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诈败诱敌,伺机围杀。”宝鼎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们把八万蓝田主力藏匿于宛城,以目前的六万大军迎敌,并故意暴露兵力,让合纵军以为我兵力严重不足。一旦合纵军发力猛攻,我则诈败后撤,将敌选锋军诱进陷阱予以围杀,如此必可击败合纵军。”
公子腾和桓齮已经想过此计,但此计风险太大,一旦失败,南阳必遭攻击。南阳遭到攻击,武烈侯的处境就异常艰难。当初秦王政以南阳郡为武烈侯的封邑,在咸阳人看来那就是秦王政给武烈侯挖的一个陷阱。此计假若失败,让合纵军杀进南阳,武烈侯就等于掉进了秦王政的陷阱,后果不堪设想。
“武烈侯,此计我们不是没有想过。经过反复权衡,我们还是否决了。”公子腾叹道,“此计风险太大,一旦失败,损失惊人,我们承担不了。”
“我愿意承担所有的损失。”宝鼎毫不犹豫地说道。
“武烈侯,这不是你个人的事。”桓齮终于说话了,语气诚恳,“这个损失太大,你个人承担不了。”
宝鼎没有说话,他敢于冒险,敢于赌博,但公子腾和桓齮在过去的三十年里经历了太多太多,咸阳的血雨腥风让他们恐惧,所以他们每走一步都要考虑再三,不敢有丝毫的闪失。在这件事上,宝鼎根本没办法说服他们。
“我们不谈失败,我们来想尽办法赢得胜利。”宝鼎说道,“你们说此计风险太大,那么请问,此计在哪些地方存在失败的可能?”
公子腾和桓齮十分无奈。宝鼎的利益与他们的利益紧紧相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刻不得不耐心说服宝鼎。
“我们后撤,合纵军会不会跟进?”公子腾问道,“假设合纵军跟进,他们二十多万人集中在一起,我们如何设伏围杀?若要围杀,首先就要分割合纵军,如何分割?就算分割成功了,我们围歼军队的兵力能否确保在最短时间内歼灭敌军?假若围住了,却歼灭不了,让合纵军的主力围上来,我们反而掉进合纵军的包围,那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宝鼎想了片刻,说道:“我认为南北两个战场可以配合作战,蒙武和王贲在洛阳、荥阳一线后撤,我们在颍水、汝水一线后撤,必能造成我秦军在中原战场上全面撤退的假象。自有合纵以来,我大秦军队每遇合纵必定失败,屡屡撤到函谷关坚守。此次战斗一如既往,合纵军一出,我大军后撤,也在情理之中。合纵军不会对此产生怀疑,必然下令全力追击,如此合纵军就能掉进陷阱。”
公子腾摇头,“王贲撤到河内,蒙武撤到河西,如此一来荥阳、巩、成皋一带的城池全部丢失。你以为蒙武和王贲会遵从这样的命令?”
“你是中原战场上的大军统率,你可以命令他们后撤。”宝鼎断然说道,“我可以亲自去传达你的命令。我手上有镇秦王剑,如果他们拒绝执行,我可以临时剥夺他们的统军权。”
公子腾的心跳骤然激烈。这一仗打赢了,城池可以再收回来,这个命令毫无问题,但此仗假如打败了,城池收不回来,这个命令就是错误指挥的罪证了。宝鼎这话的意思很清楚,他恳请公子腾勇敢地承担起大军统率的责任,他以自己的身家性命陪着公子腾同生共死。
桓齮也是暗自吃惊。他现在总算知道宝鼎把公子腾拖到中原战场的好处了。此计太冒险,一般人绝对不敢做,这个后果太严重了,但宗室不一样,宗室倚仗特殊的身份和与生俱来的特权,有些冒险的事就敢做。现在老秦人刚刚复出,不敢打败仗。蒙氏和关东人刚刚打了败仗,急于将功折罪,宝鼎当然不愿意给他们机会。如此只有宗室了,宗室需要功勋再次崛起,如果打了败仗,惩罚也就象征性的意思一下,所以宝鼎想方设法把公子腾拉到了中原战场,这可以方便他实施自己的计策。
宝鼎的目光转向桓齮。桓齮心领神会,马上说道:“此计可行。”
公子腾考虑良久,微微点头,“接下来呢?合纵军向哪个方向展开攻击?函谷关还是南阳?”
