王政皱皱眉,对这个天才兄弟时时刻刻不忘干涉朝政当真是非常恼火,“这是寡人的事,是丞相和九卿大臣需要考虑的事。”
“中中,我不说了。”宝鼎急忙摇手,“我不再干涉朝政,我发誓,从现在开始,我只管为你冲锋陷阵,拿下六国,一统中土,然后再为你南征北伐,拓展疆土。你不召我回咸阳,我绝不回来。”接着话锋一转,“王兄,我要的并不多,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这样统一不了中土。”
“中。”秦王政再次点头。只要宝鼎能兑现诺言,从此不再干涉朝政,他也愿意赋予宝鼎一定的权力,毕竟宝鼎比他更急于统一中土,而这无论对他这个君王还是大秦都是有益无害。
兄弟两人随即就护军中尉的具体权限进行了一番商讨。宝鼎有信心三年内拿下赵国,所以他希望在拿下赵国后得到更大的权力,以便全盘控制接下来的统一进程,确保统一的历史轨迹不会发生太大偏差。统一才是重中之重,没有统一,何来帝国?
秦王政不相信奇迹,也不相信宝鼎三年内能拿下赵国,但大秦的政局已经发展到了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地步,为此他必须把宝鼎赶出咸阳,用统一大战来牵制宝鼎,让他把所有心思都放到统一大业上去,以便给自己赢得彻底控制咸阳政局的充足时间。未来几年,他在咸阳固干削枝、中央集权,而宝鼎在关东实施统一大计,兄弟两人各干各的,互不干涉,如此老太后的谋划就落空了,楚系两头不靠,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秦王政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宝鼎,给了他承诺,只要宝鼎拿下赵国,那在后续的统一进程中,将授予宝鼎更大的权力,甚至不排除让他直接统率军队的可能。
宝鼎达到了目的,秦王政也暂时放心了,兄弟两人心情不错,言谈甚欢,气氛逐渐融洽。
“王兄,国事不谈了,我们来谈谈家事如何?”
“婴不能赦免,没有军功就不能赦免。”秦王政摇手道,“这件事不要谈了。”
“婴在骊山背石头,做苦力,一辈子都是个隶臣,你叫他怎么立军功?”宝鼎恳求道,“王兄,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把他带走,如何?”
“这倒是个办法。”秦王政马上说道,“赐你五百隶臣,把婴带走吧。”停了一下他又说道,“婴还小,先让他读书,让他拜韩非为师,好好读书。长大了,有力气了,再随你上战场。”
宝鼎笑着答应了,“王兄,我想谈的家事不是婴的事,而是扶苏的事。”
秦王政的眼神顿时就变了。
宝鼎急忙摇手,“王兄,不要生气,这是家事,家事。”
“你小子到底想说什么?”秦王政冷笑道。
“我走了,老秦人都在战场上打仗,咸阳的政局是不是就会稳下来?”宝鼎说道,“太后老了,但心事未了,老嬴家的家事如果不解决,太后恐怕也不会闭上眼睛,你想做的事,恐怕一件也做不成。”
“这不是家事。”秦王政当即打断了宝鼎。
“这就是家事。”宝鼎非常坚决地说道,“当年武王驾崩,兄弟争位,如果不是严君樗里疾果断出手,也就没有昭襄王。樗里疾凭什么敢出手?因为他是宗室长者,他在老嬴家有威信,他说王统继承是家事,那就是家事。”说到这里他看了秦王政一眼,迟疑了片刻,还是毅然说道,“庄襄王就是太后所定,而王兄更是为太后所力保,否则王兄现在就不是秦国的大王,而是在邯郸做质子。”
秦王政没有生气,相反,他的脸上流露出感慨之色。当年咸阳都以为长安君是储君。长安君的母亲是韩国公主,这位韩国公主的背后就是庄襄王的生母夏太后,但因为楚系主掌朝政,楚系绝不愿意让韩系外戚坐大,所以华阳太后坚决不同意,派使者去赵国把嬴政母子接了回来,这才有了今日的秦王政。秦王政一直在楚系外戚的羽翼下长大,但等到秦王政可以飞翔的时侯,楚系外戚的羽翼就变成了限制他飞翔的枷锁,他就不得不斩断枷锁。
“你曾告诉寡人,大秦的王后应该是老秦人,大秦储君的身体里应该流淌着老秦人的血液。”
“当然,这一点我肯定坚持。”宝鼎说道,“这件事如果太后说了不算,那就是王兄说了算,但问题是,王兄把嘴巴闭紧了,就是不说,而不说的后果就是咸阳政局暗流涌动,时刻都会爆发风暴。这无论是对老嬴家,还是对王国,都没有好处。”
秦王政沉吟稍许,说道,“时机不到。”
“什么时侯?等太后不在了吗?”宝鼎苦笑道,“太后的布局已经明朗化了,即使你把我赶走了,或者把我杀了,都无力改变扶苏是大秦储君的事实。”
秦王政笑着摇摇头,显得非常自信,“理由呢?”
