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葱双手端起酒爵,微微致礼,一饮而尽。
司马尚没有喝,他冷冷地盯着赵葱,目光像利剑一般仿佛要刺穿赵葱的心,“我把头颅给你,换代北军一条生路。”
代北军还有生路?赵葱万分痛楚,无尽的悲伤霎时淹没了他的身躯,他心在战栗,他的手在颤抖,他想哭,但泪水似乎已经干涸,只剩下一层淡淡的汽雾。
囚禁司马尚等同于诛杀司马尚,一直积压在代北军心里的怒火会爆发,代北军会疯狂,疯狂之后的代北军会失去理智,他们恨天恨地,恨所有的人,然后就是血腥的杀戮,不管是赵人燕人还是秦人,都是他们的敌人,最终玉石俱焚化作缕缕烟尘。
投降秦军?赵葱之所以认定太子丹出卖赵国,就是因为秦军绝不会接受代北军的投降。倒不是因为当年的长平之战秦军坑杀几十万赵军降卒导致赵人再也不相信秦人的承诺,而是代北军和秦军仇深似海,李牧曾带着他们两次击败秦军,屠杀了所有的秦军战俘,这种仇恨根本没有化解的可能,只有靠杀戮来解决,所以即使司马尚和代北军投降了秦军,秦人也绝不会信守诺言,肯定要杀了他们。
从当前代北形势来说同样如此。匈奴人大举入侵,秦军在代北岌岌可危,这种情况下代北军肯定要返回代北作战,这等同于纵虎归山。秦军和代北军彼此没有信任可言,从秦军角度来说,让代北军和匈奴人拼个两败俱伤,的确可以起到一箭双雕的作用,但从代北军的立场来说,他们要生存,他们要最大程度地保存自身的实力以保护自己的家园和亲人。由此可以推测,假如代北军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秦军在代北战场将是何种结局,所以秦军不会冒着丢失代北甚至全军覆没的危险,让代北军返回代北作战。既然不能为自己所用,留着干什么?当然一杀了之,以绝后患。
赵葱改变不了代北军的命运,他只能竭尽全力把此事带来的伤害和损失降到,而首当其冲的就是避免自相残杀,前线军队一旦内讧,防线崩溃,这仗就不用打了,然而,失去了代北军,这仗既便打,也是一败涂地。
赵葱没有说话,他给自己倒满酒,然后看了司马尚一眼,说道,“这杯酒给你饯行。”
司马尚一饮而净,“谢谢。”
赵葱给他倒上酒,两人各自望着面前的酒爵,沉默不语。
良久,司马尚双手端起酒爵,躬身致礼,又是一饮而净,“我还剩多少时间?”他可以死,但死之前他要把代北军送走,他需要武烈侯这个人质,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赵人自相残杀,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可以为赵国而做的事。
赵葱一饮而净,“三天。三天后,你把防线完整无缺的交给我。”
司马尚略显诧异。赵葱这话说得很明白,你可以带着代北军走,但必须把防线交给我。你可以倒戈,但不要帮助秦人灭自己的国。司马尚目露感激之色,但随之却是痛苦,撕心裂肺的痛苦。他的心已死,随着赵国一起死了,他之所以要苟延残喘,纯粹是为了几万代北将士,把他们带回家是他的使命,是他留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理由。他感谢赵葱给了代北军一条生路,给了他完成使命的机会。
司马尚给赵葱的酒爵满上,又给自己满上,然后恭敬地深施一礼,双手端起了酒爵。
赵葱还礼,酒爵高举。
“国已亡,家已破,身已死,一切,都已化烟尘。”赵葱望着司马尚,强忍悲痛,嘶哑着声音说道,“兄弟,九泉之下,你我再把盏言欢。”
司马尚的心在滴血。赵葱眼里已经没有代北军,他看到的是代北军的尸体,被秦人血腥屠杀之后的尸体。代北军不容于自己的国,又不被对手所信任,这天地之大,却无代北军的存身之地,老天何其残忍。