“这次合纵军的主力是楚军,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合纵军的主攻方向肯定是南阳。拿下南阳就可以打南郡。楚军一直想收复失地,应该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宝鼎说道,“假如合纵军打函谷关,夺河西之地,最终便宜了韩魏两国,而楚国一无所获。你以为李园会做这种傻事?就算李园想做,他帐下的将军、寿春的那些权贵们会答应?”
对此宝鼎有信心。他冒着危险到楚国跑一趟,不可能一点收获都没有。
“如何分割合纵军?”公子腾又问。
“我有一万骑军,我以骑军四面出击,劫杀合纵军粮道,夜袭合纵军营帐,昼夜不停的深入敌后掳掠,迫使合纵军的前后军队拉开距离。只待合纵军前后脱节,我们击杀敌人的机会就到了。”宝鼎说道,“合纵军既然把主攻方向放在南阳,那么洛阳、荥阳一线的城池即使丢了,韩魏军队也不敢孤军深入杀到函谷关,所以我建议大军一旦后撤,马上从蒙武、王贲军中各调两万大军火速南下南阳,再调冯毋择的汉中地方军赶到南阳参战,这样我们就能增加六万援军,南阳战场上的总兵力可以达到二十万之多。”
“我们以蓝田主力围杀合纵选锋军,以蒙武、王贲两部阻截前来救援合纵军。这一仗打赢了,合纵军损失惨重,必定再无攻击之力。我大军随即直杀韩国,攻占新郑。接着直杀魏国,攻打大梁。我们在韩魏两国掳掠所得足以维持大军的攻击。大梁拿下,则中原战局可定。”
“我说过,此仗一定要速战速决,要抢在齐国做出反应前确立中原战场上的优势,然后中土就是我们的天下。”
宝鼎说到后来有些兴奋,双手挥动,慷慨激昂。
公子腾听完之后,摊开地图,趴在上面仔细琢磨。桓齮双眼微闭,凝神沉思。过了一会儿,两人凑到一起,低声讨论。
“我可以改变决策。”公子腾对宝鼎说道,“但在这之前,还得麻烦武烈侯亲自跑一趟洛阳,征求蒙武和王贲两位将军的意见。”
名为征求意见,实际上就是下命令,如果蒙武和王贲拒绝的话,宝鼎就只能使用手中的职权,强行命令他们后撤。
“我马上动身赶赴洛阳。”
第232章 鸟兽散
李园意气风发而至,决心在战场上建下功勋,进一步稳固自己的权势。
当今楚王年少,太后年轻,需要他这位外戚执掌外朝,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内楚国的命运都控制在他的手上,但楚国贵族势力庞大,上层的政治斗争异常复杂,无论是逐渐长大的楚王还是芳华渐逝的太后,都需要赢得这些贵族的支持,仅靠一个在楚国没有根基的李氏外戚是万万不能的。
随着楚王年龄的增长,他对楚国贵族的依赖越来越大,这是一种必然,楚王当然要依赖楚国贵族来统治这个庞大的王国。李园感受到了威胁,他必须巩固自己的地位,而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建立功勋。
楚国自春申君最后一次合纵抗秦后便再也没有打过仗,尤其考烈王驾崩后因为继位者年幼,令尹又是没有根基的外戚,国内局势当然极力求稳,所以即便三年前赵国在秦国的攻击下岌岌可危之际,楚国也没有出兵救援。没想到赵国出了个李牧,在危急时刻力挽狂澜,连续两次击败秦国,一举扭转了中土局势。李园看到了机会,此刻合纵抗秦,西进攻击,危险性最小,赢得功勋的可能最大。当然了,从中土大局和楚国自身利益来说,此刻合纵抗秦也是一个及时而正确的选择。
