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沉思良久,拿起朱笔在案几上的黄纸上写下了两行字,一行是豪门贵族,一行是军功贵族。这两者之间的矛盾不可协调,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历史上秦王政是军功贵族的后盾,他们一起创造了辉煌,然后又一起葬送了帝国。
宝鼎黯然长叹。他将如何选择?在这个由六百年的战乱转向和平统一的关键时刻,历史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堤坝,一方面是在高度中央集权的制度下实现中土的统一,让历史的洪流顺利进入崭新的河道,从此不再涂炭生灵,一方面却是对权力和财富的疯狂攫取,要破开拦洪的堤坝,让历史的洪流再一次冲击大地,让中土再一次陷入战乱的深渊。
始皇帝坚持大一统,为此他虽然付出了亡国的代价,但最终还是把历史的洪流引进了崭新的河道,缔造了一个恢弘的延续了两千余年的大一统时代。
假如始皇帝当初没有坚持,而是向豪门贵族做出了妥协,历史的洪流将如何前进?
有一点可以肯定,咸阳朝政不能让豪门贵族完全把持,如果由豪门贵族独揽权柄,如果把历史的洪流引向“师古”之路,那统一必然是短暂的,接下来还是分裂和战乱。从这一点出发,逐客之策绝对不能实施,二十等军功爵必须存在,由它诞生的军功贵族必须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他们必须在权力和财富的分配中获得相应的地位。
秦王政表达了妥协的意思,但他不能接受妥协方案,这违背了他的意愿和理想。
老秦人和楚系也愿意妥协,但他们同样不能接受这份方案。在这份方案里,他们在中土统一后的权力和财富分配中无法获得相应的利益,而未来世世代代的利益预期对于他们来说充满了不确定性,他们更希望在统一之初就能分享到丰厚的权力和财富。
双方都不愿意退让,宝鼎无奈之下,只有“破釜沉舟”了。
宝鼎上奏,以行冠礼和大婚为理由,离开中原,返回南阳。
秦王政很快下令,由蒙武暂代宝鼎坐镇中原。
宝鼎在离开梁囿行辕之前,再次上奏,以身心俱疲为理由,辞去护军中尉一职。
宝鼎的做法在中原引来一片激烈反对之声,所有人都意识到宝鼎要向咸阳施压,向秦王政施压,向老秦人和楚系施压,但此刻向各方政施压,无益于缓解咸阳的激烈矛盾,只能让局势变得更加糟糕。
秦王政为之大怒,责斥宝鼎的意气之举,当即撤了他的护军中尉一职,并威胁他,如果继续恣意妄为,将罢黜其封君,将其贬为庶民。
宝鼎行至舞阳,接到秦王政的令书后,毫不犹豫,再次上奏,放弃封君,愿为庶民,重返北疆,为大秦戍守长城。
咸阳震动。
谁也没想到,武烈侯竟然如此疯狂,以放弃封君,放弃权力和财富,放弃所有的一切,来逼迫咸阳各方势力做出让步。
武烈侯一旦放弃了一切,形势对老秦人和楚系非常不利,基本上可以宣告他们在这场博弈中失败了,但秦王政害怕的是,老秦人和楚系在明知失败的情况下,势必要绝地反击,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那么咸阳政局必定重蹈当年昭襄王之覆辙,统一战场上可能因此兵败如山倒。
宝鼎此举表面上是在胁迫秦王政,但实际上矛头直指老秦人和楚系,如果你们再不让步,那前期所有努力都将化作乌有。
秦王政当然明白宝鼎的心思,虽然觉得宝鼎的做法让他十分难堪,但舍此以外,宝鼎也的确没有办法逼迫老秦人和楚系让步,假如他公开跳出来支持秦王政,只能让他自己众叛亲离。
秦王政下令,公子宝鼎的爵位由一等封君降为列侯,食邑宛城,南阳郡封就此剥夺。
宝鼎不为所动,继续上奏,坚决要求放弃封君,重返北疆。老子不干了,回北疆放羊去。
