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侯等待的不是北疆的消息,而是咸阳宫的消息。”宝鼎问道,“大王打算赏赐武成侯多少?假如决战打赢,武成侯是否可以封君?”
隗清神色微凛,没有说话。
宝鼎这话的意思很直白,我要封赏,更多的封赏,也就是要修改爵秩等级制度,否则免谈。
“武烈侯认为,武成侯的功勋足以比肩当年的武安君?”隗清小心翼翼地问道。
在大秦历史上,宗室和外戚封君最多,而功臣封君,多是关东大贤,而像武安君白起这样纯粹以显赫战绩封君者,唯有武安君白起一人而已。
宝鼎淡然一笑,“中土一统,大王之功业可否比肩三皇五帝?”
隗清不能不回答,只有点头承认。不承认那就是蔑视秦王政了。
“大王的功业可比三皇五帝,那么大王还能称之为大王吗?”宝鼎问道。
隗清疑惑不解。
宝鼎挥动手臂,大声说道,“中土一统,大王之功业远远超过三皇五帝,所以大王不能称之为大王,而应该称之为皇帝。”
隗清虽然想极力保持脸上的平静之色,但这句话还是给了她强烈的冲击,让她骇然失色。
“皇帝”?秦王政可以封号“皇帝”?如果秦王政封号“皇帝”,那下面岂不就有“王”,既然有“王”,那岂不就有更大规模的“分封”?
隗清心脏剧跳,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她的呼吸骤然急促。
武烈侯要什么?要封王?要割据称霸?
“封国之君可为王。”宝鼎冷冷地看了隗清一眼,继续说道,“既然封国之君爵至王尊,那么武成侯为什么不能封君?”
隗清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武烈侯肯定要胁迫咸阳修改爵秩等级制度了,而咸阳若想阻止更大规模的“分封”,就必须把武烈侯拉到中原战场上,利用统一大战来消耗武烈侯所控制的武力,否则谁能阻止武烈侯割据称霸?
隗清想了片刻,谨慎地说道,“中原决战没有取得胜利之前,中土一统没有成为现实之前,恐怕咸阳不会考虑。”
宝鼎不屑地挥挥手,“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痴心妄想。”
宝鼎的态度很明确,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你抢走了我的“桃子”,抢走了我辛辛苦苦培植的果实,那么我就打断你的“腿”,不但让你把吃下去的东西给我吐出来,而且还要大吐特吐。
隗清暗自苦叹。咸阳有心利用王统挑起武烈侯和老秦人之间的矛盾,但武烈侯这招反击太过凌厉。假如武烈侯逼得咸阳不得不修改了爵秩等级制度,让功臣们拿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武烈侯和老秦人之间的矛盾不但不会扩大,双方的合作反而会更加密切。
王翦待在老家拒不出山,明显就是配合武烈侯胁迫咸阳做出妥协和让步。没有武烈侯和北疆军,这一仗就没办法打,也打不赢,事实上真的如此吗?当然不是,武烈侯和王翦不过是想双管齐下夹击咸阳而已。
隗清黛眉紧皱,无奈说道,“这事很复杂。”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宝鼎淡淡地说道,“我喜欢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而咸阳喜欢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事情简单化了可以节约时间,而复杂化了就会无限制地拖延,其中利弊一目了然。”
“武烈侯恐怕难以如愿。”隗清告诫道。
宝鼎微微一笑,“拭目以待。”
第383章 底线
隗清推迟了离开代北的时间。
武烈侯愿意与她深谈,表明武烈侯与巴蜀人之间还要回旋的余地,但武烈侯的冷淡态度让隗清非常的忧郁一筹莫展。
从目前的政局来分析,大秦的国策变革在以武烈侯为首的庞大贵族集团的推动下,正在沿着武烈侯所拟制的变革方向缓步前进,看上去秦王政和中枢处于下风,但这是暂时的,一旦中土一统,战争不再是常态,那么以老秦人为首的军功贵族必然衰落,秦王政和中央马上就能扭转局面。
兔死狗烹虽然背弃了信义,违背了天道,但在激烈的权力博弈中,这是一种必然。既然未来的中土局势还是控制在秦王政和中枢手中,那么巴蜀人始终如一地追随秦王政便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有博弈就有代价,而琴氏首当其冲,成为牺牲品,这让琴氏难以承受。从长远来看,假如秦王政和中枢能够击败武烈侯,琴氏自然是苦尽甘来,但假如结果相反呢?那琴氏岂不有覆灭之祸?