楚国的太后不愿意与秦国撕破脸,她希望在楚王没有亲政之前国内都保持一个稳定局面,为此她否决了李园合纵抗秦的决策。从太后的角度来说,保持与西秦的盟约,保持国内稳定,是确保楚王长大的基本条件,但楚国贵族有各自的利益追求,比如在楚国军方有强大势力的景氏和项氏对中土和楚国的未来就有自己的看法和策略,他们积极谋求合纵抗秦,一则救人就是救己,二则只有战争才能给他们带来长久而持续的利益,于是他们和李园走到了一起,并在激烈博弈后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李园因此迎来了他在政治上的第三个机遇。李园在政治上的第一个机遇是在投靠春申君后,利用春申君的关系把自己的妹妹成功送到了考烈王身边,就此开始了李氏在楚国的崛起;第二个机遇则是在考烈王驾崩后,果断联手楚国贵族杀了春申君,就此结束了楚国的春申君时代,而他则登上了楚国令尹的位置,开始了楚国的李氏外戚时代;第三个机遇就是在赵国两次击败秦国,中土局势大变后,他把楚国拉到了合纵抗秦的战车上,这一仗假若打赢了,楚国的李氏外戚时代必将迎来一段辉煌时期。
李园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率军抵达中原战场。
魏国太子假、太傅范磐;韩国相张平,其子中大夫张良;楚国前军统率柱国项君项燕,其子项疾、项梁,长史范增先后赶到许城。
这个年代实力代表一切。李园手中有二十万楚军,是合纵的绝对力量,即便以魏国太子假的尊崇身份,也不得不纡尊降贵,亲赴许城与合纵长李园会晤。
合纵军已经赶到前线,接下来就是商量怎么打了。韩国是被救援国,没有制定攻击策略的资格;魏国仅有三万军队,在合纵军中的作用有限,实际上就是滥竽充数,太子假绝不会傻到主动请缨杀奔第一线;楚国有二十万大军,皆为淮水两岸的精锐军队,实力极其强劲,所以这一仗怎么打就是楚人说了算。
这支楚军里现有三位柱国,项君项燕,临武君景缨之子景晦,彭城君之子昭劭。楚国五大权贵中的三家主掌着这支军队,统率他们的就是令尹陈侯李园。李园理所当然是决策者,但实际上他说话不算数,楚国的大权贵们尤其像景氏这样掌控军队的大权贵,怎么可能把楚军的命运随随便便交给一个从来没有带过兵打过仗的外人?
李园对楚人而言绝对是外来户。
李园出身赵国官僚世家,文章武略是必修之学,少年时也是雄心勃勃之辈,可惜时运不济。随着平原君和赵孝成王先后死去,他们家遭到邯郸清洗,不得不逃亡楚国,他也就失去了“学以致用”的机会。等到他在楚国立足,不待大展拳脚,忽然一夜之间他年幼的外甥就做了楚王。年轻的太后主政,外朝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于是李园突然崛起,高踞楚国令尹之位。
突然拥有巨大的权力对于一个出身士大夫阶层的子弟来说,必然会带来很多问题,与出身高等贵族的子弟比起来,他们更加容易失去理智,心态更是无法保持平衡,欲望会随着权势的膨胀而膨胀。李园在楚国做了七年令尹,最早如履薄冰,慢慢的就想在楚国打下根基,也尝一尝权势倾天的滋味了,可惜楚国贵族太强悍,即便是后宫太后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妥协。楚国贵族吃足了春申君的“苦头”,当然要吸取教训,想方设法掣肘李园,阻止他变成第二个春申君。当年春申君把楚国当作自己的封邑一般予取予夺,严重伤害了贵族集团的利益,他们当然不重蹈覆辙。
李园有雄心,有权势,而且未来前景灿烂,金钱地位对他而言已经无所谓,他想干一番大事业,想留名青史,于是不知不觉中他的心态就变了,他看不清自己的实际实力,他的欲望无限膨胀,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与春申君相似的道路,但他能与春申君相比吗?一个从头到脚都无法与春申君相提并论的人却拥有像春申君一样的“远大志向”,试图像春申君一样建下显赫功业,其心态的扭曲可想而知。李园的心态彻底失控,当欲望无限制膨胀的时侯,他的所作所为可想而知了。
