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北是贫瘠的蛮荒之地,诸种部落大都以畜牧为生,农耕发展缓慢,生活水平普遍较低,于是代北的北虏诸种自然要频繁入侵赵国大肆掳掠,这成了赵国发展的最大阻碍。赵武灵王发奋图强,积极变革,以“胡服骑射”强大赵军武力,然后远征代北,在开疆拓土的同时试图平息边患。然而,代北的北虏诸种尚未完全征服,阴山以北的北虏诸种又杀了过来,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赵国只好修建长城。
长城起到了一定的阻御作用,但代北的战乱始终是赵国的“心腹大患”。李牧重创了阴山以北的匈奴人,又征服了代北三郡及其附近的北虏诸种,总算给代北赢得了一段短暂的和平时间。也就在这段时间里,赵国频频出击,庞煖和李牧南北联手,先后击败了燕国和秦国的攻击,斩杀了两国军队的统率辛剧和蒙骜,更合纵魏楚等国西击函谷关,重创大秦。但这段“辉煌”的时间太短。秦王政在结束了国内政局的剧烈动荡之后,马上发动了反击,利用赵军征伐燕国河北空虚之机,给了赵国以重创。
庞煖死去,李牧和代北军就此成为守护赵国的最后一道“防线”。这道“防线”攻守兼备,先后两次重创秦军,桓齮和蒙武先后战败,而王翦也是寸步难进。
代北军为何如此强悍?代北军由代北的北虏诸种组成,李牧利用与匈奴人作战的机会,把他们打造成了一支战无不克的精锐,创造了以骑兵为主力的作战方式,颠覆了中土几百年来以步军车军联合作战为主的作战传统。秦军之所以屡屡败于李牧之手,关键就在于攻击理念和战斗方式的落后。
代北军既然是代北北虏诸种部落的联合大军,那么由此不难推测到代北的地方制度,那就是郡县下的部落自治。代北人口以北虏诸种为多,代北经济又极其落后,再加上年复一年的战争,可以想像代北三郡对诸种部落的约束力有多大,也可以想像邯郸对代北的控制力又有多大。但代北需要邯郸的财赋支持,而邯郸又需要代北的武力以保证其北疆的安全,所以两者又不得不努力维持这种局面。这就是邯郸和代北的矛盾根源所在。
现在赵国灭亡了,秦国占据了代北,而秦国若想在代北站住脚,就必须得到代北军的支持,必须得到诸种部落的支持,而诸种部落则需要秦国的财赋支持,于是邯郸和代北之间的“故事”就在咸阳和代北之间重演。
秦军若在中山战场围杀了代北军,把代北诸种部落的军队全部消灭了,那么可以想像秦军在代北的处境。秦军在代北失去了诸种部落的支持,四处都是敌人,秦军还能守住代北,还能在代北站住脚吗?
宝鼎之所以要招降代北军,之所以能说服王翦,其原因就在这里。
代北军最早是为了活下去以便顺利回家,所以除了保命其他的都不考虑。现在命保住了,家也可以回去了,他们就要考虑更多的问题了,因为这关系到他们的切实利益,关系到自己部落的生存,关系到族人的未来。
宝鼎当然早就想到了这些问题,而这些问题能否顺利解决,正是他在代北布局的关键所在。
在东垣的时候,宝鼎在军议上就谈到了一些代北未来的事情,以安抚这些代北军将率实际上也就是代北诸种部落的首领们,但当时这些人还没有心思考虑未来的事情,而现在形势变了,处境变了,他们在回家之前,首先就要考虑自己的未来利益了。
抵达鸿上塞的当天晚上,宝鼎召集代北军的中高级军官们到行辕议事。
宝鼎是主掌代北和河北两地的军政官长,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不可能始终待在代北军里,尤其在他进入代北之前,他必须把河北的军政事务处置妥当,还要把有关代北军的地位、权力等等一系列关系到代北军切实利益的复杂问题马上解决。为此他要拿出一个具体的方案,而这个方案若要得到咸阳的同意,还要与咸阳进行艰难的“讨价还价”,所以宝鼎必须离开代北军一段时间以处理这些军政事务。
宝鼎要离开代北军,这在将率们的意料之中。
宝鼎的身份和地位决定了他不可能一直做代北军的“人质”,而代北军也不敢一直把他扣作“人质”,除非代北军不想活了。
“我说过,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将和你们待在一起。这是我的承诺,在我们双方没有赢得彼此的信任之前,我不会离开你们。”宝鼎望着帐内的众将,郑重其事地说道,“现在我离开几天,不过是要处理一些重要的军政事务,而这些军政事务,直接关系到代北军的生存和代北人的未来。我把这些事情处理好之后,我就回来,和你们一起去代北。”
帐内一片死寂,众人神情凝重,气氛更是非常压抑。
宝鼎理解他们的心情,“我说过,我信任你们,但请你们也要信任我。”
帐内依旧沉默。这段时间的相处,宝鼎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赢得了代北军的尊重和信任,不知不觉间,代北人对他渐渐产生了一种依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他们除了依赖宝鼎,还能依赖谁?