宝鼎考虑是不是说得更透彻一点,更直白一点,因为这对自己的未来有好处。秦王政现在太自信了,以为太后一死,他就能为所欲为,但有些事他和自己一样,没有想得更透彻,从而对未来局势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昭襄王为什么杀死武安君?”宝鼎问道。
秦王政的脸色马上变了。
“公卿大臣哪个不是远见卓识之辈?”宝鼎说道,“权贵公卿们对未来权力和利益的再分配有强烈的预期,所以,王兄不要以为我这个宗室公子会得到老秦人的全力支持,更不要错误地以为楚系会和我结下永久同盟,尤其重要的是,王兄必须清醒地认识到,那些追随你的法家公卿大臣们对未来所得利益的预期远远超过了我们。”
秦王政的眉头紧紧皱起,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里露出一丝深思之色。
“王兄,我自始至终都是个工具,你们所有人的工具。”宝鼎自嘲地笑道,“但我是你的弟弟,我是老嬴家的人,所以,我即使做工具,也要做王兄的工具,做老嬴家的工具。”
秦王政缓缓点头,“我相信你。”
第206章 十年不回
秦王政并不是口不对心。随意糊弄宝鼎,他从宝鼎的话里忽然想到了当初自己逼迫其走出乌氏的时侯,身边近侍大臣们的告诫。
宝鼎身份特殊,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伤人,也可以伤己。现在的事实就是如此,宝鼎这把双刃剑太锋利了,但自始至终,他都是一把剑,就如他自己所说,他就是给所有人用来谋利的工具。但是,这个工具有生命,而且天赋异禀,他把事情的本质看得很清楚,那么他自然不甘心做个工具,他要逆转,要把所有利用他的人做为他自己谋利的工具。
这个逆转需要一个决定性的前提,那就是他的实力超越所有,否则他这一辈子就是个工具。
秦王政和宝鼎一样,也是权力博弈的工具。他是大王,但咸阳宫里还有华阳太后。所以他就像过去的昭襄王,就像现在的齐王建一样,虽然不是傀儡,但王权受到了极大的掣肘,至今也只能算是个工具。秦王政正是因为不想做个工具,所以才奋力搏杀。
兄弟两人的处境基本相同,兄弟两人各自代表了咸阳权力场上利益诉求相对立的两大阵营,为此不得不自相残杀。兄弟阋(xi)墙的最大受益者是谁?不是秦王政,也不是公子宝鼎,而是构筑成这两大阵营的卿、大夫和士三大贵族阶层。
这个时代的王国是礼制的王国,礼制是贵族用等级的形势来巩固贵族内部组织和统治普罗大众的一种手段,礼制是一件金光灿灿的华丽外衣。按照周礼,人有“十等”,王、公、大夫和士是贵族,皂、舆、隶、僚、仆、台是庶民和奴隶。贵族之中,王在权力之巅,接着由诸侯、卿、大夫和士依次构筑了一个权力金字塔。具体到咸阳朝堂上,贵族阶层就包括宗室、外戚、军功和士卿四大贵族集团。
君王可以驾驭这四大贵族集团,同样,这四大贵族集团也可以反制君王,不管是“驾驭”还是“反制”,权力永远在斗争中此消彼长,“驾驭”和“反制”也在不停地转换。秦王政需要随心所欲的“驾驭”权,而公子宝鼎正在努力“反制”。权力斗争的根源是利益,只要有利益之争,必定就有权力厮杀。
宝鼎这句话等于告诉秦王政,他看到了兄弟阋墙背后的实质。但这还不够,他认为自己必须把权力背后的利益之争说清楚,让秦王政正确认识兄弟阋墙的原因,让他能够在思想观念上有所改变,不要再非常粗暴地把自己和老秦人当作敌人,而忽略了真正的“对手”,假如秦王政在思想上继续走既定的老路,那么未来兄弟两人还是要手足相残,帝国还是要不可避免地走向灭亡。