秦王政怒不可遏,下令将公子宝鼎的爵位由列侯再降为伦侯。秦王政在朝堂上咆哮,如果公子宝鼎继续胁迫他,他不惜兄弟相残,砍了公子宝鼎的头颅。
楚系率先让步,丞相隗状和部分楚系官员上奏,考虑到一百多年来关东士卿对大秦强盛所做的贡献,他们愿意放弃“逐客”一策,愿意与关东士卿继续携手合作,共创统一大业。
老秦人随后也做出了让步的姿态。
上将军王翦奏报咸阳,拟定在冬十一月向中山发动攻击,为此他恳求秦王政下令,马上集结北部军、北疆军、河北军和中原军主力于东阳前线,并请咸阳在秋收之后调集各地粮草辎重运往河北。
秦王政令准,命令中枢即刻部署中山大战。
至此,秦王政总算松了一口气。首先公子宝鼎放弃了封君,离开了中原,秦王政不用担心公子宝鼎会在咸阳宫和老秦人、楚系彻底决裂后,带着大军割据大河南北,与咸阳形成正面对抗;其次,老秦人和楚系先行退让,主动妥协,也算是保全了咸阳宫的脸面,没有逾越君臣之道的最后底线。
宝鼎终于以自身的惨重代价,以自己的全面隐退,打破了这场风暴的僵局,赢得了解决咸阳危局的契机。
宝鼎挑起了这场风暴,把大秦推向了生死存亡之刻,他必然要为此付出代价,这是他先前已经预料到的结局,只是这个结局比他预料的来得要早,而且还是在他没有完成布局的情况下仓促到来,这导致他趁此机会改变历史轨迹的谋划变得愈发艰难。
宝鼎回到宛城蓼园。
御史大夫冯劫、驷车庶长公子豹奉秦王令,日夜兼程赶到宛城,为公子宝鼎行冠礼。
第326章 教训我家小子
两者抵达宛城的时间仅差一天,可见秦王政把公子宝鼎的行程计算得很精准,可见他在接到公子宝鼎离开中原的奏章后就已经预测到结果,可见他对公子宝鼎在此刻以自身损失来挽救咸阳危局充满了感激之情,为表达对公子宝鼎的歉疚,他特意派遣两位重臣赶赴宛城为其行冠礼,这等恩宠在大秦历史上非常罕见。
秦王政以此恩宠来告诉朝堂各方势力,他和公子宝鼎始终是血脉相连的好兄弟,在事关大秦生死存亡之刻,老嬴家的人肯定会放弃所有恩怨,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当初昭襄王和武安君斗得你死我活之际,公子弘宁愿背上不白之冤流配边疆,也不愿意背叛老嬴家,如今公子宝鼎也是一样,在咸阳政局即将重蹈当年覆辙之际,断然放弃了一切,断绝了老秦人和楚系的最后幻想,最终迫使他们不得不向秦王政低头,不得不向咸阳宫妥协。
但宝鼎对秦王政的这一恩宠没有任何感激,倒不是说他的心境已经到了荣辱不惊的地步,而是他鄙视秦王政以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榨取他的价值。这就是你所谓的“歉疚”?如果你觉得歉疚,觉得让我做出的牺牲太大,那你就做出一定的妥协,不要用这种洋洋得意的嘴脸向我个人表示什么恩宠,甚至打算以此来激化我和老秦人、楚系之间的矛盾,破坏我们之间的联盟。
宝鼎对所在利益集团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老秦人和楚系不会因此与宝鼎决裂。在本利益集团的最终目标没有实现之前,利益集团之中的各方势力虽然存在各种各样的矛盾,但绝不会分裂。这一次就是因为利益集团内部矛盾未能有效缓和,大家不能求同存异,导致矛盾最终爆发。
宝鼎以断然隐退迫使本利益集团向咸阳宫暂时妥协,同时也向本利益集团宣告,以他为首的蓼园势力已经足够强大,他不需要再像过去一样借他们的“势”而为,更不需要看他们的脸色在兼顾各方利益的情况下做出决策。我们的利益休戚相关,我们在很多时候为了赢得更大的利益,必需牺牲自己的或者本势力的利益,如果你们做不到,那最终损失的是所有人的利益。