琴氏有琴氏的生存方式,代代传承的巨贾和延续近千年的世家贵族在生存理念上有本质区别。隗清虽然出自世家贵族,但她嫁入巨贾之门,做了家主,凡事便要从琴氏的利益出发。这也是过去几年隗氏和武烈侯始终保持谨慎的利益交换,而琴氏则大大方方地结盟蓼园的重要原因。
琴氏若要在今日的困境中生存下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左右逢源,而若想做到“左右逢源”,不仅仅要与咸阳宫和蓼园保持利益往来,更需要让咸阳宫和蓼园看到琴氏本身所具有的价值。
琴氏的价值在哪?在隗清看来,假如此次她能斡旋成功,便可以让咸阳宫和蓼园发现其价值所在,所以她非常希望自己能促成秦王政和武烈侯这对兄弟在政治上的妥协。
妥协的前提是双方都能满足自身的利益诉求,因此,隗清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准确地探查到武烈侯的底线。武烈侯的要价太高了,如果她就此归返咸阳,必定让秦王政和中枢大失所望。
太傅府诸曹每三日必聚集议事。这天议事毕,唐仰留了下来,试探着说了一句,“琴氏家主还在平城,听说明日要随卓老家主去岱海看看。”
宝鼎笑笑,问道,“是不是为难了?”
唐仰很尴尬,苦笑道,“我出自琴氏,家主和大匠相邀,我岂能避而不见?”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宝鼎笑道,“于情于理你都应该主动去拜访,怎能故作不知,避而不见?”
唐仰面露喜色,躬身致谢。
琴氏邀请唐仰,其用意不言而喻。唐仰不敢答应,此乃非常时刻,贸然见面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不见面同样有麻烦,所以唐仰考虑再三,还是主动征询武烈侯的意见,看看武烈侯能否再给琴氏一个机会。
宝鼎当然不想和巴蜀人彻底撕破脸。他自此与隗氏接触以来,隗氏就非常谨慎,隗状更罕有露面,主要事情都是通过当初赋闲在家的隗藏和琴氏进行沟通,这也是宝鼎一直对隗氏保持高度警惕的原因,就怕隗氏倒戈一击啊。正是因为宝鼎一直有所准备,所以当隗氏在关键时刻做出选择,背弃了双方的盟约之后,宝鼎也没有乱了手脚,而是从容应对。
不过政治向来以利益大小做为敌友依据,隗氏与武烈侯如此,与秦王政也同样如此。
隗氏的政治理念其实更趋于保守,更倾向于“分封”和“世卿世禄”。隗氏在此刻选择秦王政,并不是因为隗氏的政治理念发生了转变,而是隗氏着眼于未来,要利用秦王政现在的需要攫取更大的权力,然后尽心尽力扶持公子扶苏。如果隗氏能够在未来完全控制朝政,那么隗氏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就比较简单了。
历史上熊氏衰落后,随之崛起的就是隗氏。隗状在秦王政时期做了近二十年的大秦第一丞相,巴蜀巨贾寡妇清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深得秦王政的恩宠,由此可以想像隗氏及其背后势力在大秦的强大。
寡妇清死的时候,始皇帝筑台纪念,这说明当时的隗状还是大秦第一权臣,但在始皇帝崩亡的前几年,大秦的第一丞相变成了冯去疾,左丞相也就是第二丞相变成了李斯,关东系在中枢里占据了绝对优势,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测,假如隗氏代表了当时的豪门贵族和保守势力,李斯代表了当时的寒门贵族和激进势力,双方随着南征、北伐、“焚书”、“坑儒”等一系列事件,隗氏和他所代表的保守势力遭到了重创,其中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公子扶苏因为犯言直谏,被秦王政赶出了京城,到北疆做监军去了。