宝鼎滔滔不绝,从理论上阐述权力博弈的本质。
宝鼎是宗室贵族,宗室贵族处在权力金字塔的上部,就在王的下面,和君王的利益联系最为密切。变法之前,宗室贵族在王国权力和财富的分配中占据着最大的比例,但变法之后,尤其在变法成功的秦国,宗室贵族的权力和财富迅速减少。秦国变法之所以成功,国力之所以增强,正是得益于对宗室贵族权力和财富的有力剥夺。
现在咸阳权力场上两大阵营中,以宝鼎为代表的阵营里,最为突出的表现就是宗室贵族和军功贵族的结盟。而这两个贵族集团正是在王国权力和财富分配中所占比例最少的两个集团。
咸阳士卿贵族的构成比较复杂。有外戚,有世代传承的本土士卿,有从关东而来的新贵士卿,而关东系的新贵士卿大都出自寒门,因为在本国找不到晋身出路不得不远赴西秦,所以,他们和本土寒门出身的新贵士卿有很多共同点,利益上追求一致,所以这个集团人多力量大。
这个新贵集团锐意进取,以变革来强国,以强国来实现中土的大一统,但同样,他们对权力和财富的渴望也是永无止境。
变革自然要伤害既得贵族利益集团,外戚士卿就属于既得贵族利益集团,因此与新贵士卿发生了激烈的争斗,但新贵士卿的背后有大王做支撑,于是,外戚士卿理所当然地与宗室贵族、军功贵族走到了一起。
昭襄王为什么杀死武安君?因为分封制。分封制代表了什么?代表了新旧两大贵族集团对权力和财富的争夺。
旧贵族试图用分封制来占有更多的权力和财富,事实上就是与君王共享权力和财富,也就是不但要权力和财富的所有权,还要权力和财富的控制权。
新贵族则用郡县制来实现中央集权,把权力和财富集中到中央,名义上是君王独享了权力和财富,实际上是把权力和财富的控制权、所有权分开了,君王拥有权力和财富的控制权,而新贵族拿到了权力和财富的所有权。
是控制权重要还是所有权重要?当然是控制权重要,君权至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王独揽大权,一言九鼎,臣下俯首听命,忠贞不二。君王命令臣子治理王国,王国权力和财富的所有权随即全部落入臣子手中,臣子贤则国兴,臣子奸则国衰。
分封制中,诸侯封君把封国权力和财富的控制权、所有权集于一身,于是有了春秋战国六余年的争霸兼并。变法兴起后,各国变法者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分封制,就是削弱诸侯封君的权势,而办法就是把封国权力和财富的控制权、所有权分开。控制权上交中央,所有权归属诸侯封君。比如军队,军队是封君的,但发兵之权在中央,不经君王同意私自调动军队,那就是谋反。比如赋税,田地和市场都是封君的,但收缴赋税的比率必须与中央保持一致,否则就是乱国。
今日秦国的分封制与一百多年前秦国的分封制不一样了,封君的权势被最大程度地削弱,但封君还是拥有相当大的特权,尤其在经济上享有特权。你不给我权力,就要拿财富来补偿。这种妥协到了今天不行了,王国就这么大,财富就这么多,旧贵族享有的财富多,新贵族拿到手的财富自然就少,于是新贵族不遗余力地推行变革,以大一统为前提强行加快中央集权的进程,试图冠冕堂皇地掠夺旧贵族的权力和财富,把他们彻底打倒。
“这显然违背了事实。”宝鼎说道,“大秦从商鞅变法开始。到现在一百余年了,‘法治’才有今日之成果。由此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