宝鼎对本利益集团的“重重一击”打破了咸阳政局的僵持之态。从他的立场来说是顾全大局,但从老秦人和楚系的立场来说,他的这种做法无疑是一种强硬“镇制”,以自身的强大力量迫使其他势力屈服,这导致彼此间的矛盾更为深重,虽然这种矛盾在宝鼎的压制下暂时不会爆发,老秦人和楚系也只有忍气吞声,但一旦时间长了,宝鼎未能让他们从“大局”中获利,这种矛盾就再也压制不住,就会爆发,那时候,这个利益集团将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
一切还是以实力说话。宝鼎主动隐退,这是一种策略,但假如就此被秦王政禁锢,实力持续消减甚至烟消云散,这个策略就是失败的策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老秦人和楚系对宝鼎这种疯狂的完全失去理智的豪赌极度不满。王翦和王绾,昌平君和隗状,这四位老秦人和楚系的魁首人物中断了与宝鼎的联系,连续十几天都没有书信,甚至当宝鼎抵达宛城的时候,昌文君熊炽都没有出城迎接,刻意回避,这足以表明他们对宝鼎的不满态度。
秦王政的态度却是截然不同,在他的安排下,御史大夫冯劫和驷车庶长公子豹带着咸阳宫的礼物匆忙而来。
公子豹见到宝鼎后,也不避讳冯劫,怒气冲天地问道,“你这是何意?你为什么要退?你知道这对宗室来说意味着什么?”
宝鼎微笑不语。
公子豹怒气更盛,指着宝鼎骂道,“老夫一直以为你比你父亲要强,但现在看来我错了,你和你父亲一样懦弱。”
公子豹显然憋了一肚子火,这一旦骂开了头,怒火骤然爆发,再也控制不住,顿时须眉皆张,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臭骂。
冯劫看不下去了,出言阻止。公子豹冲着他吼道,“老夫在教训我家小子,你一个外人哪有资格指手划脚?看不下去就不要看,给我滚”
冯劫脸色铁青,狠狠地啐了他一口,拂袖而去。
冯劫刚一离开,公子豹的怒气马上消减了几分,口气也不像刚才那么狂暴了,“咸阳宫一直想压制你,那帮关东人更是把你当成了眼中刺肉中钉,恨不得连皮带骨头一把吃了你。你倒好,不但不趁此良机宰了他们,反而洗洗干净,直接送到他们的嘴里。你到底什么意思?虽然这场风暴最终要把你卷进来,你逃无可逃,但你也不至于用这种办法化解危机吧?如今咸阳宫不过损失了一点脸面,关东人也不过死了一个尉僚,老秦人和楚人根本没有损失,而损失最大的竟然是我们老嬴家,这是什么道理?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说说,你告诉我理由。今天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宝鼎笑着点点头,请公子豹坐下,然后问道,“伯父知道这场风暴的根源在哪?”
公子豹郑重颔首,“大军拿下河北之后,统一大势已经明朗,咸阳有关统一之后的国策变革之议甚嚣尘上,其中的焦点就是分封诸侯。两位王子出镇地方,分封诸侯已经初露端倪,咸阳宫即便坚持既定国策,坚持二十等军功爵,也难以阻挡宗室和功臣们对分封诸侯的强烈愿望。”
宝鼎又问道,“伯父对此有何看法?”
公子豹沉吟良久,说道,“早在长平大战之前,咸阳就传出统一中土后分封功臣的说法,当时宣太后和穰侯、武安君等大臣都有这个意向。宣太后薨亡,昭襄王先是借助武安君和老秦人的力量,将穰侯、华阳君等人驱逐出京。范睢出任国相后,依靠昭襄王的支持,转而全力打击老秦人,最终引爆了那场灾难。范睢死后,关东人蔡泽出任国相,这个人临危受命,一心一意恢复大秦国力,期间通过他的一系列国策调整,我们才渐渐知道当年引发那场风暴的根源就是分封诸侯。”
公子豹看了宝鼎一眼,摇摇头,“你是不是担心咸阳重蹈覆辙,所以才以自己的主动隐退暂时缓解这场风暴?”