事实上这代表着大秦的王统之争更趋复杂,以致于政治风暴不断。秦王政明知自己老迈了,但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不得不继续拖延储君的册立,这是为什么?难道当时朝堂上对立的两大势力当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从秦王政驾崩,李斯发动沙丘之变,扶苏自杀,咸阳掀起一阵阵的血雨腥风,秦二世历三年而亡的帝国崩溃过程来看,当时大秦朝堂上的矛盾的确激烈,对立势力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而追究其原因,肯定与秦王政以雷霆手段强行实施高度的中央集权制有直接关系。
秦王政之所以不立储,公子扶苏之所以做不了储君,保守势力和激进势力之所以你死我活,说到底就是政治理念不同,治国方略不同,对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有着截然不同的态度,这应该就是帝国矛盾越来越激烈,最终矛盾爆发,帝国崩溃的重要原因之一。
从已知历史进行反推,公子扶苏的政治理念显然与秦王政不一样。隗氏及其背后的保守势力不但在朝政的控制权上与激进势力分庭抗礼,还积极谋划王统,扶植公子扶苏,试图在公子扶苏继承帝国王统之后,完全控制朝政,摧毁激进势力,变革高度集权的国策。
既然从已经历史推出的结论是公子扶苏和隗氏将在未来结成联盟,与秦王政抗衡,那么随着宝鼎改变了历史,公子扶苏和隗氏是否还会像原有历史上一样在政治理念上与秦王政背道而驰,在朝政上与咸阳宫正面抗衡?
历史的改变或许可以改变历史人物的命运,但未必能改变历史人物的思想。宝鼎决定赌一把,就赌公子扶苏和隗氏的政治理念与秦王政不一样,这样在关键时刻,在秦王政的高度集权的治国方略已经严重危及到公子扶苏继承王统和豪门贵族生存下去的时候,他们会倒戈,会背弃秦王政,转而与自己再度结盟。
所以为了未来的大计,宝鼎不想也不能在这时候与隗氏撕破脸,相反,宝鼎应该利用琴氏的特殊身份和琴氏左右逢源的生存方式,让琴氏继续承担两者之间的“斡旋”角色,充分展现出琴氏的价值,为双方下一次的合作打下“基础”。
唐仰出现在卓氏的豪宅里,与琴氏家主和大匠琴唐相见。
今日唐仰的身份地位已经不一样了,不管在封君府还是在太傅府,他都是身居要职,论权势也就仅次于长史赵高,论爵位也已经进入“卿”的行列,算是炙手可热的一个人物。出府之后他代表的就是武烈侯,此刻他突然出现在卓府,等于传递出一个明显的讯息,蓼园的大门并没有对琴氏完全关死。
隗清和琴唐暗自高兴,与唐仰相谈甚欢。
曾几何时,唐仰还要倚仗琴氏的帮助才能在军中混个小吏,隗清和琴唐更是高高在上,他只能抬头仰望,而如今乌鸦变凤凰,鲤鱼跳龙门,双方不仅对坐论交,琴氏更要倚仗他的帮助才能进出“蓼园”,才能在今日的危机中让琴氏更好地生存下去。
感慨归感慨,不管双方心理上发生什么微妙的变化,这一刻都要正视现实,该斗争的时候还是要斗争,该做交易的时候还是要做交易。
酒宴结束,卓氏把他们请到了一座幽静的小院,闲谈几句便找个借口悄然避开。
此趟代北之行让琴唐焦虑不安,他非常珍惜与武烈侯的情谊,更看重与蓼园的合作,但政治上的博弈让双方突然间变成了对手,一切都颠覆了。琴氏是巴蜀巨贾,同时也是巴蜀力量的中坚,琴氏始终依赖政治而生存,一代代人经过了无数风雨,不过这一次的危机最为可怕。现在正是中土局势最关键时刻,进一步便上天,退一步便坠地,而琴氏的命运与中土大势息息相关,稍有不慎就有覆灭之祸。
“武烈侯知道你来吗?”