赵葱大口灌酒,他感觉自己喝的不是酒,而是赵人的血泪,是亡国之痛,是亡国之恨。
赵葱大踏步离去,再不回头,两行血泪流下,洒满衣襟。
司马尚望着他蹒跚而凄凉的背影,手中的酒爵无力倾倒,酒水落地,溅起点点酒花。司马尚透过朦胧灯光,透过点点酒花,看到了血迹斑斑的赵葱倒在血泊之中,看到了君王和士卿们淹没在血海之中,看到成千上万的赵军将士死在秦人的屠刀下,血流成河。
赵葱上奏,要渡河作战,向秦军发动主动攻击,而渡河作战之重任将由代北军承担。这明显就是让代北军去送死,但此策一旦成功,代北军与秦军拼个你死我活,代北军固然全军覆没,而秦军也会遭受重大损失,如此一来,中山防守兵力虽然损失过半,但一则赵国去除了内部危机,二则也有利于维持中山战场的对峙之局。
这是个两全其美之策,赵王迁令准,命令司马尚率代北军即刻出击。
司马尚书告武烈侯,诸事皆妥,代北军将在明日夜间渡过呼沱水,考虑到彼此信任有限,司马尚提出要求,当代北军三成数量的军队渡河之后,请武烈侯赶赴代北中军,司马尚将把代北军的指挥权交给武烈侯。当然,转交兵权是借口,以武烈侯为人质才是目的。
公子宝鼎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但公子扶苏、王翦、王贲、杨端和冯毋择、赵高等人却异口同声表示反对。司马尚改变了双方约定,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王贲、杨端和坚决要求趁着代北军渡河之际发动攻击,围杀代北军,并趁机突破敌军防线,向中山赵燕联军发起全面进攻。
宝鼎沉默不语。按照前期约定,代北军在撤出战场的同时把防线交给秦军,但司马尚在信中说机密已泄露,赵王命令他渡河攻击,已经没办法执行前期约定。联想到自己叫宗越设下的离间计,这一变化还是可信的。
宝鼎抬手示言众人不要争论了。“上将军,你有何看法?”宝鼎询问王翦。
“代北军渡河已不可改变。”王翦说道,“马上改变计策,以重兵布署于肥下,先包围代北军。不管代北军是投诚还是另有阴谋,我们必须先把代北军解决了。中山失去这五万多人的代北军,虽然还有十万左右的兵力,但真正有战斗力的不过半数。至于燕军那两三万人马不要考虑,在败局已定,大势已去的情况下,燕军绝不会拼死作战,相反,他们会以最快速度撤回易水长城,以阻击我们趁胜杀进燕国。”
宝鼎连连点头,“若要让代北军全部过河,我必须和司马尚在一起。”
王翦断然摇头,“你不能去,我去。”
宝鼎脸色顿时变了。帐内众人更是一哄而起,极力反对。
“歼灭代北军不过举手之劳,何必如此大费周折?”王贲忿然质问道,“代北军留不得,趁此机会将其全歼,一劳永逸。”
宝鼎站了起来,冷声说道,“为什么保留代北军,理由我说了很多,也很充足。如果诸位继续在这件事上持否定态度,那就请离开中山战场。我需要绝对遵从命令的将军,而不是阳奉阴奉与我对着干的统率。”
宝鼎态度坚决,斩钉截铁。众将受其气势威逼,再不敢提出异议。
宝鼎冲着王翦躬身一礼,“上将军所虑,无非是担心司马尚背信弃义,以我之身来换取赵王的信任,但司马尚向我投降是事实,即便他把我交给了赵王,赵王是不是就因此相信他?还有,赵王敢不敢杀我?我与咸阳的矛盾天下皆知,囚禁我也罢,杀我也罢,只会有利于秦国而不利于赵国,请问赵王要我干什么?相反,上将军若代我而去,身陷樊笼,一则重创了我军士气,二则让咸阳有充足的理由重伤于我,所以此事只有我去,而且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绝无危险。”
帐内哑雀无声。王翦抚须沉思,良久,缓缓点头,断然挥手,“善”