宝鼎望向司马尚。司马尚勉强露出一丝苦笑,但他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公子宝鼎是大秦第一权贵,主持代北和河北两地军政,位高权重,指望他亲自统率代北军事实上根本不可能,能够得到他始终如一的“照顾”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今天请你们来,不是告诉你们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而是和你们商量代北和代北军的未来。”
宝鼎看到众人齐齐抬头,目露期待之色,不禁微微一笑,任何时候任何人对利益的追求永远没有止境,而利益也永远是最有效的“武器”。
宝鼎冲着赵高做了个手势。赵高随即站了起来,展开文卷,开始详细讲述宝鼎所拟定的代北发展策略。
代北的地方制度不变,还是郡县下的部落自治。代北的兵制不变,代北军还是由诸种部落组成。代北军承担的任务依旧是镇戍代北。
当初李牧为了解决代北军的军资问题,在代北建军市。军市所获之利,皆归代北军所有。这一计策是在赵国国力不足的情况下出现的,它在解决了代北军军资严重匮乏的同时,也使得代北军拥有了更大的独立性,使得邯郸对代北的控制力大为减弱。这破坏了赵国的律法,损害了邯郸的权威,也是导致双方矛盾激化的重要原因之一。
宝鼎继续执行这一计策,但他认为军市之利太少,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代北财赋匮乏问题。代北财赋的匮乏不但制约了代北镇戍军的生存和发展,也无法改善代北的贫瘠,所以,他提出了大力发展农耕之策,而发展农耕的办法就是屯田,军屯和民屯同时进行。
代北屯田分为两个地区两个屯系。雁门郡的大同一带(大同盆地)是民屯,从河北迁移人口以增加垦荒和农耕力量。云中的河套一带是军屯,以军队为主,辅以迁徙之民。一旦屯田成功,不但可以解决代北的贫瘠,还能就地解决镇戍军的粮食问题,如此代北实力大增,“攻”可以深入大漠,驱敌于千里之外,“守”可以坚固阴山,确保代北三郡不会遭到毁灭性破坏。
代北镇戍的诸多困难解决之后,随即可以与陇西、北地、河西三地的军队夹击河南之地的匈奴人。等到秦军占据河南,再在西套(银川平原)实施屯田之策,以解决河南镇戍的困难。
如此一来,河西、陇西、北地、河南、代北等西北边陲全部连为一体,西北两疆的镇戍就此形成一个整体,攻守兼备。
未来,中土统一,中土之民休养生息,国力不断增长,假以时日,中土大军可以远征作战,开疆拓土,建下一个空前庞大的帝国。
疆土大了,征服的人口多了,占有的财富也就多了,这样在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中,各阶层才能获得更大的收益,而贵族阶层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他们将占有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财富。
代北有多大?人口有多少?财富有多少?代北人如果总是把目光局限在这样一个小地方,永远没有发展的空间,代北的贵族阶层也永远没有机会获得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财富。
宝鼎给代北人描绘了一个美丽的未来,而这个未来建立在中土的大一统之上,建立在代北自身实力的发展之上。
代北人首先要发展自身,自身实力强了,才能在大一统中建下显赫功勋。功勋大了,拥有的权力和财富多了,实力也就更强了,那么在未来开疆拓土之后,他们将获得难以估量的巨大利益。
为了达到这一目标,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代北人要矢志不渝地追随公子宝鼎,要坚定不移地支持公子宝鼎,把自身的利益与公子宝鼎的利益紧紧捆在一起。
过去代北人曾追随过平原君赵胜,追随过马服君赵奢,追随过武安君李牧,现在,他们要追随武烈侯公子宝鼎了,只有如此,他们才能生存,才能发展代北,才能获得权力和财富,才能在未来开创一片崭新的天地。
赵高站在代北地形图前,以充满激情的声音描述了代北的未来,并在代北人的心里刻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记,忠诚于武烈侯,一切都将变为现实。
对于代北军的将率们来说,对于代北诸种部落的首领们来说,这个世界其实很简单,你给我权力和财富,我就为你冲锋陷阵。
宝鼎所拟制的代北策略,所描绘的代北未来,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发展代北,把代北军打造成一支开疆拓土的虎狼之师。
“未来几个月,代北军做为秦军主力之一,与北疆军、中原军和北部军齐心协力,击败匈奴人,把匈奴人赶出长城。”
宝鼎面对代北将率兴奋和激动的目光,从容笑道,“而后,代北就进入恢复和发展阶段。代北军要利用一切机会扩大自己的实力,从军队数量到战斗力,都要有一个飞跃,否则就无法创造代北的未来。”
第342章 北疆画卷
中山顾城。
武烈侯公子宝鼎在秦军将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走进了这座中山首府。
武烈侯再创奇迹,他临危受命赶到中山战场,在短短时间内扭转战局,取得了中山大捷,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秦军在此仗中挡者披靡,摧枯拉朽一般横扫敌军,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激烈厮杀,自身付出的代价微乎其微。