琴唐这句话问得突兀,也问得太直接,但他做为长辈,在唐仰面前有心理优势,值此危急关头,也顾不上许多忌讳了。
唐仰笑着点点头,“没有他的首肯,我岂敢过来?”
隗清和琴唐互相看看,眼里同时掠过一丝喜色。
这些年来,琴氏对武烈侯可谓尽心尽力,义无反顾地为武烈侯“冲锋陷阵”,虽然武烈侯给予的回报也同样惊人,但面对这份实实在在的交情,即便成了对手,武烈侯也终究没有拔刀相向。看看关东系大员姚贾、顿弱、尉僚等人的下场,就知道武烈侯对待敌人的手段有多么狠辣,假如武烈侯要打击琴氏,以双方之间的合作程度,武烈侯只要挥挥手,就能让琴氏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武烈侯是否有意参加中原决战?”隗清问道。
“当然。”唐仰以十分肯定的口气说道,“武烈侯在北疆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尽快结束统一大战,尽快实现中土的统一。”
琴唐叹了口气,“武烈侯的条件太高,咸阳不会接受。”
“咸阳虽然在中原战场上打败了,但插进武烈侯背后的那一刀太深,武烈侯又岂肯善罢甘休?”唐仰看看隗清,又看看琴唐,忍不住还是把心里的愤懑发泄了出来,“隗氏的选择当真正确?在隗氏看来,中土统一后,是不是就没有战争了?老秦人是不是就要急剧衰落了?”
隗清和琴唐都望着唐仰,面露苦色。这种决策上的事,琴氏对隗氏的影响力甚至还不如陇西李。
“隗氏应该到北疆来大漠有多大,看看长城有多长,再看看大草原上有多少匈奴人的帐篷。”唐仰嘴角微撇,鄙夷地说道,“隗氏鼠目寸光,这一次的选择可谓大错特错。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们,武烈侯之所以急于结束统一战争,就是因为大漠形势正在急剧变化,匈奴人的统一步伐越来越快,南北战争一触即发,但以中土的力量,即便击败了匈奴人的入侵,最多也就是坚守长城,若想主动出击,远征大漠,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不可能,所以,战争还会延续下去,老秦人不会衰落,相反,他们的力量会越来越大。”
唐仰摇摇头,目露嘲讽之色,“隗氏妄自尊大,以为他的倒戈可以改变咸阳政局,以为武烈侯失去了他的支持,失去了熊氏外戚的支持,就无法抗衡咸阳宫,但事实却给了他迎头一棒。”
“中原决战打败了,咸阳怎么办?还不是要请武烈侯和武成侯联手出击。你们可以想像一下,齐楚两国虽然打赢了,但损失太大,假如二次决战马上开始,我大秦再度集结几十万大军展开攻击,齐楚还能抵挡得住吗?武烈侯和武成侯赢得了决战,完成了中土的统一,功勋盖世,完全有实力抗衡咸阳宫。”
唐仰冷笑,“隗氏不自量力,竟然要与武烈侯做对手,竟然在武烈侯的背后下黑手,现在如何?自酿的苦酒自己喝,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纯粹是自寻死路。”
隗清和琴唐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这一次隗氏的决策没有错,选择的时机也非常好,无奈老天爷不给面子,中原决战竟然打败了,结果形势颠覆,咸阳陷入被动,隗氏苦不堪言。好在武烈侯没有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否则咸阳和隗氏更是颜面扫地,威信大失。
看到唐仰肆无忌惮地抨击隗氏,隗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琴唐不得不大声咳嗽了两下,提醒唐仰收敛一点,不要太过猖狂。不管怎么说唐仰都是琴氏子弟,过去也是巴蜀系,也是在隗氏这棵大树下生存,不要因为今日的成就就忘了本。
唐仰发泄了一通,心情爽快了,也就闭上了嘴巴。这段时间他常常受到同僚的嘲讽,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今天见到隗清,这腔怒