当夜,宗越接到中山消息,证实赵王迁的确下令叫代北军渡河攻击。宝鼎信心更足,马上与王翦赶赴肥下前线布署一切。
这日下午,秦军从呼沱水肥水段北岸阵线撤离,给代北军让出渡河通道。当夜两岸篝火如云,两军隔河对峙,气氛非常紧张。
午夜代北军开始渡河,一列列全副武装的代北将士义无反顾地越过浮桥,在秦军虎视眈眈的目光下从容列阵。当大约两万代北军在南岸摆好一个攻守兼备的庞大战阵后,北岸代北军停止了渡河。如果秦军要半渡而击之,大战马上便会开始。
就在这个时候,宝鼎在荆轲和遏云的左右护卫下,在东方无畏和三百黑鹰锐士的扈从下,冲出了秦军战阵,向代北军飞驰而去。
在他们临近代北军百步之时,司马尚在卫士们的保护下打马冲出。两者相距三十步,司马尚驻马停下,飞身下马,恭敬而立。这一刻他的情绪非常复杂,有对故国的愧疚,有对回家的渴望,有对未知命运的忐忑,也有对武烈侯的敬佩。不管此人是否在前方设下了一个绝杀陷阱,单以今日他敢履行诺言,以自身为质赢取代北军的信任,这份胆气已足以傲视天下。
宝鼎下马急步上前。荆轲紧随其后。司马尚稳定了一下心神,举步上前。隔五步,宝鼎伸出双手,热情相呼,“司马将军别来无恙?”
两人见过面。当初代北大地震,宝鼎以中原粮食相救,代表李牧到中原谈判的就是司马尚。
司马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躬身致礼,“今日得罪武烈侯,明日愿以性命相偿。”
宝鼎急忙上前扶住司马尚,微微笑道,“将军言重了。将军以中土苍生为念,愿意重返代北抵御外寇,为我中土戍守北疆,此之大义彪炳青史,万古传名。将军请受我一拜。”宝鼎一躬到地,司马尚急忙阻止。
两人稍稍寒暄两句后,各自上马并辔而行。
“计策有变非我故意为之,而是迫不得以。”
司马尚本想解释两句,但宝鼎一笑置之,“我需要一支完整的代北军,而代北更需要你们安然无恙的重返家园。”宝鼎指指两岸的灯火,颇为感慨地说道,“你能把他们带到这里很不容易,但你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你还带他们回家,带他们守护代北,带他们夺回失去的家园。”
司马尚心情沉重,“代北局势如何?”
“非常恶劣。你我必须日夜兼程赶赴代北战场。”
司马尚犹豫良久,问道,“你相信代北人?”
宝鼎笑了起来,“我以性命相托,这就是信任。”
司马尚再无话说,对宝鼎愈发敬重,对未来不由自主的有了几分憧憬。
代北军在高度戒备中全部渡过呼沱水,进入了秦军的包围圈。代北军虽然手中有武烈侯,但面对铺天盖地的秦军,无不暗自惊惧,毕竟当年武安君白起坑杀几十万赵军降卒的事太过骇人,它就像一层厚厚的阴霾,一直笼罩在赵人心里无法散去。
秦军气势如虎,杀气腾腾,时刻准备围杀代北军。说句实话,秦军里对代北军恨之入骨的将士太多了,如果不是武烈侯在代北军做人质,让他们投鼠忌器,恐怕早有人按捺不住杀上去了。
王翦意识到将士们的情绪越来越难控制,他担心出事,要知道这时候只要有人一箭射过去,必然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王翦书告宝鼎,改变代北军的安置地,连夜急行军赶到一百多里外的东垣安营扎寨,把两支军队彻底隔离,以防出现意外。
第340章 代北之地
代北军急于脱离战场,他们在呼沱水一线鏖战数年,与秦军结下了生死仇怨,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每吸一口气,都会让他们闻到死亡的气息。
司马尚一声令下,代北军犹如脱缰野马,向西北方向一路狂奔。