因为武烈候昔日的显赫战绩,低级军官和普通士卒理所当然把此功劳归于武烈候。武烈候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更为崇高,至于这一仗背后的故事,奇迹下所掩藏的秘密,他们不可能知道,他们只满足于生命的保存和利益的获取,而这一切都来源于武烈侯和他创造的奇迹。他们相信武烈侯是神,他们愿意把忠诚献给武烈侯。
与此相反,各军统率虽然敬重武烈侯,为武烈侯的权威所震慑,但对他保全代北军一事极度不满。他们的仇怨报不了,他们所受的耻辱无从血洗,这个仇怨和耻辱可能要伴随他们的一生,所以他们无法接受,尤其在中山大战轻松获胜的情况下,他们的自信心极度膨胀,更是无法容忍代北军的存在。
今天他们齐聚行辕,就是想再度劝逼武烈侯屠杀代北军。今日赵国已灭,中山已下,代北军就如笼中困兽,秦军完全可以轻松击杀。在他们看来,只有全歼代北军,中山大战才算大获全胜,才算圆满结束。但在公子宝鼎的眼里,政治利益高于一切,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是为政治而服务,中山大战的真正目标不是吞灭赵国,而是为了某个不为人知的政治目的。
中山战场上,秦军主力已经推进到武遂、龙兑一线,李信所率的选锋军正与燕军对峙于易水长城第一要隘汾门。
王贲、冯毋择所指挥的河北地方军已经占据中山大小城池,目前正在安抚地方庶民。
接下来,秦军的目标是代北,是北上与匈奴人作战,而不是乘势攻击燕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各军统率们异口同声,强烈要求围杀代北军,永绝后患。
这一要求完全可以理解。以秦军目前的武力,可以与匈奴人决战,但遗憾的是咸阳没有足够的财赋做为支撑,代北大战只能是被动防御,在防御中寻求歼敌良机。代北陷入旷日持久的僵局,必将影响到整个中土局势,尤其是中原局势。
对于齐楚两个诸侯国来说,他们已经没有选择,面对日益强大的秦国,面对挡者披靡的秦军,面对已经杀到家门口的敌人,他们只有奋起反击,只有用血肉和生命筑起一道卫国的“长城”。
目前秦军主力都在北方战场,一旦中原开战,秦军陷入两线作战的窘境,必定顾此失彼,最恶劣的情况就是代北、中原两地皆失,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一场灾难。为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秦军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惜代价先击败匈奴人,先把代北局势稳下来,然后转战中原,再与齐楚两国决一胜负。
将率们从这一点出发,理所当然要求击杀代北军。代北军的存在不利于代北战局的发展,甚至有可能导致秦军大败于代北,所以当然要予以铲除,以确保代北大战的胜利。
但是,公子宝鼎从政治利益出发,正是要蓄意造成代北战场的困境,正是要把中原战场推进岌岌可危的险境,从而胁迫咸阳在国策变革上做出让步,为本利益集团主导国策变革铺平道路,继而实现本利益集团对朝政的绝对控制和谋取最大利益。
这种事情不能公开说,尤其不能对军中统率们说。宝鼎以王国的利益、以军队的利益、以本利益集团的利益,甚至以天下苍生的利益做为政治博弈的工具,早已逾越了这些军中统率甚至包括利益集团中大多数权贵们的心理底线,这个心理底线包含了利益上的底线和道德上的底线,这个心理底线直接关系到他们个人、家族或者小利益团体的切身利益,所以宝鼎绝对不敢说。
他的行事风格向来“疯狂”,但这世上有多少人像他这么“疯狂”?一般来说,当人们的心理底线受到触及之后肯定要做出选择,要么赌一把,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明哲保身,抽身而出;要么毅然背叛,投向对手的阵营。
当然,像宝鼎、王翦这样直接置身于权力核心,直接做为政治博弈者毕竟太少,大多数人因为对博弈的真相知之甚少,即使本利益集团的领导者正在牺牲他们的利益甚至早就逾越了他们的心理底线,他们也是懵然不知,依旧在领导者的欺骗和谎言中冲锋陷阵,一旦失败了,连死都不知道为何而死。
面对统率们气势汹汹的“进逼”,宝鼎从容自若,脸上始终带着一丝不屑的浅笑,眼里更是露出几分淡淡的嘲讽。
等到所有人把歼灭代北军的理由说完之后,等到大帐里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等着宝鼎说话的时候,宝鼎才冲着赵高挥了挥手。
赵高起身走出了大帐。很快,东方无畏带着几十名锐士走了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杆,大家沿着帐篷的边缘依次而列。接着赵高又带着几十名锐士走了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抱着一捆白绢画卷。
帐内众人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们,不知道武烈侯要干什么。
卷轴固定到木杆顶端,白绢画卷纷纷展开。一幅巨大的地图出现在众人面前。这幅地图太大了,高一丈有余,长约三十多丈,环绕半个大帐,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众将无不为之震撼。
赵高站在了地图的一端,手里拿着一根长矛。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他猛地横举长矛,指向地图,“这就是中土统一之后,大秦的整个北部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