“伯父,我是问你的看法,你对分封诸侯的看法?”宝鼎追问道,“你是支持还是反对?”
“这场风暴根本没有化解的可能。”公子豹没有直接回答,“你今天可以暂时缓解矛盾,但你拿什么去解决矛盾的根源?只要根源存在,这场风暴就一定会爆发,咸阳必定会重蹈覆辙,最终还是靠杀戮来解决所有的问题。”
宝鼎叹了口气,“这么说,伯父是支持分封诸侯了?”
“中土统一了,疆域万里,咸阳靠什么控制地方?”公子豹冷笑道,“大王和那帮关东人自以为是,都把自己当成无所不能的神了,真是荒诞。当年周武王伐纣,以周代商,疆土辽阔,难以治理,故周武王分诸侯,建藩卫,立七十一国以兼制天下。今日中土一旦统一,疆土远远超过了大周一朝,其治理难度更是远远超过了当初,这种情况下,咸阳宫竟然还要墨守成规,还要继续以中央所领的郡县制去兼治天下,这可能吗?难道我们今日的大王比当年的周文王还要英明神武?难道我们的三公九卿比当年的周公、召公等四大名臣还要才智卓绝?”
宝鼎没有说话,心里异常沉重。
中土统一在即,大秦君臣面对统一后的权力和财富,一个个垂涎三尺,秦王政想独吞,而贵族们想在这块肥肉上咬下最大的一块,这种矛盾不可调和,正如公子豹所说,这场风暴根本没有化解的可能,最终只能靠杀戮来解决所有的问题。
历史上秦王政亲政之后,利用一场场风暴,把宗室、外戚、本土世家贵族全部打倒了,然后他利用统一中土所建下的无上权威,强行实施了高度的中央集权,独享了统一之后的权力和财富,但最终他失败了,帝国在十五年后轰然崩溃。在崩溃之前,宗室、外戚和本土世家贵族踪迹全无,甚至就连始皇帝的王子公主们都被屠杀一净,最后就剩下一个“指鹿为马”的赵高在疯狂中实现了“中央集权”的自我毁灭。
西楚霸王项羽分封诸侯,中土迎来了后战国时代。五年的后战国时代摧毁了中土,让无数生灵死于战火。项羽也失败了。
秦王政和项羽在统一中土之后,各自走上了极端。秦王政的帝国维持了十五年,霸王项羽的天下仅仅维持了五年。
刘邦再一次统一中土,他和他的部下们吸取了足够的教训,所以立国之初,实施了在中央领导下的分封和郡县并列制,但刘邦临死前,斩白马以盟誓,非刘姓不得为王,分封也仅仅是在宗室内的分封。四十年后,因为中央要削藩,要废除分封,终于引发了七王之乱。七王之乱结束后,中土才算真正迎来了中央集权下的郡县制。
纵观历史,从秦王政统一中土到汉七王之乱结束,统一后的中土为了实现中央集权下的郡县制,前后花费了七十五年。中土人用了七十五年的时间,在一次次血腥杀戮之下,用无数人的生命,最终完成了由分封和郡县并行制到郡县制的过度。
中央领导下的郡县制是中央集权的核心,也是王国权力和财富的终极分配方案,中土人历经七十五年的血腥厮杀,最终确立了这一分配方案,由此可见其中的艰难。
宝鼎过于想当然,虽然他已经考虑到了此事的难度,但事实上其中的难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像。
在他来到这个时代并以拯救帝国为使命的这段时间里,他竭尽全力让宗室和老秦人再度崛起,让熊氏外戚的实力得以保留,并不遗余力地打击关东系力量,最终把咸阳政局推向了自相残杀的深渊。
以目前咸阳朝堂上各方势力的力量来说,秦王政和关东系已经失去了绝对优势,实际上秦王政和关东系也一直没有占据优势。
历史上秦王政在华阳太后死后,陆续把昌平君、昌文君等熊氏外戚赶出了咸阳,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基本上控制了朝政,他和那些追随他的关东人根本就没有对手,即便是在统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