东垣位于井陉和宜安之间,这里距离战场中心位置有一百多里,但它西有井陉要塞,北有呼沱水,东南方向则是秦军主力,代北军在此扎营,实际上还是处在秦军包围之中,只不过因为空间大了,可以让代北将士呼吸到新鲜空气,不至于在恐惧和血腥中窒息。
休息一夜后,代北军的中高级军官在司马尚的带领下,赶到中军大帐拜见公子宝鼎。
这些代北将率对公子宝鼎最初的认识来自于他在代北的惊天一刺,而对他产生好感则来自于代北大地震之后宝鼎对代北灾民的无私救助,其后宝鼎不惜代价拯救河北灾民更是让他们敬佩宝鼎的“仁义”,这一次宝鼎以自身为质拯救代北军于生死之刻,此种“高义”让这些将率们不得不发自内心地感激他。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代北人如果能顺利返回代北,必当为其效命以报答今日之恩。
代北将士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的家园,所以宝鼎稍加安抚之后,马上把代北局势和中土大势做了一番详细解说。用什么才能打动代北人,赢得代北人的信任?很简单,守住代北,稳定代北,让代北人过上安宁的日子,这就足够了。
目前匈奴人占据云中,占据雁门郡大部,云中和雁门两地的代北人要么转移到代郡,要么南下避难于太原。秦军一边固守城池要隘,一边坚壁清野,以避敌锋芒,保存实力,等待援军。
代北原有三万北疆军,由蒙恬和司马断统率,现这三万人马退守于代郡。不久前北疆军统率羌廆(hui)率十二万大军从中山战场秘密撤出,如今已经进入雁门,在治水和句注要塞一带阻击匈奴人。
这一次匈奴人对代北志在必得,原因无他,匈奴人要统一大漠,目前阻碍匈奴人统一大漠的只有两个敌人,一个是河西的大月氏,一个是漠东的东胡人。大月氏与秦国结盟,在河西与代北之间对河南的匈奴人形成了夹击之势,所以匈奴人若想吞并大月氏,就必须占据代北,以改变这种被动局面。
匈奴人这次动用了整个左方诸王的军队,还有单于庭的主力大军,估计控弦之虏在二十万到三十万之间,其兵力远远超过了代北守军,所以目前羌廆虽然率十二万援军进入了代北战场,但其主力全部隐藏于句注要塞,一方面被动防御以诱敌深入,一方面耐心寻找歼敌机会。
现在的难题是,中山大战还没有结束,中山战场上的秦军主力还无法进入代北作战,缺少了这支军队,秦军在代北战场上无法形成兵力上的优势。
假如中山大战结束,秦军主力全部进入代北作战,又面临一个更大的问题,咸阳根本没有足够的财赋支撑代北大战。
代北战场太过遥远,粮草辎重运输困难,途中消耗极大,而秦军以步军为主,能否深入云中杀到阴山脚下,完全依赖于粮草辎重的持续供应。假如没有足够的粮草辎重,那么秦军主力就无法杀到阴山脚下,如此代北战场即使有足够的军队,也只能被动防御,据险而守。
赵国是中土强国,赵武灵王变法图强,“胡服骑射”,开辟云中之地,修建长城于阴山脚下,赵国自此成为中土霸主,但它为何强而不盛,最终惨败于西秦?
赵武灵王之所以名传千古,就是因为“胡服骑射”,赵武灵王以“胡服骑射”强大赵军武力,其针对的主要目标是谁?赵国最大的敌人又是谁?就是北虏,包括楼烦人、林胡人等等北虏诸种,后来更是出现了大漠霸主匈奴人。
仔细看看历史,不难发现当秦国一次次东征的时候,赵国不得不面临两线作战的窘境。代北不能放弃,但若想守住代北,就要耗费国力,就要两线作战。赵军因为“胡服骑射”抗击北虏而强大,但同时它又被北虏活活拖垮了。当然,我们不能把赵国的灭亡归结为它在代北年复一年的征战,但代北的战争的确给赵国造成了国力上的严重损耗,而这种损耗肯定是导致赵国走向衰落的原因之一。
现在,同样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