此次寿春最终接受李园的决策,让李园错误地理解为自己的权势更大了,楚国贵族们不得不向自己低头了,李园甚至认为此仗打赢之后自己在楚国就是一言九鼎权势倾天的第一权臣,所以他迫不及待了。
柱国项燕、景晦、昭劭和另外两名裨将分别统率前后左右中五军,李园抵达许城后马上召集他们部署攻击之策,要求项燕以最快速度突破颍水河。
项燕手握十万大军,理所当然是选锋,但项燕当即反对。
“我们的目标是南阳,不是颍水以西的九座城池。”项燕慢条斯理地说道,“南阳一战打赢了,颍川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项燕神情冷峻,望着高踞上座的李园说道,“此刻不取韩国,更待何时?既然要拿韩国,那首先就要消耗韩魏两国的军队。”
李园神色一僵,眼里掠过一丝恼色,但瞬间就以淡淡的笑容掩饰过去,“我们二十万大军不做选锋,却让四万人的韩魏联军打头阵,这说得过去吗?”
“当然。”项燕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威严十足,“这就是实力。你是合纵长,韩魏两军必须遵从你的命令,否则哪来的合纵?”
“如果没有我们一次次合纵抗秦,赵韩魏三国早就丧于秦国之手了。”景晦冷笑道,“我们守护了赵韩魏三国,但赵韩魏三国给了我们什么?这是关系到他们生死存亡之刻,他们不冲杀在第一线,难道还要我们冲在第一线?到底谁救谁啊?”
景晦年近四十,中等身材,一张扁平的脸上长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一看就是个工于心计的人。景氏和项氏一向走得近,两家数代联姻,但无论在朝堂上还是在战场上,都存在着各种各样争斗,绝对算不上什么生死兄弟,最多也就是个互相利用的同盟者。当然了,这也要看具体情况,比如这一次合纵就是景氏和项氏联手推动的结果,那么双方就要鼎力合作。
李园不敢信任他们。原因无他,景氏和项氏过去都是春申君的同盟者。春申君屡次合纵出击,与执掌军方的大权贵当然关系不错。不过这种“不错”是有条件的,是在利益交换下形成的。春申君最后一次合纵战败,据说就是与军方第一权贵,上柱国景缨产生了矛盾,结果在关键时刻,景氏在背后捅了春申君一刀,就此把春申君赶下了台。
春申君死于李园之手,这是事实。这个事实造成李园与楚国权贵之间始终隔着一层厚厚的阴霾,这个表面上的“仇”楚国贵族肯定要报,至于何时报,怎么报,那要看李园价值的体现,假如李园没有价值了,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李园当然知道这个藏在黑暗中的危险,所以他不顾一切增强自己的权势和力量。他也会借势,也会利用人,也会杀人,可惜,他是一个人在战斗,而对手是一群人在战斗,他的命运始终操控在楚国贵族们的手里。
李园听到景晦的话,心中更是涌起一股怒火。这叫什么话?你以为韩人魏人都是白痴啊?即便楚国要借机吞噬韩魏,那也要先把秦人击败,秦人不败走,楚军怎么吞噬韩魏占据中原?
“令尹是合纵长,是合纵军的统率。我们也要遵从合纵长的命令嘛。”这时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从大帐响起,让李园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点。
说话的人就是昭劭,京都卫军统率。彭城君昭公是楚国司马,主掌楚国军政。昭公最初是坚决反对合纵的,但在李园的极力说服下,昭氏最终做出了让步,并说服了左尹阳文君熊岳。
李园与昭氏的关系一直不错,原因无他,昭氏就是帮助他诛杀春申君的幕后推手。春申君下台后,代替春申君做令尹的就是昭氏,也就是昭公的父亲。考烈王临死托孤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